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入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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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洛州私底下就传遍了，名旦孟小棠被明五爷弄进了广宁街的宅子里。过了整整一宿，天亮了以后才被一顶小轿子抬出去。众人又多了不少饭后谈资，暗笑曾家戴了顶好大的绿帽。</p>

这一日天和戏院有孟小棠的《龙凤呈祥》，本就一票难求的戏票结果被炒出了天价。听戏的人有，看热闹的人更多，还有开了盘口的，赌孟小棠能不能登台的。</p>

天和大戏院的后台一如既往地热闹嘈杂。孟小棠自归家后便将自己锁起来，并不知道外间的流言蜚语已经到了何等不堪的境地。他是名角，化妆间是单间，门一关上，难得辟出一处清净。</p>

一个十三四岁的瘦得像豆芽菜的女孩子正不安地搅着发黄开叉的辫子尾，手足无措地望着化妆镜前的人。孟春娥进来，见小桌上的茶点一点不曾被动过，上前对着女孩子的后脑勺就是一抽，“你的眼睛白长着的，不知道伺候师哥吃点东西！”</p>

柳芽吃痛，“哎呦”一声。往常孟小棠都会上去拦着母亲，不让她随意打骂孩子，可现在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脸色煞白，整个人双目呆滞，傻了一样地望着化妆台上的一本书。</p>

柳芽不知道师哥是怎么了，昨天叫她去买一本叫《孽海记》的书。她跑遍了半个城，好不容易给师哥寻回来了。今天拿了书给师哥，本以为他会高兴，谁知道不过翻了两下，整个人都变了。</p>

柳芽揉揉后脑勺，端起托盘走到孟小棠身边，“师哥，你喝点茶吃点东西吧，今天还要唱很久呢。”</p>

孟小棠眼睛盯着这本《孽海记》，这就是明蓁房间里的那本书。他鬼使神差地叫柳芽买了一本回来，他颤抖着翻到了那两个字，胸中只觉血气翻涌。根本不是“渎”字！是个“去”，“自去”！</p>

为什么，为什么！他怎么那么傻，当时为什么不多看一眼！说什么时运差，说什么天意难违，结果不过就是旁人的戏弄和作践！</p>

孟春娥从箱笼里整理了他的行头出来，却一直留心着孟小棠的神情。自那日从外头回来，她就觉得儿子有事，可怎么问都不说。只说德庆班惹了官非，他随人去了趟衙门。再问，就不再说话，将自己闷在了房里，说是要温戏。她不放心，去找班主庆祥，可庆祥喝得酩酊大醉，醉死在房里醒不过来，好不容易醒了，又闹头疼不见人。</p>

从昨天到现在，孟小棠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可唱戏是个体力活，不吃东西哪来的力气？孟春娥心疼儿子，但今天的戏不能不唱。见柳芽一副傻笨呆蠢的样子，她气不打一处来，将她推到一边。手放到孟小棠肩上，柔声打着商量：“小棠，多少吃点东西垫垫……”</p>

孟小棠猛地一颤，仿佛回了魂。正要张口，忽然眉头一拧，捂住胸口，人呕出一口血来。胸口上下起伏了几下，人突然就晕了过去！</p>

孟春娥吓得慌了神，她忙把孟小棠抱在怀里，儿长儿短的唤着。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冲着柳芽大叫，“快去叫大夫！”</p>

柳芽撒腿就往外跑，撞倒了闻讯赶来的戏院经理。经理急得团团转，戏票早就预售一空了，因为难得名家荟萃，简直轰动了周边几个省。为了怕看白戏的和流氓地痞，还花了钱请了人来维护秩序。倘若孟小棠唱不了戏，那真的要赔得血本无归了！</p>

大夫匆匆被请来，又掐又弄总算是把人弄醒了。把了脉，只道是七情郁结，用心太过，气血攻心，一时昏厥，神明失用，不太要紧的。</p>

“那孟老板今天唱得、唱不得？”经理问。</p>

大夫摸了摸山羊胡子，只是沉吟。孟春娥破口大骂，“我儿都呕了血，你还让他唱！是不是死在台上你才高兴！”</p>

孟小棠看出大夫和经理的难处，有气无力地拉了一下孟春娥的袖子，“没事的娘，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不打紧的。”他心里再苦、再恨，也得把今天的戏唱下来。不然坏了规矩不说，这损失他赔不起，德庆班也赔不起。</p>

大夫看病人自己打了圆场，便也囫囵地附和一下，开了活血的药方，嘱咐下戏后好好养息，少思云云。人越围越多，外头也已经陆续上了客人，经理怕人多口杂传出去要乱套。便打发闲杂人出去，说孟老板要扮相了。</p>

孟小棠强撑着吃了点东西，就开始扮相。他年纪不大，却是心思细，人又重感情。当年锦州大水，他母子俩逃难，多亏得庆祥收留才没饿死。孟春娥本想入戏班唱戏打杂，但庆祥嫌弃她有了年纪，心又不定，却是看中了孟小棠。</p>

孟春娥自己从前就是伶人，懂得其中苦涩，说什么都不肯。但自己和孩子都快饿死了，生死面前，哪还能有什么坚持？最后只得同意儿子学戏，但有一条，自己必须跟在儿子身旁。身逢乱世，戏班子里也不过混口饱饭。但孟小棠天资好、后天又用功，这两年红遍了天，德庆班也才有些好日子。</p>

这戏班子大大小小十几二十口人的饭碗都在孟小棠肩上，他不能砸了。就是吐了血，他也得唱完。</p>

经理这边放下心来，到外头看了看，座都满了，还加了不少座，二楼包厢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也都来了。他交代下去，让伙计们好好前头伺候着，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打点好了前头，心里又不放心后头。几个名角的化妆间都招呼了一遍，最后再去孟小棠那里看了看，他已经上完了妆，活脱脱一个英姿动人的孙尚香。</p>

明蓁睡到日上三竿，起了床先去看了看曾少铭。人气色好了不少，但还是虚弱。明蓁负着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你不是在我这宅子弄了密室暗道什么的吗，开关在哪儿？”</p>

曾少铭只是笑而不语，喝下吴叔送来的药。那味道明蓁闻着都直皱眉头，他脸上却什么变化都没有。真是个怪人。</p>

明蓁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端倪，索性放弃了。知道他若不愿说的话，定然是问不出来的。她远远捡着一张椅子坐下来。“吴叔说，你有话跟我说？”</p>

曾少铭放下了碗，擦了擦唇，“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最晚后天，我得出去。”</p>

明蓁垂目撕了指甲根上一绺干皮，扯得太狠了，带出了血，又疼又痛快。她眼皮也懒得抬，“外头还有人盯着呢。”</p>

曾少铭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明蓁正色起来，“你真当我这宅子是饭馆，想来来想走走？我还得送佛送到西？”</p>

曾少铭知道她脾气，所以只是笑了笑，意思却是你自己看着办。明蓁没了脾气，他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拴在一起的。</p>

“爷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明蓁气道，说完起身走了。</p>

明蓁回到房间略一思忖，写了条子叫下人送到艳阳苑叫了芳菲的局。芳菲是和明蓁是做了人家的一对“夫妻”。看看天色尚早，明蓁携着小梅回明府。回家良久才觉得宅中寂寂，再一问府里的下人，才知道原来都出去听戏了。</p>

小梅毛手毛脚把一盏茶弄洒在了明蓁的新鞋上，明蓁没好气，“你这一整天魂不守舍的，要干什么？”</p>

小梅噘着嘴，撒娇道：“五爷，今天有孟老板的戏呢！《龙凤呈祥》，这出戏人物多、行当全，听说当世的名角济济一堂。不仅能看申派青衣传人孟小棠，还有各派的武生、老生、花脸——都是能叫出名头来角儿。爷，您不想去瞧瞧热闹吗？”</p>

“瞧什么瞧？前天马车上你是没瞧够还是怎么着，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出息！”</p>

小梅又嘟起嘴，眼珠子转了一转，“刚才小凳儿说二爷也去了呢，我只是担心二爷再难为孟老板呀。”</p>

明蓁并不为所动，她已经从明文翰手里救过孟小棠一回了，也用了孟小棠一回。在她那里，两人已经是互不相欠，未来也各不相干。早不记得说过有她一日便要罩他一日这些话来了。</p>

待到晚饭后，明蓁算着差不多要到芳菲出局子的时辰了，便换了衣裳上了马车往广宁街宅子里去。小梅屁股上像扎了钉子，一刻不停，时不时掀帘子往外头看一会儿。</p>

去广宁街走大路正好路过天和大戏院，刚到路口，驾车的茂叔就转过头道：“五爷，前头车多人多，您仔细坐好。”</p>

戏已经开场好一会儿了，戏院门口还有不少人翘首期盼着。小梅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脑袋伸出了窗子外头，胳膊像扑腾的母鸡翅膀，“五爷快看、快看！”</p>

明蓁没有凑热闹的兴致，小梅万般不舍地把脑袋搬回来了，也不知道激动什么，脸都涨红了，“五爷，有人撞戏院大门呢！”</p>

戏院门口已然乱了起来，明蓁听到动静这才挑开帘子看了一眼，然后果断道：“茂叔，掉头！”明蓁的马车宽大，两匹高头大马，掉起头来自然不易。且街上车、马、行人、挑夫、小贩，都拥堵在一起，几乎没办法掉头。茂叔忙了一身汗也没走成。而那边，戏院的大门竟然被生生撞开，在外头看热闹的、没钱买戏票的、就准备看白戏的，还有混混、伤兵，都混在一起一拥而入。其他的人见了，便也跟着往里头涌。</p>

明蓁看得眉头都蹙紧了，“这些人都疯了不成！”</p>

他们的马车被卡在马路中央，进退不得，现在只能等人潮散了才能走。可不多时又见有人逆着人潮往外挤，边挤边喊，“了不得了，打起来啦，出人命啦！”</p>

这下可好，往里挤的，往外逃的，乱哄哄的，沸反盈天。两匹马被人潮推挤得发了躁，马蹄子不断地刨着地。小梅被这阵仗吓坏了，紧紧拉着明蓁的胳膊，整个马车也被外头的人挤撞得摇摇欲坠。</p>

不多会儿听到身后有喊喝声，明蓁探头一看，见一队人马自远处奔来，不知道是谁报了官。明蓁忙叫茂叔尽量把马车往边上赶，但茂叔也束手无策。</p>

两匹马终究是被惊了，长啸一声，四蹄高高扬起，落下的时候就踩踏到了人。这下惨叫声也混在一起，整条街就乱成了一锅粥。茂叔拼命想要拉住马，奈何马儿根本不听使唤。他急得大喊，“五爷你们先下车！”</p>

明蓁和小梅挑起帘子，小梅本就灵活赛猴子，一下就跳了下来。可明蓁还没下车，那马就惊狂起来，把茂叔也甩下了车，明蓁一个不稳就又跌回车里。两匹马疯了一样奔驰起来，路上踩踏了不知多少人。</p>

茂叔急得大叫，“快让开，马惊了！”醒悟过来的人忙往边上躲，没了阻挡，马奔得更疯了。</p>

明蓁试图爬到车架上，但几次都被甩了回去，撞得后背生疼。不知道马跑出多远，在车帘被风吹起的瞬间，明蓁见旁边有一匹马奔驰而过。马上的人一跃身，跳到了车架上。</p>

明蓁在车厢里被颠得七荤八素，直犯恶心。终于车停下来了，她想也没想就往外冲。结果刚掀开帘子，脑袋就传来一阵剧痛，耳边也听得一个男人的闷哼声。</p>

明蓁也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哪里，人被弹回了车厢里，她手里还扯着轿子门帘，这下把帘子也扯破了。人同帘子卷在了一起，她把盖在脸上的车帘子弄掉，钻出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p>

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正轻轻揉着胸口，见她钻出来，放下了手。明蓁眨了眨眼，看了看四周，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哪条街。她转头看他，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将马制服的。</p>

这是个英俊周正的年轻人，周正不仅仅是指他的长相，还有周身的气质。他穿的不是朝廷的武将官服，看制服应该是附近军营里武正军的军官。神色冷峻，眼神锐利而清明，仿佛能把人看穿。</p>

但看到她的样子时，男人忽然轻笑了一下，目光有一瞬温和。“姑娘这身衣服不错，哪个裁缝做的？”显然不是真要听她的答案，更像是随口一句逗孩子的话。</p>

明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西装。这时候穿着西装往往被人当成异类，碰上些顽固的，还会骂她是假洋鬼子。她头一回被人夸衣服，几乎以为自己穿的不是男装。</p>

可这一低头的功夫，头发垂了下来，方才注意到刚才一阵颠簸里，头发全散开了。如今可不就是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还穿着洋鬼子的衣服，活像个小丑。</p>

明蓁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头一回被陌生人叫姑娘，又在人前散了头发，也撑不出爷的样子来。心中有气有悔有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明蓁被自己的头发弄得心烦意乱，脸上有了惶然的神色。她咬着唇不说话，很是不识好歹，连“谢”都不肯说。</p>

男人不以为意，似乎根本不屑同人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他跳下了马车，他先前自己的那匹马也到了身前，便纵身翻身上了马。</p>

高坐于马上，他又垂眸看了她一眼，“知道怎么回家吗？”</p>

明蓁点了点头，他也颔了颔首不再多言，拽了拽马辔头，一抽马鞭便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明蓁听见马蹄声远了，这才转头望去。只看见他英挺的背影，快马加鞭于长街之上，很快就不见了踪迹。</p>

明蓁长吐一口气，靠回车里。惊魂甫定，忽然怒上心头。姑娘，竟然有人敢叫他姑娘！</p>

明蓁他们到家的时候，芳菲早就来了。听到了动静，芳菲从屋子里缓步迎出来。芳菲比明蓁大两岁，沦落风尘前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姐，从小就缠足的。虽然认识明蓁后被她强放了足，可脚已经畸形，很难像天足一样正常了。所以走起路来仍有丝弱柳扶风的绰约姿态。</p>

“五爷……”芳菲一看到明蓁的狼狈样子就怔住了。咽了口唾沫才把后头的话说出来，“您这是怎么了？”</p>

明蓁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自顾自去洗漱了。芳菲是个好性儿的人，又回了屋，抱着琵琶轻轻弹了首小曲儿。</p>

明蓁换了衣服自然先去看了一眼曾少铭。“你这伤怎么样了？今天晚上能走？”</p>

曾少铭还靠在床上剥松子儿，“死不了。不能走也得走了。”然后把剥好的一小碟儿往明蓁面前推了推，“谢五爷了啊。”</p>

明蓁翻了他一眼，“拿我的东西谢我？亏你好意思的。”</p>

曾少铭却是笑，“谁说这是谢你的？拿去，赏给那个弹琵琶的。你不在家，人都弹了小半个时辰了。琴艺——”他挑了挑大拇指。然后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正色问：“靠得住吗？”</p>

明蓁从盘子里捏了两粒松子填进嘴里，“我女人。”</p>

曾少铭点点头，将腿上的小方几挪开。动作不快，显然是伤还厉害着。明蓁冷眼瞧着，也没上去帮忙。</p>

曾少铭下了床，套好了衣服。然后转过身同她道：“我准备好了。”</p>

明蓁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又被曾少铭叫住，把那一碟子松仁儿塞到她手里，“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p>

明蓁哼了一声，拿着碟子出去了。</p>

进屋子里的时候，芳菲一曲将将收了音。见她进来了，芳菲放下琵琶。</p>

明蓁把小碟子放到她面前。芳菲细长眼睛秋波一转，“五爷有心了。”然后莞尔一笑，抱着吃起来。</p>

明蓁在她旁边坐下，“不是我剥的。”</p>

芳菲讶然地看着她，“那是谁？”</p>

明蓁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思忖怎么开口。过了好一会儿，肃然道：“芳菲，我有事要你帮忙。”</p>

道府衙门留在巷子里盯梢的人，在半夜时分见一顶四抬轿子从明蓁的宅子里抬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个下人护轿。轿帘子垂着，看不清里头的人。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从暗处跳出来拦住了轿子。</p>

“站住！什么人？”</p>

轿子停住了，轿夫们见来人气势汹汹都怯怯地望向护轿的东旺。东旺走到几人面前，一瞪眼，“什么人敢挡咱们明五爷的轿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