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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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最近常去玉衡峰？”</p>

天权后山, 陈金谷。这是一个小小的、光秃秃的山谷, 模拟出西北沙漠气候，又有金锐之气纵横，是为启明学堂的弟子们磨砺功法而准备的去处。</p>

现在, 却也成了几人围堵佘小川的地方。</p>

小妖修警惕地后退着, 直到后背撞上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山壁。她已经十四岁，身形却还是极为瘦小，单薄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机警的大眼睛，嘴唇紧紧抿住。</p>

“我去玉衡峰关你们什么事？”</p>

对面那几个人互相看看, 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佘小川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 但皮肤下的血液流动平缓。冷静——是冷血动物的天赋。</p>

“玉衡峰是炼器师的地盘。你肯定是去找他们订制法器的，是不是？”为首的弟子露出贪婪之色。</p>

“关你们什么事？”佘小川重复了一遍, 袖子里的手悄悄扣住一块红色玉简。</p>

“老大, 和她这种妖魔废什么话？”另一个人握着朴刀，恶狠狠地对准小妖修, “妖魔不配用我们北斗仙宗的法器, 更没资格参加金玉会！”</p>

“就是！你不配！呸妖怪！”</p>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该趁早杀了你！”</p>

佘小川微微低着头，似乎非常害怕。然而如果光秃秃的地面也有双眼，就会看见她脸上只有一片冷静, 乃至冷漠。被人类辱骂和欺负？说实话，她根本不在乎。早在她发现北斗的“有道无类”只是说着好听后，她就已经伤心过一次。现在她非常明白，哪个族群都有败类和渣滓；要求他们和谢师叔、楚楚师姐, 甚至石无患一样不带偏见地看待妖修……简直是太高看这些败类了。</p>

她在估算对面的实力。</p>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是木属性单灵根，他们就故意将她逼入陈金谷。这里地形属金，正好克制她的术法发挥。他们一共四个人，两名不动境后阶，两名不动境中阶。</p>

情况不利……也就是说，打不过。而且听他们的口气……</p>

“你们是为了金玉会？”佘小川口气怯怯，却是暂时扣下了手里即将发动的法术，决定从对方口中多套一些话，“我也是北斗仙宗的弟子，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参加？难道淘汰了我，你们就可以赢得师长青睐吗？”</p>

“金玉会”是雅称，实际就是内门弟子选拔大会。北斗仙宗内部将弟子划分为杂役、外门、内门、真传，而只有内门弟子和真传弟子才有峰属。也只有拥有了自己的峰属，才有资格传承各峰功法，获取更多修炼资源。</p>

如果杂役弟子和外门弟子想要拜入山峰，除了撞大运被高阶修士收为弟子，就必须参加每六年举行一次的“内门选拔大会”。选拔会在六月举行，不知何时起有了“金玉会”的雅号，后来就一直沿用下来。</p>

佘小川是天灵根，按理说本该一入门就被各峰抢走，但她是妖修。当今天下，人族大兴，妖类皆避让多年，本该相安无事。但因为有妖魔为祸四方，西边魔族被隔绝多年却依然为修士们警惕，妖族、妖兽都有一个“妖”字，就让许多愚昧之人将敌意也扩散到了妖修身上。人类自身倾轧都极为残酷，何况对异族？</p>

溯流光是大妖，也是长老，可惜他冠着“客卿”名号，不属于任何山峰，自然也不能收徒。这是北斗仙宗上层对外来妖修的警惕之心。</p>

因而，佘小川也要参加两个月后举行的金玉会。</p>

自然也就被同门盯上了。</p>

“没了你，才有我们的出头之日！一个妖怪，是什么天灵根——就是因为你们分走了人族的气运，才让我等没了上等资质！”</p>

他们朝她逼近。人类的眼珠是深棕色，现在却好像散发着比妖兽更恶毒的猩红。</p>

“废了你，金玉会的入门资格就是我等囊中之物！”</p>

见状，佘小川不再犹豫。她左手激发红色玉简，右手手指轻轻一划——</p>

一道红色灵光冲天而去，又有纷扬尘土直朝四人眼睛冲去！</p>

“……小混蛋！”</p>

几人猝不及防，被沙土迷了满眼，动作都慢了一拍。佘小川借势冲出他们的包围，手掐法诀，引动地底蔓草；叶片细小的深绿草叶蔓延开来。</p>

一人堪堪摆脱沙尘，见状狞笑：“在陈金谷用木属性法术，你真是……”</p>

话音未落，却觉脚下土地震动不已，转眼地面竟然裂开几条裂缝，让几人一时站立不住。这小妖修居然是借助植物的力量崩碎土地；土能克金，自然在满谷金戈之气里也畅行无阻。</p>

“白痴，木属性单灵根只是木属性法术最强，又不是只能用木法！”佘小川学着谢师叔扔下一句挑衅，却很机警地跳上飞剑，想抓紧时间离开。这四人不是好东西，单打独斗也都不是她的对手，但配合起来却是她打不过。</p>

打不过就逃，以后打得过了再找回场子。这是谢师叔的教导。</p>

然而小妖修失算了。</p>

空中一阵电光闪过，击打在她身上，带来钻心的疼痛。她足下飞剑一颤，居然隐约响起一阵裂开的声音。</p>

佘小川闷哼一声，从半空跌落。但她忍着疼痛，立刻砸出一道防御符纸，一手执剑，一手往嘴里扔了两颗回春丹，面朝四人摆出防御的姿态。</p>

怎么还不来……她余光不住往天空飘去，心中有些焦急。</p>

“怎么，在瞧绛衣使什么时候来？”对面的人类发出阵阵冷笑，带着报复的快意，“没用的！这一片巡视的绛衣使可是我们老大的亲堂哥！”</p>

佘小川心中一沉。如果有可能，她并不想和他们拼死一战。金玉会近在眼前，现在本该是养精蓄锐的时候。</p>

“你们欺负我……要是被师长知道了，你们就会失去参加金玉会的资格。”她脑筋飞速转动，“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告你们！”</p>

他们不敢杀人。北斗上下，杀人是重罪。一旦被发现有弟子犯戒，就算是真传也会废掉功力逐出师门，其他弟子则会被戒律堂收押，不日处决。</p>

但那四人都毫不畏惧。他们敢来找佘小川，自然有所依仗。</p>

其中一人掏出一件法器。那是一个玲珑的笼子，流转着冰冷的灵光，品相不凡，至少也是中品灵器。“你这小妖怪哪儿也别想去！”老大脸上满是恶意的笑容，“就在这儿被关到地老天荒吧……深埋在黄沙之下，看谁找得到你！”</p>

四人齐齐掐出法诀。那玲珑囚牢不断变大，猛地朝佘小川击打过来！</p>

小妖修悚然，瞳孔收缩竖起。她不断后退，却见那囚牢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好像一座小山，追得她无处可逃！</p>

当啷！</p>

时间仿佛凝固了。</p>

囚牢也凝固了——停滞在距离小妖修不到三尺的地方。</p>

下一刻，牢笼横飞出去，在半空断裂为两截；四名不动境的弟子忽地“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齐齐委顿在地。</p>

“启明学堂就是这样教你们的么？”</p>

一道轻柔的声音传出。烈烈阳光下，那声音却自带一股阴冷，像毒虫在骨头上蠕动攀爬。人们的第一感觉是有阴云罩下，再仔细感受，才知道只是那人带来的压迫和阴冷之意。</p>

只有在场唯一的冷血动物反倒放松地扩大了瞳孔。她喜欢阴冷一点的东西。</p>

一道人影斜倚在石壁上。没人知道他看了多久，又究竟是什么时候到来的。</p>

阳光投在他面上的伤疤上；那一团新鲜的血肉好似在缓缓翻涌。</p>

“柯、柯师叔！”</p>

“柯柯柯柯柯师叔！！”</p>

柯十二噙着一丝让人心中发凉的微笑，轻轻柔柔地说：“这一片巡视的绛衣使是你堂兄？很好。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被废去一个大境界的修为、逐出戒律堂、沦为杂役弟子，五年之内不得启用。到时候，你可千万要照顾好你那堂兄。”</p>

四人中为首的那个牙齿开始不断打颤，眼珠子也因为恐惧而不断抖动。他深深知道，绛衣使有多风光、多让人害怕，一旦他们犯错被驱逐，就会有无数戒律堂得罪过的人扑上来，将怒火发泄在他们身上……</p>

柯十二是真传弟子，又捏到了绛衣使的把柄。他说的话，必定会成为现实。</p>

“柯师叔……柯师叔饶命！！柯……”</p>

“滚。”柯十二走过来，随意一脚踢翻了他，“你们几个也别参加金玉会了，省得碍我的眼。”</p>

“柯师叔……！”</p>

“嗯？”</p>

几人又是纷纷吐血，不得不连滚带爬地逃走了。</p>

见状，佘小川也悄悄后撤，想趁此机会溜走。</p>

“你——那边的小妖怪。”</p>

她动作一僵，脑子里开始想：这种情况如果是谢师叔，会怎么办？嗯，谢师叔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就要卖惨求饶说好话，先活过这一劫再说，这就是生存的智慧。</p>

于是小妖修深吸一口气，转身就捂脸大哭：“呜呜呜呜我好害怕柯师叔不要打我我想回家呜哇哇哇我什么错都没翻你饶过我吧呜呜呜……”</p>

柯十二：……</p>

“你少跟谢蕴昭学些撒泼耍赖的招数！”</p>

佘小川声音一滞，旋即哭得更大声了。</p>

柯十二有些烦躁地踢了踢地面，斥道：“好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p>

“好的谢谢柯师叔那我就先行告辞！”佘小川果断放下双手，转身开跑。</p>

这一刻，她的背影和谢蕴昭完全重叠了。</p>

柯十二震惊了一刹那，才如梦初醒，脱口道：“站住！”</p>

佘小川暗暗叫苦，却不得不停下来。她回头一看，却见柯十二瞬间已经到了她面前，将她吓了一跳。</p>

他比她高不少，肩的位置就超过了她的头顶。佘小川被一团人类的阴影笼住了。她还记得这个人最初对自己爆发过杀意，还连累谢师叔为她冒险。那以后她就对这个人类敬而远之，即便心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和依赖……</p>

她抬起头，用一双竖瞳紧缩的眼睛盯着这个人。他脸上的伤疤非常可怕，那常常含了恶意的神情也让人感到不适，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只是用一种复杂而陌生的眼神盯着自己。</p>

“你……”柯十二的眼神恍惚了片刻，“你喜不喜欢小鱼？”</p>

佘小川愣愣道：“什么？”</p>

柯十二才像是惊醒一般。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他自己也在迷茫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这究竟是身为修士的灵觉指引，还是只是他自己的心魔幻觉？</p>

他听到自己继续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鱼？如果要让你养的话。”</p>

佘小川犹豫片刻。她没有从这个凶神恶煞的人类身上感觉到恶意。</p>

“养鱼……”</p>

她努力想着。她自幼在中州倦鸟山长大，那里是大陆的中心，最大的水域就是湖泊，其中有漂亮的鲤鱼和好吃的鲈鱼……但是她想养什么？</p>

曾经在宝库中见过的什么东西闪过了她的脑海。还有碧波海中徜徉的颜色鲜艳的鱼。还有一片不知名的、蔚蓝的海水……</p>

“我想要能养在水球里的小鱼。”她说，心中忽然有一种没来由的轻松，“这样我就可以随身带着它们了。”</p>

柯十二喉头滚动几下。</p>

风声在四方呼啸。穿过光秃秃的山谷和锐利的金气，风声像咆哮。这种声音总是让他想起童年，那些阴云密布的时候，还有昼夜交替、冷暖交汇的时刻，风在四面八方呼啸。那个小小的孩子躲在他的身后，紧紧地、信赖地贴在他的背上。</p>

“我曾经有一个妹妹。”</p>

他轻声说。</p>

“她也是这么说的。”</p>

佘小川迟疑片刻：“她还好吗？”</p>

人类微微弯下腰。他的瞳孔不会因为心情和光线而改变形状，但给佘小川带来的压力，却比那些猛兽更加巨大。</p>

他问：“你今年多大了……十四岁？”</p>

佘小川后退几步，绷着脸，微微点头。</p>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甚至将目光投向了一旁。</p>

“真巧。”他淡淡道，“我的妹妹也死在十四年之前……也许，就是在你出生的时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