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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押解杨金水的锦衣卫被叫进来了,这时趴在精舍门外,头紧挨在砖地上,被门槛挡着只能看见他们宽厚的背部和高高撅起的屁股。

精舍的砖地上到处撒着零乱的笺纸,仔细看去,能隐约看出,那些笺纸有些是郑泌昌、何茂才的供状,有些是蒋千户、徐千户的供状,有些是田有禄、王牢头的证词,有些是密密麻麻签了二百士兵姓名的证词。

可见嘉靖看了这些供词、证言后曾经何等震怒!

“审案的时候你们都在吗?”嘉靖这时又已坐回蒲团,声音冷得像风。

精舍门外两个锦衣卫依然石头般趴着。

年长些那个锦衣卫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前一次审了三堂,奴才们都在。”

嘉靖:“一个案子,为什么当时赵贞吉、谭纶送来的是一份供词,海瑞、王用汲送来的又是另一份供词?”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当时赵贞吉、谭纶审的郑泌昌,海瑞、王用汲审的何茂才。回头两个人的供词一对,口径不一样,赵贞吉和谭纶当时都不愿将海瑞审的供词送上来,那个海瑞说《大明律》载有明文,钦犯的供词一个字也不能改,改了就是欺君。赵贞吉和谭纶说不过他,只好和奴才们商量,将供词不要送通政司也不要送内阁,只能直接送司礼监。司礼监果然将海瑞审的那份供词打回了,命浙江重审。”

嘉靖的脸色好看些了,眼睛瞟了瞟满地的笺纸,又问道:“重审的时候,为什么赵贞吉不审,谭纶不审,你们也不看着,还是让那个海瑞重审?”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这些情形奴才们无法知晓。因重审的时候奴才们已经在押解杨金水进京的路上了。这份重审的供词是赵贞吉派的驿差昨夜追到潞河驿才交给奴才们的,叫奴才们转呈司礼监。”

嘉靖这才意识自己的脑子也被搅得有些晕了,竟问错了话,亏他错话偏能接着错问:“既叫你们送司礼监,司礼监怎么不拆开来看?”

那个回话的锦衣卫不知如何回话了,另一个一直没有回话的锦衣卫接过了话茬:“回万岁爷的话,吕公公不在,陈公公本想拆开来看,被黄公公阻住了。”

错问竟问出了这个细节,嘉靖眼中闪过一道光:“陈公公想看吗?”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陈公公说了以往的奏疏司礼监都要先看了再奏呈皇上。只因黄公公说了一句,说是吕公公如果在,这样的奏疏也不敢擅自拆开先看。陈公公这才让黄公公直接呈给万岁爷了。”

嘉靖沉默了,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阵子,却问了一句最简单的话:“杨金水呢?”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杨金水疯得厉害。陈公公正叫两个太医在试探他,说先要看看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嘉靖:“杨金水是你们押送来的,你们看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两个锦衣卫趴在地上偷着对望了一眼,这回一齐答道:“不只是奴才们,赵中丞他们都知道,杨金水确实是疯了。”

嘉靖两眼有些茫然了。

一个锦衣卫:“启奏万岁爷,来的时候我们也商量过,最好先让宫里的太医给他看看,免得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了进来惊了圣驾。”

“立刻把杨金水带来!”嘉靖突然站起,眼中闪着光,“朕倒要看看他带来的是何方的神怪!”

两个锦衣卫在精舍门外磕了好响一个头:“是。”

还没站起,嘉靖又说道:“叫黄锦一个人带他来。”

两个锦衣卫只好又磕了好响一个头:“是。”

此时在司礼监值房里,杨金水的上衣又被扒光了,裸着上身坐在椅上。

两个太医,一个拿着一只夹银针的布袋,一个拿着一卷点燃的艾香,在他身子两边站住了。

一个太医:“是否请两位公公按住他。”

陈洪:“真疯假疯就是要看他动弹。你们动手就是。”

两个太医对望了一眼,还是担心他发疯乱动,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动起手来。

扎针的那个太医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扎进了杨金水后颈那个穴位,慢慢捋动,那根银针扎了进去,杨金水竟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另一个太医将艾香吹了一口,一团红火当胸炙了下去,冒出一股烟,那个太医立刻闪到一边。

所有的目光都盯紧了,杨金水胸口炙出圆圆一团火痕,还是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真疯了。”坐在最右边椅子上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秉笔太监这时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

陈洪立刻向他盯了一珠子:“真疯假疯现在说还早了。接着给他扎给他炙!”

两个太医只好接着给杨金水扎针烧炙。

陈洪伸手捧起了身边茶几上那把已经黑得发亮的紫砂壶,将壶嘴伸到嘴里,眼睛兀自望着正在挨扎挨炙的杨金水。

两个锦衣卫走到门口跪下了。

年长的那位锦衣卫:“禀陈公公,皇上宣杨公公去玉熙宫。”

“皇上怎么说的?你们再说一遍?”陈洪倏地站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是年长些的那个锦衣卫回话:“回陈公公,皇上旨意,着黄公公一个人将杨金水立刻带到玉熙宫去,皇上要亲自审他。”

话回得已是再清楚不过了,陈洪一下子怔在那里。

黄锦、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都静静地站了起来。

黄锦斜眼向陈洪望去:“陈公公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咱家便带杨金水走了。”

原想狠狠地从杨金水身上审出些端倪,不料皇上这时突然亲自提审,而且是叫黄锦带去!陈洪实在心有不甘,又狠狠地向坐在椅子上的杨金水看去。

杨金水坐在那里已经像个刺猬。头上、身上都扎满了银针,到处又都是被艾火炙过的香痕,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装吧,装吧!”陈洪烦躁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告诉你,万岁爷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你在这里能装,到了万岁爷那里也得现了原形!拔掉针,穿上衣服,带他去见圣上!”

玉熙宫谨身精舍飘零满地的那些供状、证词不知何时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精舍神坛上都点上了香烛,正上方供着太上道君的神主牌,底下一格供着三块神主牌。

正中的那块牌子上写着“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

左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右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万寿帝君”!

这三块牌子都是邵元节、陶仲文那些方士在一起商量后,说是上天给嘉靖封的神号。这时都被请出来供在太上道君的神主牌下。嘉靖早已坚信自己这个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总掌着阴阳功过、有元阳在胸、五雷在手,天下魔怪妖邪无可不伏!这时便换上了道袍,头戴香草圈成的圆冠,端坐在神坛前的蒲团上。

杨金水就跪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上。

皇上单独密审这样一个疯子,黄锦自己也不能进来,万一惊了圣驾那便是天大的事情,亏他苦心,在杨金水被抬来时就暗中叫东厂的行刑太监在他身上做了手脚,也不知点了哪几处穴位,人跪着,身子直着,既不至于发疯惊了圣驾,也又能正身挺跪面对嘉靖。还有一绝,他跪的位置恰好能使他那翻上去的眼神正看着神坛上的牌位。这就能使嘉靖认定他被降伏在自己的神号之下。

神坛上的香烛都是特制的,旁边那座铜香炉里氤氲的香也是特制的,门窗又紧闭着,满屋子都是异香缥缈,在嗅觉上就给了人如入仙境之感。

果然,杨金水的鼻翼慢慢翕动了,在一缕一缕地吸着扑鼻的异香,人便有了一些感觉。

嘉靖也进入了状态,眼中闪出两道精光,直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的眼神没有那么虚了,那几块牌位上的字在他眼中慢慢清晰起来。

嘉靖操起了身边的磬杵,在铜磬上敲了一下。

听到这一记清脆悠长的铜磬声,杨金水身子居然动了一下,一直痴痴的眼珠也居然动了一下。

“看到牌位了吗?”嘉靖的声音像是从天外极远处传来,传到了杨金水的耳里。

“天……”杨金水居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嘉靖:“你看到谁了?”

“灵霄上清……”杨金水不像自己在说话,倒像是另外有个声音在他身子里说出了这四个字。

嘉靖的目光更亮了:“灵霄上清下坐着谁?”

杨金水还是痴痴地,在那里想着。

“坐着谁?”嘉靖的声音从天外传过来时好像近些了。

杨金水的眼中看到了“飞元真君”四个字,嘴里便机械地说出了这四个字:“飞元真君……”

嘉靖:“飞元真君又是谁?”

杨金水的目光在迟滞地移动,又说出了四个字:“忠孝帝君……”

嘉靖:“忠孝帝君又是谁?”

杨金水的目光移到了右边那块牌位:“万寿帝君……”

“你是谁!”嘉靖突然厉声问道。

“我是谁……”杨金水喃喃地复述着嘉靖的问话,两眼虚望着上方,似是在想,又像是在空中寻找那个“我”。

嘉靖又操起了身边的磬杵,在铜磬上敲了一下。

这一声似乎敲醒了杨金水的记忆,绕梁的铜磬声在耳边嗡嗡响着,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广陵散》……我是《广陵散》……”

嘉靖的脸阴沉下来了:“什么《广陵散》?”

杨金水的目光虽然还散着神,却慢慢望向了嘉靖:“我的琴……我是沈一石,我有冤……”

嘉靖不禁一凛:“你怎么敢到这里来?”

杨金水:“杨公公带我来的,我被杨金水给害了……”

嘉靖凝住了神,紧盯着他:“杨金水是怎么害你的?”

杨金水:“他要我织丝绸,要织好多好多丝绸……”

嘉靖:“织丝绸怎么是害你?”

杨金水:“太多了,我也穿不了,皇上也穿不了,好多人都穿不了……”

嘉靖:“都被谁穿了?”

杨金水:“太多了,穿不了……”

嘉靖也有些进入角色了:“到底给谁穿了?说出来,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便恕你无罪。”

“太多了……”杨金水虚虚地望着上方想着,“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

嘉靖:“说人的名字!”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还有严阁老、小阁老……太多了……都穿我的衣,用我的钱……”

嘉靖:“胡宗宪呢?”

杨金水:“胡宗宪?胡宗宪不是织造局的人……”

嘉靖:“吕芳呢?”

杨金水:“吕芳是谁?”

嘉靖紧紧地审视着他:“杨金水他们说的老祖宗,给你请六品顶戴的人,你也不知道?”

杨金水又在想着:“有他……有他……他在一百年前死的……”

嘉靖疑心未释,盯紧了他:“你说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不说杨金水!”

杨金水:“杨金水也死了。他害死了我,我已经把他也带走了……”

嘉靖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竭力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真伪。

杨金水终于显出了十分恐惧的样子,突然动了,把头在地上猛磕起来:“飞元真君饶命!忠孝帝君饶命!万寿帝君饶命!我不敢来了,我立刻就走,我再也不敢来了……”那头在地上也不知磕了多少下,砰砰地响着,地上开始有了血迹!

嘉靖慌忙操起磬杵,在铜磬上连敲了三下!

击磬声如此急促,黄锦大惊:“快!进去救驾!”

守在大殿门外的两个提刑司太监一跃而起,推开了门疾奔进去。

黄锦急抓起袍子跟着奔了进去。

两个提刑司太监疾奔到精舍门口,挟着一阵风像两只大鸟跃进了精舍去扑拿杨金水,可跃起的身影还在空中便立刻知道犯了大忌——嘉靖两道目光怒恼地向他们射来!电光火石间,他们在空中瞥见杨金水并未犯驾,只是拼命地在砖地上碰头,这样在精舍跃扑过去便没了理由,反而犯了大不敬的规矩!亏得二人也是提刑司的高手,落下时同时把箕张在空中的十根爪子收了,双腿也同时一缩,扑跃抓人的姿态便变成了从空中跪下的姿态,砰的一声,两人四膝同时落地,跪在杨金水身后两侧,一边一个拽住了他的双臂向后拉起,杨金水的头拉离了地面,他们自己的头倒趴在了砖地上。

“万岁爷!万岁爷!”黄锦也紧跟着奔进来了,刚才瞬间发生的一幕他并未看见,奔过去便挡在嘉靖的身前!

两个提刑司太监兀自紧拽着杨金水的双臂,趴跪在那里。

杨金水的头这时软瘫在肩侧,其实已经晕厥了过去,满头满脸是血,地上也是好大一摊血!

黄锦这才惊恐地回头,忧急地望向嘉靖:“主子惊、惊了圣驾没有……”

嘉靖脸上已恢复了端严的平静,望着黄锦忧急的神色,目光里也慢慢浮出了一丝凄悯:“杨金水被厉鬼夺去魂魄了……”

就这一个眼神,这一句悲悯,使黄锦压抑已久的泪水涌了出来,他立刻跪下了,磕了个头:“辜、辜负圣恩,老天爷在惩治他了……主子犯不着再为这样的奴才难过……”

嘉靖当然知道他们之间都有过命的交情,也知道这几个奴才再不争气,对自己还是铁忠的,黄锦这番哽咽的回话实是在替杨金水求情,想了想,说道:“天罚了,朕就不罚。叫这两个奴才立刻把他送到朝天观去,有蓝真人他们在,厉鬼也不敢再缠着他了。”

黄锦立刻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奴才替杨金水叩谢圣恩!”磕罢头跪在那里转对两个提刑司太监说道:“主子万岁爷的旨意都听到了?”

两个提刑司太监依然把头趴在砖地上:“是,奴才们都听到了。”

黄锦:“立刻送去,交给蓝真人。”

两个提刑司太监磕了个头:“是。”一人捧一边捧起了杨金水,毫不着力地躬着腰低着头退着出了精舍的门。

“吕芳。”嘉靖望着黄锦突然唤道。

黄锦跪在那里正转头望着两个提刑司太监将杨金水抬出去,听到嘉靖这一声呼唤,打了个激灵,慌忙回过头来:“主子,吕、吕公公在永陵呢……”

嘉靖依然望着他:“朕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黄锦:“回主子,现在未时末申时不到。”

嘉靖:“你也不用回司礼监了。天一落黑,从后宫出去,将吕芳唤回来。”

黄锦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直愣愣地望着嘉靖:“主、主子是叫奴才将吕公公召回宫来?”

嘉靖:“衣服换了,你一个人骑马去。一去一来也得好几个时辰,明日天亮前让吕芳来见朕。”

“主子圣明!”黄锦磕了个好响的头,紧接着又将头抬起,“启奏主子,陈洪一直盯着奴才呢,奴才出宫的事瞒不过他……”

嘉靖倏地盯住了他:“你有你的差使,他有他的差使。朕劝你一句,少跟陈洪闹别扭。”

竟用上了一个“劝”字!黄锦再憨直也多少听出了弦外之音,不敢再说,低声答道:“奴才明白。”

玉熙宫去往朝天观这条路,正要经过司礼监值房大院门外。杨金水已被一个提刑司太监背在背上,另一个提刑司太监跟在后面,正经过这里。

“背哪里去?”陈洪的身影从院门出来了,后面跟着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还有几个司礼监当值太监。

那个背杨金水的提刑司太监跪下了一条腿,跟在后面的太监跪下了两条腿。

背人的太监:“回陈公公,奉万岁爷圣旨,将杨金水送朝天观交给蓝真人。”

陈洪刚才还十分阴冷的脸立时一愣,紧接着问道:“万岁爷真以为他疯了?”

跪在后面的提刑司太监:“回陈公公,万岁爷说他已被厉鬼夺去了魂魄。”

“哦……”陈洪这一声故作恍然拉得好长,接着怅然说道,“主子圣明!黄公公呢?”

跪着的提刑司太监:“回陈公公,黄公公在伺候万岁爷呢。”

陈洪沉吟了,稍顷:“那就背去吧。”

“是。”两个提刑司太监这才又站起了,踏着那条路向西边朝天观方向走去。

陈洪实在心有不甘,望着杨金水西去的方向发愣。一天折腾下来,折腾成这个结果,太阳已然要落山了。

其他几个人也都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以致见着一个专在玉熙宫当值的太监又从玉熙宫方向走来也没有人吭声。

那御前当值太监走到陈洪身后,轻声唤道:“陈公公。”

“什么事?”陈洪还是望着远去的杨金水那个方向,也没回头看是谁在叫他,声调已十分烦躁。

那当值太监只好说道:“主子万岁爷有旨意。”

陈洪猛地转过头来,这才看见那当值太监双手捧着一封御笺!

陈洪立刻跪了下去,将双手高高举起,那当值太监弯腰将御笺递到他手里。

陈洪接过御笺站起了,仔细看去,那御笺的封套没有封口,便询望向那当值太监。

那当值太监交了旨便是奴才了,立刻跪了下去:“禀陈公公,主子万岁爷说了,叫陈公公这就看。”

陈洪连忙抽出了封套里的御笺,打开前扫了一眼另一个秉笔太监和那几个当值太监。

那几个人连忙后退了一步,都低下了头。

陈洪这才打开御笺,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茫然了!

——御笺上是嘉靖的两行亲笔御书,看字的当间,嘉靖的声音在陈洪耳朵边响起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陈洪两眼翻了上去,好一阵琢磨,实在捉摸不定,望向了另一个秉笔太监:“你过来。”

那个秉笔太监走了过来,陈洪将御笺与他同看,低声问道:“帮着参详一下,主子什么圣意?”

那个秉笔太监也是好一阵琢磨:“第一句里面这个‘水’,指的当是杨金水,疯了,审不了了……”

“这我知道。”陈洪立刻又不耐烦了,“我问的是第二句,这个‘云’指谁?”

那个秉笔太监逼急了,好一阵急剧思索,突然说道:“会不会指那个跟了杨金水四年的芸娘?”

“好脑子,就是她!”陈洪当即认可了,望了望落山的太阳,“备轿,去镇抚司诏狱!”

七月十四月亮已经圆了,升上东墙时,天也就刚黑不久。

一床,一桌,一椅;有月,有灯,有琴。

琴尘封在囊中,无书便懒得点灯,高翰文坐在北窗下的木桌旁,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出神,感觉到了月光从门口斜洒进了屋内,慢慢转头望去,一片“南冠客思”尽在月写的脸上。

月夜比黑夜还静,院内的水洗衣声声声入耳,他的目光又慢慢移望向门外。

因有吕芳的吩咐,锦衣卫的人给院内送来了日常起居的动用,院子里两根木杈上横着一根竹竿,这头晾着两件刚洗过的男衫,那头还空着一截。

井边,芸娘从木盆里漾出自己的一件衣衫,也不拧,因防皱,提起来只是抖了抖,提着湿湿的衣走到竹竿前站住了。

她的目光望着竹竿上高翰文那一件长衫一件内衫出神,好一阵子才把自己这件女衫晾了上去。

女衫和高翰文那件内衫之间空着好几寸竹竿。

芸娘的目光忍不住望向敞着门的西间小屋,在这里看不见高翰文的身影,她慢慢把手伸向了竹竿,把自己那件女衫轻轻移了过来,紧紧地挨着高翰文那件内衫。出神地又看了看,伸手把内衫掀开了一幅,将自己女衫又移过去几寸,然后将高翰文那件内衫的边幅悄悄地搭在自己的女衫上。

月光下,芸娘看着这两件搭挨着的衣衫淡淡笑了。

屋内,高翰文依然在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月色。突然,他身子微微一颤,院内传来了轻轻的哼唱声:

月光光,亮堂堂。

荷叶绿,枇杷黄。

苏南儿歌!

是芸娘在唱,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阿母线,阿儿衫。

上南京,进科场……

高翰文循着乡音向门口走去,还没走到门边,芸娘却不再唱了。

他立刻又回身向窗前走去,可很快他的脚步又停了。

院门外传来有人开锁的声音,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是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几个人的脚步声走到院内停住了。

高翰文慢慢回头望去,院子里有了灯笼光!

“是吕公公吗?”

芸娘原本蹲在木盆边静望着进来的人,头顶不远处的灯笼光照得芸娘有些晃眼,错认了挺立在灯笼后身着大红宫服的陈洪,连忙站起。

“掌嘴!这是吕公公吗?”跟来的司礼监当值太监当即呵斥。

“无礼!”陈洪立刻喝住了那个当值太监,带着笑走近芸娘,“我是吕公公的干儿子,杨金水杨公公称我大师兄。”

伺候杨金水四年,“陈洪”这个名字芸娘也曾多次听说,见他自报家门,慌忙在衣襟上擦干了手,捋下衣袖向陈洪福去:“见过陈公公。”

“站了!没叫你谁让你出来的?回屋里去!”那个司礼监当值太监看见了出现在西房门口的高翰文。

芸娘急忙向西房门口望去,高翰文依然那副可杀不可辱的样子站在门口。

那当值太监气势汹汹向他走去,陈洪飞快地掠了一眼有些惊惶的芸娘,立刻又喝住了那个当值太监:“蠢才!老祖宗怎么吩咐来着?你的记性让狗叼走了?”

那当值太监愣在半道上,亏他立刻省了过来,侧躬着身子先向陈洪回了一句:“是,奴才的记性让狗给叼了。”接着转过身来换了一副笑脸,对着高翰文说道:“老祖宗有话问芸娘,不干你的事,你先回房待着去。”

高翰文没有看他,目光向芸娘方向望去,却是先落在她的发髻上,再慢慢移望向她的目光。

自从那天吕公公来说了那番让他们住到一起的话后,高翰文就再也没有这般正眼看过自己。芸娘的眼睛立刻亮了,向高翰文的目光迎去!

如惊鸿一瞥,高翰文那深深的目光也就跟她一碰,又移开了,说了一句:“该说的尽管说吧。”

这回是陈洪眼里冒出冷光了:“叫他进去。”

不用那当值太监过来,高翰文已转身走进了房内。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翰文看到院子里闪着的灯光,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关院门的声音,他知道,陈洪一行已经走了。他呆呆坐在窗前木桌边的椅子上,微闭着眼。

芸娘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没有凳子,便挨着床边坐在那里。

这时的月亮已经升到了正空,屋外一片凉白。

“我把灯点上,好吗?”芸娘轻轻开口了。

高翰文仍然微闭着眼睛:“点吧。”

芸娘站起了,走到桌边,拿起了火石绒布擦燃了,点亮了那盏菜油小灯。

看了一眼高翰文,见他仍然闭着眼睛,芸娘又走回到床边挨着坐了下来。

芸娘:“明日我大约就要走了……”

高翰文睁开了眼,望着她。

芸娘迎着他的目光:“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可这也不管用。我毕竟跟了杨公公四年,知道的事太多了。”

高翰文心头蓦地涌出一丝酸楚,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离开杭州前一夜海瑞的那句话:“只有沉默,才可能出狱……”

芸娘这时已不看他,她要把该说的话今天晚上都说了:“我知道,自己贱。你心里从来就看不起我。可我跟着你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没有谁安排我要从你身上套出什么东西。”

高翰文忍不住接言了,淡淡地说道:“我身上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套。什么杨公公也好,吕公公也好,加上今天晚上来的陈公公,他们把我高翰文也看得太高了。”

“你本就不高!”芸娘突然有些激动起来,“这几个公公,还有朝廷,从来也就没有谁把你看得很高。”

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芸娘仍然定定地坐在床边:“让我跟着你,不是因为你有多要紧,而是为了看住我。沈一石让我跟了杨公公四年,是为了保住他的家财,保住他的身家性命。现在这些公公让我跟着你,那是因为沈一石死了,杨公公疯了,万一皇上再要追究江南织造局的事必须留下我这个活口。”

高翰文轻蔑地笑了:“让你跟着我进北京的时候,杨金水疯了吗?真像那个吕公公说的,他的这个干儿子好起来比谁都好?”

“吕公公说的也不错。”芸娘答道,“杨公公坏的时候是比谁都坏,可也有待人好的时候。”

高翰文:“一个日霍斗金的太监,他会对谁好?”

芸娘:“太监也是人。就因为他欠了太多的债,是债都要还。”

高翰文:“欠谁的债,我高翰文可与他们没有一文的债务。”

芸娘:“我已经说了,一切都与你无关。杨公公是在还沈一石的债,沈一石是在还我的债。”

高翰文实在也是憋忍得太久了,那晚吕芳来,今夜陈洪来,陈洪一走芸娘便来跟自己说这些,他倒要看看水落下去是块什么样的石头:“照你这样说,杨金水是欠了沈一石的,沈一石又欠了你的。可沈一石是花了二十万两银子将你买来的。我高翰文区区一个翰林院的修撰,不自量力外放了两个月的杭州知府,做十辈子官俸禄加起来也没有你二十万两银子的身价。二十万两银子买的一个人竟白白地送来伺候我,我实在听不懂你的话。陈公公刚才跟你说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到杭州去的时候我是朝廷的官,与严世蕃并无关联。在杭州做那些事我还是朝廷的官,与任何人都无关联。朝廷要给我安什么罪名,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也不要再费心从我这里能套出什么。”

“我套你什么了?”芸娘从床边站起了,“从杭州送你到这里,在这里又有二十几日了,除了给你做饭洗衣,我问过你一句话吗?”

高翰文:“要是几句话就能套住我,你们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我高翰文原以为此心匪石不可转也,没想到只因为酷好音律,被你们抓住了致命处。当初一曲《广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乡的小调,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

芸娘眼中转出了泪花,又慢慢坐回床边:“当初叫我弹《广陵散》,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用意。后来有些察觉,可你自己却浑然不省。你应该记得,在琴房里我几次叫你走……”

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丝冷笑:“你本秦淮名妓,这点戏还是做得出来的。譬若今晚,陈公公要来了,你又唱起了我苏南的歌子,你是苏南人吗?”

芸娘这时被他一层层的咄咄逼问,心已经凉了:“你刚才已经说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几曲应天本地的小调这也奇怪吗?”

“不奇怪。”高翰文这时已经把自己那一腔化为流水的抱负、所经历的挫跌算在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后撑着的原就是负气,虽然不至于使酒骂座,也不再客气,“他们挑了你,自然是你有这诸般本事。现在这些本事已经不管用了,还想干什么,尽管使出来。你现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吗?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这把椅子上陪着你,动一动就算你们赢了!”

芸娘的脸比此时的月还白。倏地站了起来,吞进了憋在口腔里的泪水:“放心,我这就会回到厨房里去。最后几句话,愿不愿听我也要说。沈一石自称懂得《广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称最懂《广陵散》。在我看来,你们也和当时那三千太学生一样,没有一个人懂《广陵散》。嵇康从来没有想过出来做官,更没想过贪图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与神游,这才有了《广陵散》。你们没有嵇康的胸怀。”说着径直向门口走去。

不啻当头棒喝,高翰文被她这几句话震在当场。

走到门边,芸娘又站住了,没有回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难得的古琴,你若喜欢就留下,你要不喜欢就烧了。”说完这句走出了屋门。

“黄公公!哎,黄公公!”监修永陵那总管太监本就是从睡梦里叫醒的,这时只穿着一件便服长衫,紧追着独自向长长的阶石登去的黄锦,“吕公公来的时候就有旨意,不能离开,也不许见人……”

黄锦步幅更大了,径直向石阶的顶部登去。

那总管太监被两盏灯笼跟着也追着他:“无论如何您老总得把旨意给奴才看看。”

黄锦在石阶上站住了:“我就是从主子万岁爷那儿来,旨意非要写在纸上吗?”

“那、那……”那总管太监憋住了,终于还是硬着又顶了上来,“那有没有陈公公的手谕?”

黄锦慢慢望向了他:“他是司礼监秉笔,我也是司礼监秉笔,谁跟你说的,我来还要他的手谕?”

那总管太监把头低向一边:“黄公公既无万岁爷的圣旨,又没有陈公公的手谕,那奴才不敢领你见吕公公。”

黄锦望着他那副嘴脸心里的火已经把头发都点着了,毕竟在内宫那座八卦炉中炼到了秉笔太监这个位置,两把刷子还是有的,装出了笑容:“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见吕公公了。你过来。”

那总管太监见顶住了他,当然也不能太为已甚,便也露出了笑脸,走了过去:“黄公公能这般体恤在下……”

“啪”的一掌已经扇在他的脸上!那总管太监毫无防备,被黄锦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个转,差点摔倒。

“万岁爷旨意,天亮前务必见到吕公公!再不领咱家去,明天你这奴才就见不到太阳了。领路!”黄锦吼完了这几句,登上了石阶的顶部,顾自向陵宫左边太监们住的那排屋子走去。

真是好说不如恶打,那总管太监被黄锦这一耳刮子终于扇省了,捂着脸追了上去:“黄、黄公公,老、老祖宗不在那边……”

黄锦在石阶的顶部又站住了:“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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