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if（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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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煜哥哥,见字如面。这句中国传统罗曼蒂克风格的话是我最近听爸爸说的，感觉非常奇特，每次我收到你的信,都有这种错觉,仿佛我已经见过你许多次了。等待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应该不敢相信,由于上个月我收不到你的信，甚至自己买了一张飞去中国的机票，但我在出租车上又醒悟了。因为你说你很希望我们长大后的第一次会面是你来见我。</p>

听爸爸说你夏天就会来,我可以带你去牧场看刚生出来的小羊崽,我的小花园到那时候会开很多花。还有白色断崖和海岸线，我们可以骑车去看。</p>

真希望明天一觉醒来就到夏天。]</p>

十八岁的夏天，宋煜与父母坐上了飞往伦敦的航班,11.5小时的飞行时间,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9时，不过在这个高纬度的国家,白昼格外长,夜色尚未落下，街道依旧繁华。</p>

乐奕和Olivia专程来接他们一家三口。尽管有几年不见,但宋煜觉得他们变化不大,乐奕还是那副谈笑风生的模样。</p>

“小煜这个头窜得真快，上次我一个人回国见你，好像还没有这么高。”</p>

宋谨笑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家的有一半欧美人基因，怕不是长得更快。”</p>

Olivia已经能听懂大半的中文,用带了口音的英语说没有。</p>

乐奕也摆了摆手，“我家那小家伙可没有你儿子长得快，差至少……”他目测了一下,“半个头吧。”说完他又以一副请勿怪罪的语气，“乐知时放假早，自己收拾了一大堆东西去度假小屋，毕竟那里比公寓和楼房舒服，有他喜欢的花园。本来今天是要求他过来接你们的，但是临时被附近牧场的主人叫去帮忙照顾小羊羔。”</p>

他耸耸肩，“你知道的，他见到小动物就走不动路。”</p>

宋谨和林蓉都笑起来，说起有关他小时候在公园里追松鼠的趣闻。大家说笑着上了车，自然地切换话题，如同每日相处的好友，丝毫没有生疏。</p>

在车里，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宋煜。</p>

毕竟这个曾经在信里写到“等你来了，我一定亲自去接你”的家伙并没有来。</p>

与他每个月都有书信往来的哥哥，事实上比不过一只小羊羔。</p>

宋煜靠在座椅上，看向窗外匆匆掠过的繁华都市，在心里宽慰道，或许是一大群小羊羔。</p>

他和乐知时的上一次见面已经是非常久远的记忆，那时候的乐知时大约也只有三四岁，后来很多次乐奕夫妇要带他回国来玩，都因为各种原因告破，大多是因为乐奕的工作关系。印象很深的是宋煜十一岁的那次，他很期待地等着他们来，但最后因为乐知时突然过敏，哮喘发作，所以没能坐上飞机。</p>

和现代高效、快速的交友方式很不同，维系乐知时和宋煜之间关系的是一封封手写信。这个主意是天性浪漫的乐奕出的，他认为手机和聊天软件是世界上最坏的发明，省略了思考与等待的过程，把一切砸给彼此看，甚至不如一通电话来得温情。</p>

写信是好的，他说，写信的时候你会思考，会有意识地为自己的问候而细细措辞。因为无法触碰到声音和画面，你会把所有的情感都揉在纸与字里，情感也在等待中发酵。</p>

另一方面，他认为乐知时即便在英国长大，也需要掌握中文书写的能力，没什么比一个远在故国的兄长更适合做他的陪练了。</p>

他们定下很古怪但有趣的约定，彼此只能给对方写信，其他的交流方式都算是作弊。</p>

于是他们就这样，从宋煜很小就开始与乐知时互通书信，频率基本是一月一次。起初乐知时甚至不太会书写汉字，即便是有乐奕教导，他也更喜欢用直白的绘画和宋煜交流。他第一次收到乐知时的文字信是十岁。</p>

[宋煜哥哥，你的名字可真难写呀。]</p>

明明只有这一句话，十三个字，但宋煜反复看了很久，觉得可爱极了。</p>

再后来，乐知时开始越来越熟练中文的书写，甚至会引用一些他看过的书里的句子，像个小孔雀那样展示自己的中文水平，慢慢的，他开始向宋煜讲述自己成长过程中大大小小的问题，青春期的迷茫和困惑，他都毫无保留地向宋煜倾诉。</p>

或许因为他们相隔遥远，反而产生出一种安全感与美好。这种远距离之下秘密的二人联络，让他们陪伴彼此长大，却又对彼此产生无尽的好奇。</p>

“现在有些晚了，你们倒时差会很累，就不开车去那边了。”乐奕载着他们回到伦敦市郊的房子，安排他们休息，那是联排楼房里很温馨很漂亮的一套寓所，上下两层。Olivia安排宋煜住进乐知时的房间。</p>

她拉开房门，为了方便用英语向宋煜展示里面的陈设，给他准备洗漱用品，“他是有点小孩子性格的，所以房间里很多东西，你不要介意。”</p>

里面很多很多书，地毯上还有他摊开的一本植物绘本，画板上是画了一半的静物油画，还有很多植物、摆件和乐高，满满当当，但看起来充满了生活气息。</p>

宋煜平静道：“应该是请他不要介意我在这里住一晚。”</p>

“他不介意的。这甚至是他的提议，因为他觉得客房太小了。”Olivia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不过他说你有洁癖，拜托我在你来之前把房间收拾干净，但是我工作结束得太晚，没来得及。”她说着，拉开衣橱，“小煜，你先去楼下吃点东西。”</p>

宋煜在床边站着，略微低头，视线扫过这张浅蓝色的、看起来是十分干净和柔软的床。</p>

“不用麻烦了。”他对正要忙碌的Olivia说。</p>

原以为时差会很折磨人，但乐知时的床似乎是有一种可以令人快速入眠的魔力，宋煜躺下去，望着他窗台上放着的六盆小巧的植物，还有他未完成的画，嗅到蓬松被褥里混合着植物根茎、奶油和木质的淡淡香气，陷入昏沉的梦中。</p>

比见到本人更早一步地睡到他的床上，这种行为总有一种微妙的冒犯感。宋煜隔天叠被子时，后知后觉地产生这种念头。</p>

他一转身，看到乐知时贴了许多便利贴纸的书桌，他写英文的字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写中文的感觉，是一种共通的纤细感，但宋煜没有细看，觉得不妥。尽管这个毫无防备的家伙已经把整个房间的使用权交给了他。</p>

吃过早饭，他们就驱车前往了度假地，那是距离伦敦市一小时车程的乡村，地处英国南部，靠近一处海滨小镇，比起伦敦阴晴难测的天气，在乐奕的口中，那里有全英国最好的阳光。</p>

快到的时候，Olivia拨出一个电话，宋煜看似无心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但手机里扩散出的细微声音却对他造成了某种磁场上的干扰。</p>

他仿佛听到了乐知时的声音，但又是失真的、不明确的。</p>

他听见Olivia叫他的英文名Joey，叫他sweetheart，而乐知时在那头说了什么，他听不清。这一点没来由的令宋煜产生了些许烦躁，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夏季不那么灼热，越过车窗的湿润夏风拂在脸上，感觉柔润，很像乐知时写信的风格。</p>

[宋煜哥哥，听说你那边下了很长时间的雨，很巧的是伦敦也一样。昨天的傍晚突然下雨，我浑身被淋透，原本心情是很差的，但忽然想到你此时此刻可能也在雨中，就产生出一种很甜蜜的心情，感觉你和我其实很近。</p>

一如既往地，希望你能早一点来，我在这里等你。]</p>

车子驶入小镇，大片大片的绿色阔叶乔木，短绒地毯一样的青草坪上错落着蜂蜜色与深灰色的乡村小屋。</p>

“到了。”乐奕将车停在一幢三层高的度假小屋前。他们下车绕到后备箱拿行李。宋煜提了一个黑色的箱子跟随Olivia进了房子，前院种着白色玫瑰和不具名的矮树，草坪摆放着茶桌和几个摇椅。房子的大门敞着，客厅的装潢温馨、桌子上放着一瓶拧开了的防晒乳、浅蓝色棒球帽和一盒开过的冰牛奶，椅子背上搭了一件红色的棉质短袖。</p>

“他一定在后院。”Olivia语气笃定。</p>

后院有水声，宋煜听到了。他感觉脚下的木质地板仿佛变成海湾的浮木，感官也变得敏感起来。</p>

阳光在他踏出门的瞬间落到宋煜脸上，视线有些模糊，明晃晃的日光下一切都像是过曝的底片。他稍稍眯眼，浅紫色的绣球灌木丛显现出来，草叶中，一个雪白的背若隐若现，还有在空中扬起的水柱，一条隐隐伴随彩虹的透明弧线。</p>

“Joey！”Olivia插腰喝住他，“你又用浇花的水管冲凉了！”</p>

水柱一瞬间消失，连同哗哗的水声也停止。</p>

绣球花丛里转过一张惊惶的脸，阳光下的湿发散着金色光晕，眼睛很大，通透得像宝石一样。</p>

见字如面。</p>

原来见过的一百多封信，也抵不过惊鸿一面。</p>

但受到责难的乐知时很快又扭头了。紧接着，宋煜听到一句拖着长音的、非常可爱的sorry，看见他雪白的后背盖上了一块宽大的灰色浴巾，从灌木丛的另一头绕出来。</p>

他光着脚踩在柔软草坪，一双白生生的腿，穿着一条藏青色泳裤，身上披着浴巾，但白皙的小腹和手臂依旧遮不住，湿漉漉的头发被捋到耳后，露出一双沾水后更纯真的眉眼。</p>

“这是你每天盼着的哥哥。”Olivia故意用调侃的方式做了介绍。</p>

乐知时有些窘迫地擦了擦自己的手，向宋煜伸出来，与他握了握。冷与暖的体温交融和传递，乐知时垂着的眼睫沾了水珠，微微发颤。</p>

他声音也很好听，仿佛为了郑重，特意用中文开口，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口音叫他“宋煜哥哥”。</p>

一瞬间宋煜的大脑中闪过许多乐知时手写的信，大段大段亲昵的抱怨，充满孩子气的炫耀，和眼前这个人一一对应，生成出一种具象化的甜蜜。</p>

宋煜的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沉声，带着一点戏谑意味引用了乐知时的口头禅lovely，握着手对他说：“Lovelytoseeyou.”</p>

乐知时的耳朵尖仿佛被谁掐了似的，在太阳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红，他松了手，说自己去换衣服，然后一路跑进房子里，顺走了椅子上的红色短袖。</p>

他浑身都透着一股充满生机的稚嫩感。</p>

再见面是在宋煜三楼的房间，他正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忽然听到敲门声，一回头看见乐知时站在门边，穿着那件令他白得发光的红色上衣，和一条黑色短裤。他很自然地走进来，吹干的头发很蓬松，褐色微卷。</p>

“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乐知时略过了开场白，很直接地站到他的面前，无所顾忌地用充满好奇的眼神打量他。</p>

宋煜放下手中的一件防晒衣，也看向他，平静问：“哪里不一样？”</p>

乐知时的嘴角忽然扬起笑意，手臂紧张地摆动了两下，又双手握住，舒了口气之后诚恳道：“比我想的还要英俊很多。”</p>

见宋煜对待这种夸奖仿佛不为所动，乐知时又追问，“是不是有很多人夸你好看？你们学校的女孩儿是不是很多都会邀请你参加毕业舞会，当她们的男伴？”</p>

宋煜挂好最后一件衣服，语气随意地背对他说，“没有毕业舞会，所以也不会有男伴的说法。”</p>

乐知时很明显地表现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那真是万幸。”</p>

宋煜转过来，看见他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床上，两条细白长腿伸展开，轻轻晃着，仿佛很愉快。</p>

“你不是很清楚我有洁癖？”</p>

听到这句话，乐知时像是被他吓了一下，眼睛睁大了些。但宋煜很快又说，“开玩笑的。”</p>

乐知时表现出困惑，“所以你并没有洁癖。”</p>

宋煜给了更明确的答案，“对你没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