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引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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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淡星繁, 几丝薄薄的云缀在夜空上, 呈现出朦胧的暗银色。</p>

谢蕴昭爬上了墙头。</p>

星空下的青瓦褪去了白日的热意，凉得像水。</p>

她正翻到一半，听见背后传来一声：</p>

“许云留。”</p>

她动作顿了顿, 想装没听见, 但才刚一动作、发出一点窸窣声，背后那个声音就说：</p>

“你如果不停下来，我就喊人了。”</p>

谢蕴昭无可奈何地转过头。</p>

庭院中的石灯笼散发着朦胧光晕，暗处则是幽微的星光的领地。在灯光和星光之间, 站着双眼蒙了白绸的青年。</p>

“嘘。”谢蕴昭压低声音, “我出去一下。”</p>

王离走近围墙，仰着头：“你要去钱恒一家那里。”</p>

虽然是盲人, 但王离展现出来的敏锐远胜常人。</p>

谢蕴昭没说话。</p>

王离继续说：“钱恒告假归家, 是你劝说的结果，因此你对他的不幸抱有负罪感。”</p>

谢蕴昭低着头, 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青瓦片。薄薄的尘埃抵在指腹；灰尘只有在触碰时、阳光照射时才能显出一分存在感, 普通人也同样如此难以被人注意。</p>

“我去看看。”她重复了一遍，隔着夜色审视青年的面容，“你要阻止我么？”</p>

王离一动不动：“我跟你一起去。”</p>

谢蕴昭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啊”了一声：“你怎么去？”</p>

眼盲, 没有武技，能怎么去？</p>

“许云留，你学过武，翻墙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王离说, “所以，你可以背我去。”</p>

“……哈？！”谢蕴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背你？王离，王少爷，王大爷，你知不知道我比你矮哩？”</p>

王离十分平静，毫无半点羞耻之心：“我只知道你力气大。”</p>

“力气大是对的哩。”谢蕴昭坐在墙头，抱起双臂，眉毛高高挑起，说得很不客气，“但你什么都看不见，去干嘛哩？”</p>

“我自有打算。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叫人。”王离威胁人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的状态，说话更是十分坦然，“我不去，你也别想去。”</p>

谢蕴昭：……</p>

最终，谢蕴昭还是背着这个大爷翻出了书院。</p>

青年扶着她的肩，静静听着耳畔风声。因为他高，宽大的衣摆几乎垂落在地，边缘的云纹飞在平京的街道上，蒙上了浅浅的灰尘。</p>

平京城里实行宵禁，夜里有固定的兵差骑马巡逻。谢蕴昭背上背了个人高马大的累赘，没办法飞檐走壁，不得不贴着街角前行，随时都要设法小心避开兵差。</p>

大部分时间，她都无声无息地奔跑着。背上的人的重量对修士而言不算什么，但她不得不装得辛苦一些，避免受到怀疑。</p>

星光勾勒出两人淡淡的影子。</p>

“许云留。”</p>

“嘘。”</p>

“我比你高，”青年顿了顿，“也比你宽。”</p>

谢蕴昭嘴角一抽：“说得对哩，你终于发现自己在压榨可怜的、发育不良的穷人了哩。”</p>

“会武的要帮助不会武的人，强者帮助弱者，这是天下至理。”</p>

“是哩是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哩。”谢蕴昭压着声音，语气敷衍，“要是你什么时候成了平京最厉害的修士，当上世家的领头人，记得把这条天下至理推行开，早日实现天下大同，好好建设和谐社会哩。”</p>

她背后的青年抬起头，“看”天上繁星烁烁。他能感受到风、感受到垂落的星光，还有远处隐隐的马蹄声；四面八方的信息交织成网，将这座他所熟悉的城市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p>

“嗯，我也正有此意。”</p>

他说得太平淡，反而只像随口应下。</p>

不久后，谢蕴昭抵达了钱恒的家。</p>

他家在下京区东侧，离中京区不是太远，靠近城墙一方。</p>

平京的城墙都很宽阔，时刻亮着火把，还有兵差守卫。谢蕴昭循着阴影走过去，很快找到了对应的坊。翻过又一座围墙，她落在坊内。</p>

下京区的坊中大多聚居了五、六户人家，对应地也划分出了各自院落。谢蕴昭扫视一圈，因不能外放神识，一时有些犹豫。</p>

哪一座？</p>

“那里。”王离指着一个方向。</p>

是围墙最简陋的一个院子，几乎和篱笆没什么两样。狭窄的木门紧闭着，上面贴的道君图画缺了半边，显出一分凄凉。</p>

谢蕴昭背着王离，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p>

王离淡淡道：“不必如此小心。除了我们，坊中没有别人。”</p>

“……没人？”谢蕴昭站住了，微微侧头，“你怎么知道？”</p>

“平京中忌讳凶宅。何况钱恒一家三人，都是在屋宅中被强盗所杀，死时只有几声惨叫，毫无反抗之力。人心惶恐，自然会外出避讳几日。”</p>

钱恒是昨天中午告假回家，当天深夜便在家中遇害。官府今天清晨接到报案，前来察看，根据现场的刀痕、翻箱倒柜的痕迹，断定是强盗趁夜杀人，推测是白莲会所为，飞快地下了通缉令。</p>

这是谢蕴昭听到的版本。</p>

现在她站在这里，距离昨夜钱恒等人遇害才过去了十二个时辰。</p>

“凶宅……的确，因为世间有修士存在，人们都十分相信风水哩。”谢蕴昭开始一一检查现场留下的痕迹，“有残余的血迹，但大部分都被处理了。”</p>

王离从她背上下去，四下“端详”院落，又微微抽动鼻子：“是官府处理的……的确，有些太干净了。”</p>

“太干净……”谢蕴昭侧头看去，“你是说有人在故意掩饰什么哩？”</p>

“也许。”</p>

王离沿着院子四方缓步走动，不时停下来感受片刻环境。</p>

“这里，腻子画出来的痕迹……女性。应该是钱恒的母亲。”</p>

“这里是刀痕，挣扎的痕迹……血迹。”</p>

“小心台阶。进门这里是另一个人的遇害现场……男性，下肢萎缩……是钱恒的父亲。”</p>

谢蕴昭小声告诉王离现场的样子，而他则会蹲下/身，认真地一一用手摸索着感受。</p>

这座贫寒的院落里只有两间房，一间属于钱恒的父母，一间属于钱恒。</p>

从官府勾画的尸体痕迹来看，钱母在院子里被人砍死，钱父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被杀害。在钱父背后不远处，也就是室内靠近卧榻的地方，是钱恒遇害之处。</p>

血迹溅在榻上，破旧的被褥僵硬发黑。</p>

“钱恒父亲长年卧病，母亲又半盲，都是钱恒伺候他们哩……钱恒就是在这张榻前为生病的父亲端药倒水哩。”</p>

谢蕴昭凝视着被褥上的血迹。</p>

“死在这里……真是太可怜哩。”</p>

“可怜？”</p>

王离蹲在榻边，伸手摸着那床被褥，表情没有任何波动。</p>

“不可怜吗？”谢蕴昭也蹲着，用手指蘸了蘸地面某处的尘埃，放到鼻尖前嗅了嗅。</p>

“不知道。”</p>

“不知道？”</p>

“‘可怜某人’的前提，是害怕自己也落入同样的境地。我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所以我不会可怜谁。”</p>

“哈……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哩？”</p>

王离侧过脸，双眼蒙的白绸布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因为这是我应该做的事。”</p>

谢蕴昭盯着他。</p>

王离面容寡淡，五官无一处出彩，更是双目失明之人，但他身上有一种格外沉凝和自信的气质，令人不觉产生信赖。</p>

“王离，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哩……不过，应该是个好人哩。”</p>

青年没有回应这句话。他微微抽动一下鼻翼，忽然问：“你发现了什么？”</p>

谢蕴昭古怪地看他一眼：“你鼻子真的很灵哩。是地面的灰尘。有一种很轻微的但是很特殊的香气……很特别。”</p>

其实是很熟悉。谢蕴昭竭力思索着：她什么时候嗅到过这样的香气？她很少装扮，对香料更一无所知，几乎没有机会接触香薰，除了有特殊用出的香……等等，香？</p>

她在水月秘境中，曾见白术用过“引兽香”。后来她回了门派，有时也会和白术通信。白术对各色香料都很有研究，某一次通信时，就给她介绍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香，还告诉她应该怎么防备别人用香坑人。</p>

为了说明得更清楚，白术还专门用玉简记录了不同的香的气味，随信一并附来。</p>

她肯定是在玉简中闻到过，具体的不太记得……</p>

谢蕴昭瞟了一眼王离。他也蘸了一点灰，正仔细地分辨着。</p>

有人在旁边，她不好打开乾坤袋。</p>

王离放下手，站起身：“和安神香有些像，但这是引魂香。”</p>

谢蕴昭一怔：“引魂香？你怎么……那是什么哩？”</p>

“引魂香是修仙界一个已经覆灭的门派创造出来的香料，点燃后配合口诀，可以引出生灵魂魄。而且，人死之前情绪波动越强烈，引魂成功的几率就越高。”</p>

王离扭头“看”向门口，语气寡淡：“基本可以断定，对方是为了得到钱恒的魂魄而来。”</p>

谢蕴昭正想点头，面上却即刻顿了顿，作出不甚了了的模样，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哩？”</p>

“钱父卧病，钱母半盲。为何偏偏是钱母逃得最远，钱父次之，最身强力壮的钱恒反而在卧榻中被杀害？”</p>

“可是强盗是从外面进来的哩，可能正好撞见了钱母。”</p>

“如果是那样，应该是钱恒率先冲出去，而非腿脚不便的钱父死在门口。”王离道，“对方先是擒拿住钱恒，再以言语诱导钱家二老奔逃求生，最后在钱恒眼前杀害双亲。在生死之间、希望和绝望之间，人心最易动荡，正是使用引魂香的好时机。”</p>

“这样哩……”谢蕴昭沉默片刻，“他们为什么要得到钱恒的灵魂哩？”</p>

“世上有邪魔外道食人灵魂，也或许是担心有人用招魂术，暴露了凶手阴谋。也有可能……”</p>

王离微微低头，居高临下“看”着蹲在地上的谢蕴昭。</p>

“也有可能，是为了得到钱恒灵魂中的灵根。”</p>

室内幽暗，门窗紧闭，空气静默。但这一时刻，仿佛有无形的风从两人之间吹过，也将人心中的秘密吹进了四下浓郁的阴影之中。</p>

谢蕴昭没有起身。</p>

“可是夫子说哩，灵根天注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哩。”</p>

王离“凝视”她片刻，淡然道：“这也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无论是否实际，都要先纳入考量。也许，就是有疯子以为这样可行，才这么做。”</p>

无形的风在寂静中回荡。</p>

“说得也是哩。”谢蕴昭终于站起身，吹了吹手上的灰，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血迹，“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查出凶手的身份哩。”</p>

王离问：“你想怎么查？”</p>

“钱恒告假回家，是因为钱父病重。这‘病重’到底是碰巧，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哩？”谢蕴昭说，“从这方面入手，也许有帮助哩。先调查前段时间，都有谁和钱家接触，以及钱恒父亲病情加重的具体原因。”</p>

王离缓缓点头，却又说：“还有另一种方法。”</p>

“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