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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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西京, 朱衣巷以北, 王宅。</p>

王家嫡系第六房，住在西边起第三个宅院里。虽然家中人丁不旺，但王六老爷在朝堂领着四品的官职, 庶长子又在御前军中任校尉, 这一府在王家体系中还是颇有地位。</p>

此刻，王六夫人正匆匆穿过回廊。</p>

阳光强盛，树影清晰地投在缦回的走廊中，早开的榴花烈烈似燃, 缀满眼角余光。</p>

王六夫人却无心欣赏。</p>

这位贵妇身着淡蓝上襦、白纱长裙, 裙摆上缀着纤细的绿彩纹路，随着步伐摆动时有如漂浮着水草的水波。</p>

她还很年轻, 尚且不到三十岁。此时那张娇美的面容被焦灼占据, 令人望之生怜。</p>

随侍的丫鬟跟在她身侧，同样裙摆蹁跹。</p>

“阿留如何了？”</p>

年轻的王六夫人走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 抬手想敲, 又放下，只小声去问门口的小厮。</p>

小厮苦着脸：“郎君还……”</p>

“还不肯出来？这可都三天了。难不成他还一辈子闭门不出了？”</p>

小厮瑟缩道：“郎君……郎君今日一整天水米未进，送进去的饮食全给砸了出来。”</p>

“什么，阿留绝食了？！”</p>

王六夫人美目一睁, 顾不上许多，伸手去拍门：“阿留，莫要任性！总是不吃饭可怎么行？阿留，你让阿娘看看你。”</p>

“走开！”</p>

王六夫人顿足。她左右看看家仆, 伸手一指雕花木门，怒道：“你们都是死人？要看着郎君饿坏不成？赶紧砸开！”</p>

“是！”</p>

木门被矮几堵了，但几人合力，仍旧轻易将门撞了开。王六夫人急忙走进去，呼道：“我儿！”</p>

室内窗户紧闭，光线熏熏然。正中摆了个蒲团，一个约莫十三岁的少年穿着精致道袍、拿着拂尘，坐在上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哪怕母亲进来，他也不看一眼。</p>

“阿留！”王六夫人吓着了，几乎是冲过去，“你怎样了？”</p>

少年眼皮动了动，微微睁开：“阿娘，不要耽误我修仙。”</p>

王六夫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这话。她又气又伤心，说：“阿留，你莫犯倔！你又没有灵根，修什么仙？修仙又累又寂寞，便让妖仆护着你，你只管逍遥快活一生，有何不好？”</p>

“不好！”少年露出野山猫一样凶狠的表情，“王玄那个外室子都能修仙，我是嫡子，为什么却不如他？！他现在被谢九郎重用吧？还当上了将军！若我不能成器，阿娘将来如何自处？”</p>

“王玄……”</p>

说到那个名字，王夫人娇美的面容也阴沉了一瞬。她勉力笑了笑，虚弱道：“还有你阿兄，横川他……”</p>

“但阿兄并非阿娘的亲子！”</p>

平京近百年惯例，嫡子起单字名，庶子用双字，女儿不论。王留之兄王横川是妾所生，与王六夫人并不亲近。</p>

王六夫人被说得红了眼睛，抱着少年，伤感道：“还是我儿心疼我。可又能如何？没有灵根，便是注定不能修仙。阿娘只愿你快活……”</p>

“阿娘！”王留却有些不耐地挣脱了母亲温情的怀抱，低声说，“我听说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没有灵根的人拥有灵根？”</p>

王六夫人瞠目：“什么？你从哪里……”</p>

“阿娘可知道沈越？”</p>

“沈越？是沈家那位八郎？听闻他灵根出众，今年入读苍梧书院……”</p>

王留狠狠摇头，面上露出些许兴奋：“阿娘你不知道，沈越幼时曾经测试过灵根，那时候——他分明也只是个凡人！”</p>

“这……”</p>

“父亲也知道。”王留加重语气。</p>

王六夫人怔怔，几疑自己听错：“老爷知道？我怎么不知道？”</p>

少年稚气的面容，露出一点得意的、还有些残忍的微笑：“阿娘，好阿娘，父亲不肯允我……阿娘帮我求求情，叫父亲帮我找灵根吧？”</p>

“……找？”</p>

昏暗的光线中，她的孩子笑得天真又冷酷。</p>

“阿娘，我没有灵根，别人却有。只要想办法拿过来不就好了？”</p>

*</p>

苍梧书院的新学子们，已经开课十天。</p>

书院里遵守古礼，不用高脚桌椅，只在室内摆放矮几和蒲团。人人都得正坐堂中，听上头的人讲道法、讲修炼、讲天下格局，稍有走神，便会迎来戒尺的严厉一击。</p>

本以为讲课的会是修士，没想到是凡人。</p>

但听内容，夫子对修仙界知之甚深，也许备课的人是修士，不过出于某种原因，暂时不想在这满座的新人前露面。</p>

“……门派之别，首在修士境界高低、实力排名，其次在门中积累和功法。各大仙门的顶级功法通常只传给真传弟子，流出的功法最多只称得上‘二流’。”</p>

夫子踱来踱去，眯缝的眼睛忽然爆出亮光，紧紧钉在座下一人脸上。</p>

“沈越，你说，一流仙门和他们各自的功法都是什么？”</p>

一名年约十□□的少年起身，恭谨一礼。他个头虽然矮了些，却面若冠玉，正是平京里最推崇的秀雅风度。</p>

沈越不慌不忙答道：</p>

“当今修仙界呈四方鼎镇之势。海外蓬莱万法宗，以妖修为主，修《上善若水决》。”</p>

“北方宁州剑宗，修《周天归一剑法》。”</p>

“西北龙象寺，修《妙法菩提莲华经》。”</p>

“还有东海北斗仙宗，修……《紫薇决》。但学生听闻，《紫薇决》是供北斗普通弟子修习的不入流功法，并非顶级功法。”</p>

最后一句，他略迟疑了一下，显出几分不确定。</p>

夫子却已经很满意，赞赏道：“难为你水木双灵根，还这般用功。北斗仙宗的顶级功法答不上来也属正常，连他们修仙界里都有许多人不曾明了。”</p>

沈越恭敬道：“望夫子赐教。”</p>

清瘦的夫子颔首笑道：“《紫薇决》实则就是北斗仙宗的顶级功法。他们全门都修同一功法，并不区分。”</p>

“这……”</p>

铺满阳光的室内，一时也铺满了寂静。学子们好奇地看着夫子，但这份好奇也只是一般的、对新知识的好奇，而远远称不上震惊。</p>

只有乡下来的年轻人微微坐直了身体，神游天外的神情……稍稍收了收。</p>

夫子也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p>

“《紫薇决》全名应当叫《太乙衍天紫薇决》，这是总的名称。对普通弟子而言，它的确只是普通的心法。但对那些有天赋、心性好的弟子来说，这门功法十分了不起。”</p>

夫子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下面的学子都很懂事，忙齐声说：“请夫子赐教。”</p>

他满意一笑，才继续道：</p>

“到修行至第四境无我境，或者天赋极佳的弟子修行到和光境时，《紫薇决》就会自动发生变化，自行推演出最适合个人的功法，有的还能幻化星图、产生厉害的神通。譬如这一次《点星榜》和光第一人……”</p>

沈越眼睛一亮，接道：“是北斗天枢谢蕴昭，火木相生双灵根，修道四年便和光圆满，战绩也颇丰。”</p>

夫子点头道：“正是。据说她和光境初阶时便能展开星图，还初步窥得虚实相生之道，不容小觑。北斗一脉积累深厚，门中天才不计其数，像那天生剑心、十年神游的卫枕流，更是修士中的翘楚。”</p>

“他们……”</p>

夫子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p>

“——正是你们的宿敌！”</p>

满座学子皆一愣。</p>

夫子神色慨然：</p>

“自圣人以身殉道，天下便再无饥荒之虞。然数万年来，仙门势大。区区数十万修士，便占据了大多数灵石、草药、法器，却对凡世苦难袖手旁观；亿万生灵生活在大地上，终日为生活庸碌，更要忍受生老病死之苦，却得不到灵草和丹药的帮助。如若我等凡人也有能力守卫家园，何至于被仙门掠夺全部天地精华？”</p>

沈越还站在位置上，面露沉思。</p>

“听夫子一言，我似有所悟。”</p>

夫子抬手一按：“坐下吧。纸上得来终觉浅，日后你们亲身修炼，再与仙门打交道，自然会有更多体悟。”</p>

乡下来的年轻人坐在最靠边的座位上，微微歪着坐姿，平静地看着上首的夫子。</p>

“今日便讲授至此，课下……”</p>

“夫子，可不可以提问哩？”</p>

乡下来的年轻人高高举起了手。</p>

那口土里土气的乡音太明显，都无需扭头，便可得知说话者身份。堂中有几名学子互相看看，都窃窃笑起来，目光嘲弄。</p>

夫子皱了皱眉，却还是说：“许云留，你有何问题？”</p>

“刚才夫子说修仙界里的人都不知道北斗仙宗修的什么功法哩，何以夫子却知道哩？”谢蕴昭笑眯眯地问，对屋中窃笑置若罔闻。</p>

夫子打量她两眼，问：“自然是看过记载。你为何有此疑问？”</p>

他目光闪动，隐有怀疑之色。</p>

年轻人挠挠头，也不站起来，还换了个坐姿，跟坐不住的皮猴子一样。这个乡下人以小市民特有的、带点狡猾的无礼，说：“那么多修士都不知道的修仙界秘闻，夫子却说得一清二楚，万一是错的，我们也没法印证哩，那可不得问个清楚哩。”</p>

——哎，云留你这样很无礼……</p>

坐在旁边的同窗小声提醒她，神情紧张。</p>

年轻人却无知无畏，目光炯炯地看着夫子。</p>

夫子也看着她。</p>

半晌，清瘦的中年人微笑起来，说：“很好。”</p>

窃笑忽然一停。</p>

夫子满脸欣慰：“尔等学子，也当学习许云留这般的质疑精神。圣人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虽然尽心尽力教导你们，但若要在修仙路途上长久走下去，还是得靠你们自己。”</p>

“许云留，你是四灵根，也很不错。好好修炼，自有前途光明。”</p>

夫子勉励几句，飘然而去。</p>

留满堂学子面面相觑，之前窃笑的几人更是流露不屑和不满。</p>

谢蕴昭也不管旁人，顾自慢吞吞收东西。她的桌面上就书院发的纸笔砚台，连装东西的布袋都是托人缝的便宜货。</p>

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穷酸还不知礼的庶民。</p>

她正要去拿砚台。</p>

横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先一步按在了砚台的盖上。</p>

“看看这是谁哩，这不是交州乡下来的许云留哩。”</p>

青年怪声怪气地学着她的口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另外几人也围在周围，倏然将阳光挡住，只投下阴影。</p>

是刚才课堂窃笑的人。</p>

谢蕴昭收回手，懒洋洋道：“是的哩，正是你爷爷我，孙子要做什么哩？”</p>

“什么？你这无礼的庶民……”</p>

“够了。”</p>

有人冷冷斥责：“苍梧书院中不□□份，一律是晴雪苑学子。你们仗着身份耍弄威风，竟然耍到晴雪苑中来了？”</p>

他们所生活、学习的别苑因种满梨花，过去起了“晴雪苑”的名字。现在说到这些修仙学子，就都说是“晴雪苑的”。</p>

几个纨绔回头一看，见训斥他们的正是沈越。</p>

沈越是水木双灵根，资质第一，本人还是沈家嫡子。虽然沈家不比王、谢两家，却也是平京中的望族，不是他们惹得起的。</p>

何况，沈越还有个小叔叔……虽然他们对那位沈家小叔叔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却也不敢招惹。</p>

“开个玩笑……什么了不起。”</p>

纨绔们沉着脸，悻悻地走了。</p>

谢蕴昭才收了砚台，笑道：“多谢你哩。”</p>

沈越摇头，道：“本是同窗，不必言谢。云留敢于质疑，我很该向你多学习。”</p>

很谦逊正直的模样。</p>

说完，他就要离开，不防年轻人几步蹿过来，一张平凡微黄的面容挂着和善的笑，对他说：“沈越你才是我学习的榜样哩，天资又好人品又佳，所以你现在要去用午饭？我们一起好哩。”</p>

世家子出身的沈越没见过这么涎着脸的，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但为时已晚。</p>

“沈越你说，仙门和我们真的那么对立嘛？”</p>

沈越迟疑片刻，坦然道：“我说不好。我只待在平京，并未觉得仙门哪里妨碍了凡人生活。”</p>

“嗯，嗯，我也觉得哩……”</p>

“不过，”沈越若有所思，“白莲会的妖人也有许多修士。他们手段残忍，确实不得不防。”</p>

“嗯，嗯，也有道理哩。好，我们努力修炼，早日打倒可恶的仙门！”</p>

沈越郑重应道：“是，首先要赶上有名的年轻修士，比如北斗天枢谢蕴昭。”</p>

“不错不错。”谢蕴昭煞有介事地点头，“打倒谢蕴昭，打倒卫枕流，胜利和未来都终将属于我们哩！”</p>

沈越眼睛又一亮，似乎燃起了两簇热血的小火苗：“说得好！”</p>

如切如磋的君子形象，悄悄崩成了热血少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