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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前半晌,喜来客店前的大路、田地还是黄的,天还是蓝的,只不过路边或地里的草叶上,已挂了层白霜。
霜降已过,早晨到门外,脚趾尖已凉得发麻。
奚桃源跟媳妇道:“今年倒是有些怪,夏天就挺凉爽,这早早又冷了,不知腊月会不会大寒。”
媳妇:“你操那心干甚。芫荽菜下得快,冬天人们更爱吃这口儿,你去乡里寻寻,看谁家有,都弄回来,我多腌三、四坛。”
奚桃源答应着出门往东走,却见乡里土路拐上来一人,正迎面走过来,没走几步相互认出,是奚富贵。
奚富贵穿着青色绸衫,虽不识字,头上却也戴着顶方巾,老远喊:“桃源,你要往哪里去?”
奚桃源:“我要往乡里去。富贵哥,你此去何处?”
奚富贵:“正要去找你坐坐。”
奚桃源:“那咱们便回店里。”
奚富贵:“不打扰你事情吧,这一说咱哥儿俩有几年没见了。”
奚桃源:“无碍。我那事今日也行,明日也可,不急。”
奚桃源媳妇见奚富贵来了,嘴上客气着,脸上已是带着冷意。
当初,奚桃源就是被他带着吃、喝、嫖才困在妓院里,要不是杨伯雄出手,说不定就毁在那里了。
虽然奚桃源跟媳妇几回说,奚富贵这几年一门心思做生意,已不是从前模样,但媳妇却难以释怀。
奚富贵这几年做木刻画生意,学会察言观色,自是一眼就知怎么回事。
坐定后,对奚桃源媳妇说:“弟妹,前些年我把一辈子当一日过。自己没着落不说,还带着桃源有今日、没明日地混。现如今,回过头来想都后怕,还好,我兄弟没出个三长两短。”
奚桃源媳妇一下找到了出气口,“就是么,咱是本家,你当哥的把桃源坑成那样,他当时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一家你赔得起么。”
奚富贵尴尬得脸通红,屁股刚坐下,又没法立马走。
奚桃源忙解围,“我与富贵哥当初就是相伴着玩耍,彼此都无坏心眼儿,没承想撞进无赖、响马窝里。当下富贵哥做的是正经好生意,也算熬出头了。”
奚富贵连忙接话,“眼下我稳当了一些,听说兄弟店开得红火。我俩光屁股一起长大,想念了,挑了这个不忙的时辰,过来坐一会儿。”
奚桃源媳妇:“富贵哥,弟媳妇今日也把话说开。我们桃源若被人伤了,你还不是照样做生意。往后生意也好,应酬也好,莫再带我家桃源。你若想桃源,便到店里来,你俩随便喝。”
奚桃源:“娃他娘,富贵哥来与我坐,不可这么尖刻。我俩自小无猜,不是你说的那么不堪。当初也是日子无着落,到处瞎转,看有无门路。”
奚富贵:“弟妹说得在理。你有了难,可不我只能眼巴巴看着。就是当下也一样,官家的人咱不认得,银子也帮不了几两,谁让咱没出息哩。”
奚桃源媳妇面色缓和了些,“要说出息,咱乡里老辈、少辈就出了我公公一个。”
奚富贵附和道:“那是。西门外、汾河边,谁不知奚大先生,咱奚家人一说都脸上有光哩。”
奚桃源媳妇:“桃源读不成书,就好好守着家业过。你俩要什么没什么,还不认命。若非桃源有了这家店,你也寻了个营生,还不知你俩是何模样哩。”
奚富贵呲着牙哼了两声,“若非寻到了营生,怕我已是坟头草高三尺了。”
奚桃源媳妇一顿数落,泄了怨气,“我是怕你俩再迷上那招灾的地方。都是本家的正经亲戚,我说话轻重,富贵哥勿怪。”
奚富贵:“我这回来与桃源坐,弟妹说什么哥都接着,说完,你两个还是好好开店,我还是去踅摸生意。”
奚富贵要起身告辞。
奚桃源哪里肯让,媳妇也换了笑容,“富贵哥,晌午别走,与桃源喝两盅。几年没见,他也没什么相好,你哥儿俩多坐会儿。”
让帮厨弄了俩菜,二人喝将起来。
奚富贵本有些贪酒,几杯下肚,高声大嗓起来,“兄弟,别管怎么讲,咱哥儿俩都走对了。如今看,若咱俩老老实实守那几亩田……”,奚富贵眼圈发红,举着筷子摇了摇,“哥我连条狗都不如”。
奚桃源道:“富贵哥,你还能在田里比划几下,就我这般,撅着屁股插秧、收割,干一日、歇三日……”,奚桃源冷哼了自己两声,也没再说下去。
奚富贵:“干啥都累,咱也不怕累,可累死,白米饭也不够吃,那就没法干了。”
奚桃源:“富贵哥这么早就跑回乡里,有何事?”
奚富贵:“我对兄弟也没啥可瞒的。这几年做生意,攒了几锭银。想着房也翻盖了,回去成个家。可回乡里转了转,已是地无一垄,无了营生,回去做甚?”
二人酒都上了脸,眼睛红红的。
奚桃源:“哥啊,要能走回头路,当初我们何必出来。我有时拿算盘拨拉着,就咱二人这样,若不愿累死累活挣一碗白米饭,得手里有五、六十亩田,方能得个衣食无忧。”
奚富贵:“你若十亩、八亩混个饿不死,大约也没人理会你;若到五十亩,大户、官家都盯着你,粮赋最高、摊派最多,不出几年,便将你弄到卖田的地步。”
奚桃源叹口气,“家父便是如此。”
奚富贵:“就是么,当初伯父正是几十亩地,上不上,下不下。想算计官家,结果让官家给算计了。”
觉得自己说话有些不妥当,奚富贵赶紧说别的。
“依我看,非得百亩以上,才有多余的银子去操办隐瞒些田产,少交些赋税,这样才越剩越多,越滚越大。”
奚桃源摇头道:“那得两千两银子,放到哪里都是吃喝不尽。”
奚富贵:“如此么,富户到哪里都是富户,穷户到哪里都是穷户,我是绝不再给他们种了。”
奚桃源:“给谁种?”
奚富贵:“不知道。反正我种一年田,饭都不够吃,我为什么要种?”
奚桃源端详了下奚富贵,比原来稳重了许多,不再如当年那般,在吃喝面前一副饕餮模样。
便道:“哥攒下了些银子,自城里买处小宅,再娶门亲,不是挺好么。”
奚富贵咧嘴道:“兄弟,你看看这城里城外,凡闺女长到十六、七,早早过门当媳妇去了。那后生也是,十六、七便早早定了亲,一过二十娶不上,便光棍儿打定了。”
“也不尽然。城里不少门户,娶媳妇都小一、二十岁,将来哥也娶个小媳妇”,奚桃源笑道。
奚富贵:“你讲的是老爷们,与咱是两个世上的人。”
奚桃源:“娶媳妇,养娃,谁都这么回事。”
奚富贵:“你看咱乡里,男娃多、女娃少,谁家有个女娃,不等及笄,便被家境好的定了亲。有朝一日,我就养女娃,养成了,张开大口袋要彩礼。一个女娃三十亩田,三个女娃我就成小地主了,就收佃租,还做什么生意。吃够喝够,两腿儿一蹬时,我再把田还给她们。”
两个说得哈哈大笑。
奚桃源:“哥接下来做何打算?”
奚富贵:“当下,我与赵贵兄弟做木刻画,一年也就做一季,其它时日就是耗着。我想看看还有无别的生意可做。”
二人说着,不知不觉,客店院里进了些打尖的,奚桃源隔着门,见媳妇里外有些忙不开了,心神不宁起来。
奚富贵起身道:“酒也喝好了,话也说够了。你随弟妹忙,我就此告辞。”
奚桃源媳妇端着盐菜碟儿,对正出门的奚富贵喊,“富贵哥,有空儿再来坐。”
出得门来,奚富贵叉着腰,瞅墙上的字,“这描得是啥?”
奚桃源:“‘赈’,官家给画上的。”
奚富贵:“生意真是做大了。”
奚桃源返回店里要帮忙,媳妇嗔道:“喝成这样怕是要摔碟儿了,你自去歇着。”
奚桃源应了一声,回到屋里倒头睡了。
奚富贵顺着大道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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