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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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群山的猴王……</p>

尹秀实在无法把眼前这看起来十分潦倒，毛色杂乱，身形佝偻的“怪物”与那威风凛凛的猴王联系在一起。</p>

不知怎么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志异小说里那被镇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之久的孙悟空。</p>

尽管这猴子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痛苦的痕迹，可光是看着它，便叫人心里感到压抑，忧郁。</p>

好像漫长岁月带给它的折磨已经形成了某种具象化的东西，像一件外衣裹在白猿的身上，又像是某种毒素，流进了猴子的骨髓里，用任何猛药，请哪位神医都拔除不了。</p>

“你觉得我很可怜？”白猿突然问道。</p>

它的双眼浑浊，除了在黑暗中能反射出绿色的光芒外，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一层病色的惨白，好像患上了极为严重的白内障。</p>

“我只是一只猴子而已，不是人类，人类才有那么多痛苦。</p>

喜欢一个人而不得会感到痛苦，庸庸碌碌会感到痛苦，有时候仅仅只是欣赏风景，吃一些东西而已，也会因为自身的一些心情，回忆而陷入痛苦之中。</p>

我当然是无法理解你们这种痛苦的来源，因为我只是一只猴子而已。</p>

但正是因为如此，要是你用人类的思维来揣测我的话，又未免太过自大和得意忘形了。</p>

闯入者，你要知道，任何所谓的老者，智者在我这只老猴子面前，他们以为自己所经历过的漫长岁月，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p>

所谓的百岁老人，你以为活的很久吗？光是在这里，我就已驻守了两百六十七年。</p>

两百多年，足以叫我明白许多事情，想通许多道理，所以你以为的那些痛苦，于我这只猴儿来讲，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落在肩头的一点沙粒，随手一拂便会落到地上。”</p>

白猿用手指轻抚着下巴，似乎在某个时候有了跟尹秀讨论，辩论的兴趣，慢悠悠地等待着尹秀的回答。</p>

然而，尹秀只是笑了笑，声音在这洞穴里回荡。</p>

“你笑什么？”白猿问道。</p>

事实上，就连海东青也想这样问尹秀，他刚刚听完白猿的一番话，心里正百感交集的时候，尹秀却没回答，只是发笑，这让他感觉莫名其妙。</p>

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也忍不住要和白猿一起发问。</p>

然而他们才是一伙的，即便海东青有再多的疑问，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问出来。</p>

见白猿盯着自己，尹秀才慢悠悠说道：“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痛苦，也毫不在意自己当前的处境，你就绝不会注意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年月。</p>

白猿，你清楚地记得自己在这里度过的年月，把它精确到具体的年份，如此，你还能说自己事实上能坦然面对待在这里的经历吗？”</p>

尹秀的声音不大，落在白猿的耳朵里却有如雷霆炸开。</p>

事实上，尹秀说的才是事实，然而在漫长的，看不到终点和希望的岁月里，白猿已麻痹了自己的思维，既不指望哪天能完成任务，也不知道这漫长的生命什么时候会有终结的一天。</p>

它用一个天大的，自己都被自己欺骗的谎言将一切的痛苦掩盖了，从而以为自己已在某种程度上无视了这永无天日的劳役和拘禁。</p>

“你叫什么名字？”白猿问道。</p>

“茅山派，尹秀。”</p>

“原来你不是白莲教的人？”</p>

白猿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手指轻轻敲击着脸上的青铜面具，发出脆响。</p>

“近来我听着从外面吹进山涧里的风，白莲教这个名字偶尔飘过，我听到的也只有这个名字加上一些嘈杂的声响。这是近年来很新奇的势力吗？”</p>

“就连你都听说过他们了。”</p>

尹秀挠了挠头，“眼下一大半的麻烦就是他们惹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或许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到长白山来。”</p>

“不会来吗？”</p>

白猿浑浊的眼珠子似有似无地转向海东青，低声道：“不管怎样，你最后都会到长白山来的，因为这是你的命，是你命中注定的事情。”</p>

海东青没有听到白猿的低语，他只是被猴子看的心里发毛，不由地往后稍稍退了半步。</p>

白猿并没有在海东青身上停留多久，而是很快又看向尹秀。</p>

“我得守着行宫，这是我一开始就被交待的任务，为此我已在此待了两百多年，未来也会继续待在这里。”</p>

“所以，那些身体里被种入了蛊虫的猿猴，是你制造出来的凶器？”</p>

“不是什么凶器，那些是我的孩子。”</p>

白猿垂下眼皮，“这山里的所有猴子，山魈，白猿，都是我的孩子，因为我是长白群山的猴王，我统领着所有的猴群，立于山巅。”</p>

“你出卖了它们。”</p>

尹秀认真道：“它们奉你为王，你却把它们变成了怪物，那些山魈，巨猿，原本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对吧？”</p>

“怪物吗？”</p>

白猿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咬紧了牙关，“我只是在执行任务而已，朝廷给我封了官职，叫我在这里看守着行宫，我便得用一切的代价去守住它，这是我天命，也是我的命运。”</p>

“哪里来什么天命？命运。”</p>

马小玉走上前来，“这些东西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语而已，别人用这话来骗你，讲给你听，由于某种原因，最后你接受了这个谎言，又用它来骗自己，骗别人，仅此而已。”</p>

“我是长白山的猴王，为朝廷守卫疆土，这是我的使命。”白猿皱着眉头。</p>

“错了，你只是一只普通的猴子而已。”</p>

马小玉语气里似乎有些同情它。</p>

“你以为自己生来就是猴王，生来就是王者，长白群山猴群的顶点，其实你只是运气好，成了猴子里少有的拥有灵智，又获取了修为的个体而已。</p>

这自然是很幸运的事情，但这不是天命，只是偶然发生的事情而已。”</p>

“偶然？”</p>

白猿不由地感到不可思议，然而马小玉的话却又好像那流水和青山一样，不是虚幻的，而是真切存在的。</p>

锋利，冰冷，毫不留情地划开白猿的伪装。</p>

顿了顿，这老猴子终于不得不意识到，或许它真的只是因为被某个大官骗了，才在这里待了几百年而已。</p>

“你现在还要阻挡我们吗？”尹秀问道。</p>

“这虽然不是我的天命，但是，是我的职责。”</p>

白猿起身，身后的锁链发出声响，从水里被拽出来一截。</p>

如果它真的承认自己是受到了朝廷的欺骗，在这里待了如此久的时间，两百多年的时光里一直在做一件无意义的事情。</p>

当年那位官员和天师到它面前，捧着金印和圣旨，封他做这群山的王者，又把那从商代巫师那里遗留下来的炼制蛊虫方法教给他，岂不是这些它以为珍贵的东西，也成了骗局的一部分？</p>

毕竟除却那方法，剩下的只是一块石头，一张帛布而已。</p>

上面写的字，盖着的印当然代表很多东西，可是追根溯源，它又什么都代表不了。</p>

因为那终究只是石头和布帛而已，只是多了几个给它加上意义的字。</p>

然而就是那几个字的意义，已叫白猿无法放下。</p>

如果此刻承认几百年的守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它的那些记忆，那些痛苦岂不是也毫无意义？</p>

这一刻，白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人类。</p>

像是一个戍边的老卒，一个久久未归家的征夫。</p>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p>

低声呢喃着，白猿那缓慢的动作终于完成，它站了起来，一人多高，将两截藏在水里的铁链又拉出来一些，露出从未出过水已长满了水藻的部分。</p>

“它已经有心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