第三章 风入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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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府衙门的！深更半夜的，你们到哪里去，里头是什么人？”</p>

东旺斜着眼睛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送明五爷的姑娘回去休息。怎么，犯法？”</p>

“朝廷在抓要犯，咱们得搜一搜！”</p>

东旺面色一冷，“你们敢！冲撞了咱们姑娘……”话还没说完，轿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娇软的声音，“东旺哥，不用同官爷们置气，搜就搜吧。”随着话音，一双纤纤玉手挑起了轿帘子。</p>

捕役们都是莽夫粗汉，听那一句话就酥了半边身子。再见闪出的一张芙蓉面，另一半身子也软了。</p>

芳菲怕他们看不清一样，将轿帘子挑起老高。轿子里一览无余。除了这个怀抱琵琶的小娇娘，里面什么都没有。捕役们的眼睛搜完了，然后都情不自禁往芳菲脸上和胸口瞄。不是良家女子的打扮，却一点风尘气也没有。</p>

芳菲大大方方地让他们看了一阵，然后婉媚一笑，“众位官爷们看清了吗？没有什么要犯吧？”</p>

东旺急不可耐地走上前放下了轿帘，厌恶地咕哝，“赶紧擦干你们的嘴，口水都掉下来了！”</p>

妓女出局一般坐两人抬着的凉轿，没有轿衣，用以同良家妇女区别。众人也知明五爷做事向来出格，从不按规矩办事。想来这位就是被明五爷赎了身，却仍旧养在书院里的窑姐。心里瞧不上她同女人“做夫妻”，可惜了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但心里再怎样鄙夷，也知道明家五爷是个刺头，不好惹，只得放行。</p>

轿子行出了好几条街去了，芳菲才挪了挪身子，将座椅掀开，把曾少铭放出来。这暗阁狭小，又在她座椅下头。一路上只要想到自己屁股下头有个男人，尤其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她便是如坐针毡。</p>

“公子您受累了。”她歉然道。</p>

轿子空间局促，本只容下一人，此时两人并排而坐，人贴着人，躲也没处躲。</p>

曾少铭手长腿长，窝了半天，十分憋屈。伤口似乎又崩裂了，隐隐作痛。身边有人，也不好伸展筋骨，他抚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方才侧过脸去看芳菲。</p>

芳菲紧靠着轿壁，垂着脸。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敢直视他。她虽有花名在外，但被明蓁所救，至今仍旧是个姑娘家。自从被明蓁赎身后，她根本也没近身接触过什么男子。唱曲时也有不怀好意的，都叫人给挡去了。</p>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曾少铭轻笑道。</p>

这是她刚才在明蓁家唱的那段《寻梦》懒画眉的唱词。芳菲讶然抬眸，正撞进他浅笑的眸子里，顿时觉得双颊滚烫心如鹿撞。她慌得又垂下头，声音不复刚才的镇定，有些慌乱，“俗声粗调，让公子见笑了。”</p>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姑娘色艺双绝，过谦了。”</p>

芳菲被他这样一夸，脸像是被泼了一盒胭脂粉，更加不敢看他，低声道：“公子谬赞。”</p>

曾少铭微微一笑，然后肃然向她拱了拱手，“多谢姑娘相救。”空间逼仄，他声音又刻意压低，如同耳语。</p>

芳菲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低声道了一句“公子客气”便抿唇不语。</p>

夜深寂寂，只听得轿外轿夫步履匆匆，不知道抬往何处。</p>

过了许久，轿子停了下来。芳菲听得外头有人低语，听不大分明。片刻，东旺低声在外道：“四少，接货的来了。”</p>

曾少铭轻声“嗯”了一声，然后起身下轿。芳菲始终垂着头。只觉身边一空，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p>

不料曾少铭下了轿忽然又返身回来，俯身下来，手扶着轿身，半挑着轿帘。虽然神色严肃，说话声气却十分柔和，“你不会真打算跟小五过一辈子吧？好好寻个人家正经过日子去吧，别跟着她胡闹，耽误了青春。”说着从怀里拿了一块怀表出来，“礼轻意重，大恩不言谢。”然后拉过她的手，放在了她手心里，人便走了。</p>

芳菲怔怔地看着微微荡动的轿帘，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听见一声“起轿”，仿佛才找回一丝神明。而刚才的种种，似乎只是一场梦。可手里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证明了那不是一场梦。</p>

握着怀表的那只手没有了知觉。鎏金的表身，在一点天光里泛出细碎的梦幻光芒，燃了黑夜的一角。掀开表盖，似乎听得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心活了过来。</p>

明蓁边吃早饭，边听东旺回禀。听他说完，明蓁将勺子一扔，气不打一处来。</p>

“曾老四真不是个东西，枉我还豁出性命去救他。他就这样拆我的台，翘我的妞！什么叫跟着我耽误了青春，什么叫跟着我胡闹？芳菲要不是跟着我，早不知道被人祸害成什么样了！”</p>

小梅忙上前安抚，“五爷您消消气，四少那人同姑娘说话就是那个调调，他就是同芳菲姑娘闹着玩的。”</p>

“你懂什么？芳菲那就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这下我看是完了，她八成要被曾老四勾去魂了。曾老四啊曾老四，千万别再回来栽到我手里，不然到时候给你好看！”</p>

小梅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噗嗤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呀，回头您嫁进了曾家，四少要是喜欢芳菲姑娘，就纳进来做小，和您不正好做个伴儿吗？我也能天天听芳菲姑娘唱曲儿了。”</p>

明蓁往她脑门上一弹，小梅疼得缩了缩脖子，“哎呀，疼！”</p>

“疼就对了。叫你长长记性，往后不要在芳菲面前说什么做小的事情。她瞧着不声不响的，气性大得很。要不是她这身傲骨，爷我能对她另眼相待？”</p>

小梅顺着她的话附和道：“嗯嗯，咱们爷眼光那向来挑的，庸脂俗粉那根本入不得爷的眼。”</p>

吃完了饭，明蓁坐了马车回了明府。昨夜担心了半宿，直到听说曾少铭上了车，这一颗心才算是回到了肚子里。虽说明老爷是洛州总督，她再受宠，但有些事情是杀头的大罪，她也担不起。</p>

这会儿吃完了饭人松懈下来，困劲儿也上来了，小梅伺候她睡回笼觉。明蓁的睡劲儿大，就算是回笼觉也能睡上一两个时辰，索性让小梅自己出去玩。</p>

过了午饭，明蓁醒了。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方才懒洋洋地叫人来伺候。应声进来的是院子里的丫头兰菊。明蓁一问，才知道小梅还没回来。</p>

明蓁纳闷，小梅虽然贪玩，正事从来不耽误，怎么会这么久了还没回来？这几个丫头虽然用着不如小梅顺手，倒也勉强伺候完她洗漱好。</p>

兰菊低声问她要不要吃午饭，虽然过了饭点，但灶上还热着。明蓁本就无所事事，吃点东西正好还能打发一点时间。</p>

饭菜摆上了桌，明蓁看了看桌上的盘盘碗碗，觉得不是很有胃口。漫无目的地随意舀了一勺蟹黄豆腐，还没送进嘴里，忽然被一声尖细的惊呼吓得手一抖，豆腐落在了桌子上。</p>

“小姐！了不得了！”</p>

那黄灿灿的豆腐摔得七零八落的，明蓁剩下的那丁点胃口也倒了个干净。她放下勺子，冷眼扫了小梅一眼。小梅知道明蓁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也是蹬鼻子上脸惯了，风风火火冲到明蓁身旁，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小姐。可了不得了，出了大事了！”</p>

明蓁眉头皱起来，一来“小姐”两字刺耳，叫她忽然想起那个叫她“小姐”的人来；二来实在是不喜欢小梅这种冒冒失失的做派。她捋顺了袖子，眼皮都没抬，“把舌头捋直了说话。”</p>

小梅舌头捋不直了，猛咽了两口唾沫，“我、我听说昨天孟老板把咱们二爷扎伤了，然后就跑了。现在全城都在抓孟老板呢！小姐，您快想想办法吧！”</p>

明蓁的手顿了顿，虽然也觉得意外，但并不认为这事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站起身叫小丫头们撤了饭菜。“想办法？我想哪门子办法？说说，到底怎么回事？”</p>

小梅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忙跟上去，倒豆子一样把她刚刚听到的消息颠三倒四地倒出来。</p>

原来昨日天和大戏院因为名角太多、票价又太高，引得买不起、买不到票的戏迷和流民一起冲撞了戏院。好在后来武正军的人来了，镇住了场子，这才把戏唱完了。谢完幕，孟小棠就到后台卸妆。人像是病了，几乎是被人搀下去的。外头的人都传说是那天被明五爷玩坏了身子，腿虚。</p>

明蓁听到这儿冷笑了一声，低头啜了一口茶。荒谬！</p>

小梅接着道，后来明文翰借着送花篮到了后台。两个人在化妆间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就见明文翰浑身是血冲出来，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后台一瞬间那叫一个乱哪！</p>

武正军的人领着兵进了后台，只见明文翰倒了地，蜷缩着身体在地上打滚，仔细一看才发现被伤了下身。明文翰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弄了好半天，众人才听明白，原来竟然是孟小棠刺了他一刀。</p>

就这样，军警也来了，开始到处找孟小棠，最后把人堵到了洛河边。孟小棠站到了回春桥上，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与明家有仇，所以手刃仇人。此事全是孟小棠一人所为，孟某敢作敢认，与旁人无关。孟某自知死罪难逃，一命换一命！”</p>

就这样孟小棠跳进了洛河里去了。这洛河此时正是汛期，水流湍急，下游不远就是个险滩，这一落水怕是神仙难救了。</p>

明蓁一边喝茶一边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总算是弄明白了。</p>

“既然都投河自尽了，这会儿怕是喂了鱼了，还想什么办法，救什么救？我看你脑子是被猪油糊住了，别忘了我们都是姓明的。既然孟小棠都说了和明家有仇，那咱们不也是他仇人？”</p>

小梅急了，“可、可，小姐，您上回可不是那么说的呀！是您说的，孟老板往后都是您罩着的。定是二爷又去轻薄他，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个男人……”</p>

明蓁摆了摆手，声音冰冷。“小梅，别忘了你是吃明家饭的。这些话说出去叫夫人听了，我也保不住你的嘴！我那天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就算我罩着他，也得他老老实实不惹事。这天大的篓子，我躲都躲不起，还罩他？是你嫌自己命长，还是嫌我命长？”</p>

明蓁一通数落完，瞥见小梅眼睛通红又急又气地直掐着手指，便缓了缓语气。“好好好，人死不能复生。这样，你回头偷偷送五十两银子过去，聊表心意吧。”</p>

小梅咬着唇不说话，她没了主意，确实明蓁也不能做什么。她不过是有些银子，可不是男人，没权没势的，更不可能叫人去洛河里打捞。也许明蓁说的没错，如今是无力回天了。听说孟小棠还有个寡母，那送点银子也是好的。</p>

小梅不情不愿地去了账房，回来的时候脸色更不好看了。明蓁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简直被惯得无法无天了，没事就要给她脸色看。</p>

“又怎么了？”</p>

“爷，您没钱啦！都支光了。”</p>

“不知道先支下个月的？”</p>

“我说的就是下个月的……”</p>

明蓁无奈地捏捏眉心，“那就支下下月的。”</p>

小梅叹了口气，“钱叔不肯，我磨破嘴皮子也就给了我几两碎银子。这点儿钱，能干什么呀……”</p>

明蓁已经失了耐心，“姑奶奶，求你别拉着张脸给爷脸色看了。行了，你随便去首饰匣子里拿几件东西意思意思吧。”</p>

小梅一听，脸上终于有了笑意。</p>

小梅特意穿了件深色不花哨的衣服，以示尊重。马车到了德庆班停住了，小梅挑起车帘一看，门口贴了报丧条子，挂起了白灯笼。好些日子过去了，孟小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p>

小梅心里发堵，汛期的洛河，就是水性最好的渔夫也是不敢下水的。更何况孟小棠打从北边来的，会不会水还不知道呢。或许真如明蓁所说，怕是早就喂了鱼了。想来德庆班的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设了灵堂。</p>

小梅又看了看，不远处还有两个官兵守着，估计怕是孟小棠万一活着会偷偷跑回来。小梅叹了口气，真真是戏文里唱的那样，自古红颜多薄命。</p>

小梅做了男子打扮，进了灵堂。因为惹了官非，加上一些金钱上的纠葛，也没什么人来拜祭孟小棠。人走茶凉，德庆班的人也不肯花大钱来置办丧事。灵堂空荡荡的，很是寒碜。</p>

一个穿着丧服的中年女人跪着，哭声凄切。她旁边陪着一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女孩子，头戴白花，在低声劝慰着。</p>

小梅走上前对着孟小棠的牌位拜了拜，心里默念，“孟老板，我求菩萨保佑你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倘若你真的遇了不测，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吧。你这样谪仙一样的人物，不该总被人辱没。那我就求菩萨保佑你下一世投胎到有钱有势的人家去吧。你也不要怪我们小姐，她人心很好的，只是没顾上你，你不要恨她。”</p>

小梅上完了香然后转向了那个妇人，问清了妇人身份，便将包裹递上前，“孟夫人您节哀。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心意，帮不上什么，不过买两亩薄田度日还是够的。”</p>

孟春娥早哭得没了力气，柳芽替孟春娥谢礼，打开包裹一看，里头不仅有几两碎银子还有一小匣子珠宝，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东西。东西太贵重，柳芽没了主意，把包裹塞给了孟春娥。</p>

孟春娥也很是惊讶，她忙把包裹裹起来，这才抬头看来人。眼前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不过仔细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家。看衣服料子，还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p>

这几日孟春娥受尽了人情冷暖，未料竟还有人这样雪中送炭。她颤着声问：“不知道小哥你……您家主人姓什么叫什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日老妇定然茹素诵佛，为恩人祈福。”</p>

小梅忙摆手，她可不敢报出明蓁的名字。可孟春娥再三追问，小梅没有办法，只得信口乱说，“我家主人姓曾，行四。”说完就跑了。</p>

她心里道，“菩萨莫怪，我家小姐嫁到曾家，就是曾四少奶奶，可不就是姓曾？”而且这些首饰有一半都是曾家给的聘礼，明蓁一向用不上，都放在首饰箱子里落灰。那能解一解旁人的燃眉之急，也算是替小夫妻俩积了德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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