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食髓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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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情不情深, 我只把他当作一个好人。”</p>

宁青青话一出口，就看到那灰袍老僧把一对绿豆眼给笑没了。</p>

他抬起一只指甲比手指还长的瘦黑手，捂在嘴上, 整个身子笑得往后跌，腿都快翘上了榻桌。</p>

谢无妄脸色越沉, 他越是笑得直不起腰。</p>

半晌, 他摆着手，停了下来。</p>

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鼠目中精光乍射，阴恻恻地对宁青青说道：“小谢媳妇，你这就错啦！谢无妄, 他才不是什么好人。”</p>

“哦。”宁青青无所谓地低下头。</p>

人类的弯弯道道对于蘑菇来说毫无意义，她现在只想吃掉寄怀舟送她的养料，尽快养好身体。</p>

谢无妄面无表情地逐客：“魔蛊我自会处理，不送。”</p>

灰袍老僧撇着嘴爬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嘀咕咕：“别怪我没提醒你哈，最近我去了两处好地方，那什么上古石碑啊, 先祖遗言啊, 都在指向同一个事儿——道君只能有一个。毁了一处, 又有另一处，这事，后面的推手不简单, 我估摸着是防不住。你自己有所准备，需要棺材的话，江都渭城长安街白寡妇家棺材铺报我的名字能打八折。”</p>

倘若有外人在场, 听到这样的话，定会惊得魂魄飞天，浑身冷汗。</p>

道君只有一个，和道君只能有一个，这是两码事。</p>

“道君只能有一个”，单这一句话，便足以掀起颠覆仙域的血雨腥风！</p>

修真的世界永远以实力为尊，超绝的修为就意味着无边的权势。</p>

不知多少大能修为卡在合道大圆满，始终无法突破道君级。如果找到强有力的证据，能够证明旁人无法晋阶的原因，是因为大道规则限制了世间只能有一位道君的话，那么，当今道君谢无妄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有的野心家都会联手，甘愿铤而走险，也要先把他拉下马来。</p>

就连天圣宫中的合道大修士，恐怕也难免心思浮动。</p>

这样一件大事从灰袍老僧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天气不好被子要发霉’一样平平无奇，他甚至还有闲心给相好的棺材铺拉拉生意。</p>

闻言，谢无妄只轻轻一哂。</p>

方才因为宁青青的事而略微有几分阴沉的神色，倒是彻底化开——只有闲着无聊时，才会多费些心思去琢磨那些儿女情长。有正事，便会把它们逐出脑海。</p>

他早已习惯了站在最高的礁石上，以一己之力，扛住一次次迎面席卷而来的风暴海啸。他的心肠是冷的，是硬的，他的目光，永远向前。</p>

而她的柔情蜜意，不过是风暴间歇里能够暖身的一团小小光芒，有，是锦上添花，无，也无甚大不了。</p>

他待她，已是仁至义尽。</p>

如今大乱将至，等到解决了她身上的魔毒之后，倘若她还是无法恢复记忆，那便缘尽于此。</p>

胸中隐隐浮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涩意，他轻笑出声，眸一抬，彻底将其抹除。</p>

这一次，正好借机将这仙域清洗一遍，太久太久没死人了，倒是有些不习惯。</p>

既然有人过腻了太平日子，那便用一场杀戮盛宴让这天下人知晓，这不是大道的规则，而是……他谢无妄的规则。</p>

道君只能有一个？那便永远只有一个吧。</p>

谢无妄起身离开了庭院。</p>

广袖微动，背影孤绝狂傲。</p>

*</p>

宁青青捧着灵匣，回到桂花树下。</p>

如今她已经不是很渴望把身体埋回泥土里面了，而且身上的袍子又大又重，原本的小坑装不下她，如果要埋，还得挖个大坑。</p>

她歪着脑袋思忖了一会儿，把灵匣埋进土里，然后搬了长廊上的软木躺椅过来，悠然把自己躺成一条。</p>

眼睛望着映在桂花后面的大月亮，右手垂到地面，探出菌丝钻进土壤。</p>

她在想夜宴上的事情。</p>

穿蓝衣的云水淼和穿黑衣的虞浩天都对她有恶意。</p>

云水淼用的是奇奇怪怪的言语攻击，兴许对于人类来说精神攻击比较有效，但对于蘑菇来说，那样的攻击什么也不是。</p>

而挥鞭子的虞浩天，却用的是物理攻击，会把人打得趴在地上——蘑菇当然也害怕被踩扁啊。</p>

他会伤害她，她丝毫也不怀疑。</p>

她生活在人类的地盘上，以后肯定还会遇到许许多多对她有恶意的人，而且，有的人还会吃菇！</p>

她不可能指望每一次都有人保护她。比如现在，谢无妄一声不吭就走了，世界这么大，说不定他永远不会再经过这个角落。</p>

万一现在来了坏人呢？她怎么办？</p>

危机笼罩着她，她知道自己必须快快发育，因为连自己的菇命都保不住的话，还谈什么繁殖的事情？</p>

她一边琢磨，一边慢吞吞地吸收了寄怀舟送来的炼神玉。</p>

这一回，她没有用这些养料来滋养身体，也没有继续发育原本那一根菌丝，而是从它的末梢抽离出无数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小菌丝。</p>

这些小菌丝像细密的绒毛一样，钻进土壤，往四面八方迅速蔓延铺展。</p>

小菌丝吸收能力很微弱，但它们又多又密，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土壤之间的微小缝隙中穿梭探测。</p>

很快，就触到了底。</p>

玉梨苑建在乾元殿后方的峭壁上，院中的土壤是特意运来种值那棵桂花树的灵壤，底下便是坚硬的黑岩山体。</p>

触到岩壁之后，小菌丝如细密的潮水一般顺着岩体铺展，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又一处细微的岩缝，它们像浪花一样涌动着、翻腾着，铺进岩缝，继续深入黑黢黢的山体。</p>

岩层中同样蕴藏着养分。这里倒是没有了水，养分尝起来有金、土和火元素的味道，脆脆的，不过比较稀疏，汲取起来也较为吃力，如果菌丝是嘴巴的话，那都嘬成一只只小喇叭了。</p>

宁青青操纵万千小菌丝，一边慢吞吞地吸收着丝丝缕缕细小微弱的养分，一边漫无目的地探索着庞大的山体。</p>

很快，她就感应到东面百丈之外有东西。滚烫的、庞大的。</p>

每一只蘑菇都具有十足的探险精神。</p>

宁青青精神一振，抿紧唇瓣，微蹙着眉，聚精会神地操纵着一片绵密的小菌丝向百丈外的岩体攀爬过去。</p>

在黑暗中钻探许久，她习惯性地将最多的心神倾注在了视觉上。</p>

于是，当先锋菌丝忽然钻出岩壁，看到迎面扑来的灼热烈焰时，宁青青差一点儿就被闪瞎了眼。</p>

“呜……哇喔。”</p>

耀眼的火浪带来的眩晕感逐渐消褪，她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只顶天立地的、透明火焰制成的巨型囚笼。</p>

她怔怔地将一根又一根小菌丝探过去，缓缓凝聚起来，结成一只半透明的玉青色蘑菇脑袋。</p>

……还是无法确认这个笼子的大小。</p>

她凝神使劲，汇聚更多菌丝，尽力让那只蘑菇变得与自己的本体大小相当，出于习惯，蘑菇上凝出了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左右转动。</p>

这么一看，便很容易计算了。眼前这只火焰牢笼，上下左右前后六面笼壁差不多都是十丈大小……</p>

等等！</p>

上下左右前后？</p>

蘑菇大脑袋呆呆地歪向一边，好像，似乎，大概，也许，哪里有一点不对吧？！</p>

‘呀！’</p>

陡然反应过来时，她的蘑菇帽差一点儿惊得倒翻了起来——</p>

她钻进笼子里面了！</p>

念头刚刚闪过，便看到笼中飘散的薄雾迅速凝聚成了一团阴冷的黑色浓雾，浮在自己面前。这一幕，说不出的诡异阴森，就连蘑菇也能察觉到不对劲。</p>

宁青青：“……”好可怕。</p>

巨大的蘑菇帽弯了弯杆杆，向后方腾地一跳，与这一团浓雾拉开些距离。</p>

浓雾中，浮出一只硕大的眼睛。</p>

冰冷的红色巨眼，正中晕着一团黑，像是瞳仁。</p>

它在缓缓聚焦，一副没睡醒的样子。</p>

宁青青瞪圆了蘑菇脑袋上面的一对大眼睛，发出无声的尖叫：‘啊啊啊这是什么怪物！’</p>

而这只血色的大眼睛，也缓缓对上了焦距。</p>

“吼嗷嗷嗷嗷——”</p>

红色的巨眼正中，黑色瞳仁缩成了薄薄一条细线，它看起来比宁青青还惊恐，整团浓雾缩在了眼睛后面，眼睛瞪得更大，瞳仁却收得更紧。</p>

随着它这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吼，整个山体都隐隐摇晃起来。</p>

两个怪物，各自把对方吓了好大一跳。</p>

到了蘑菇上方时，浓雾之中凝出一张血盆大口，两列锋利獠牙寒光冽冽，腥味扑面而来，它要咬死她！</p>

宁青青想要拆掉这只蘑菇，化为小菌丝逃命，但情急之下，丝丝缕缕菌丝却是绞缠在了一起，她拽了又拽，绝望地发现它们根本撕不开。</p>

在这电光火石的危急时刻，她的脑袋里居然诡异地闪过了一句至理名言——一根头发丝容易折断，一把头发丝就结实了。</p>

大蘑菇一时拆不开，她只能缩起杆杆，弹跳着，在牢笼里面蹦跶。</p>

那血盆大口甩着两列利齿，紧紧在身后追咬，尖牙咣嗤咣嗤撞击在一起，好几次都险些咬中了她。</p>

大青菇：“呜……”</p>

这个怪物身体是雾，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横冲直撞没有任何阻碍，高速前行的过程中，也能一个急刹回旋，从另一边堵她的路。</p>

蘑菇很快就被逼到了牢笼一角。</p>

黑雾之中，巨口越张越大，恐怖的灼热腥气呼呼扑过来，身后浓雾一甩，兜头咬下！</p>

菌丝不是本体，被吃掉也不会伤及性命，但是每一缕菌丝上面都具备五感，自然会痛。人类常说十指连心，蘑菇的菌丝，便如人类的手足一般，要是一口被咬断了成千上万条胳膊，恐怕任何一个人类都无法承受。</p>

宁青青瑟瑟发抖，一双蘑菇眼皱成了两道弯曲的线线。</p>

‘我也不让你好过……’</p>

她缩着五脏六腑，狠狠探出一缕主体菌丝，将蚯蚓的触感送进了怪物嘴里。</p>

蘑菇伞收缩起来，贴到了杆上。</p>

簌……簌。</p>

一根锋利无比的獠牙刮中了她的蘑菇帽，就这么擦着她，一路从帽尖，刮到了帽檐。</p>

这种感觉，比被直接咬了一口还要更加令菇恐惧，她的后脖子一阵阵发凉，腮边爬满了细小的电流。</p>

就像……被利齿啃到了骨头一样。</p>

忽然，獠牙画了一道柔软的波浪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