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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当然不知道,那个倭寇头目就是曾经要强暴齐大柱妻子,以致其妻挥刀自残的井上十三郎!

海滩那边更多的大明援军拥了过来,残余的倭寇几乎被砍落了山岩!

齐大柱的士兵怒吼着都向孤零零站在巨石上的井上十三郎冲来!

“退开!”齐大柱一声大吼。

那些士兵都在原地站住了。

齐大柱望向炮台城堞边的胡宗宪大声禀道:“部堂!这就是浙江官府从牢里放出来那个倭贼井上十四郎的兄长,是倭寇的大头目。属下要生擒他,请部堂押送朝廷!”

胡宗宪的目光和齐大柱对上了,没有说话,只有深不见底的眼神。

一声长啸,那井上十三郎双手高举倭刀腾空跃起向齐大柱劈来!

齐大柱的剑挥向头顶,“铛”的一声,一道刀剑击撞的火光闪过,井上十三郎的身子竟瞬间在空中停住了,那把倭刀连同他的身重都被齐大柱的剑顶在了头顶的空间!

所有的目光都惊住了!

其实也就一瞬,井上十三郎的刀仍然压着齐大柱的剑,身子落下时,竟然腾出了左手抽出了腰间另一把短倭刀,刺向齐大柱的腹部!

齐大柱的士兵已有人发出了惊呼!

胡宗宪的目光也露出了惊愕!

但很快两个身影都在齐大柱那块巨石上停住了。

齐大柱的剑和井上十三郎的长倭刀还绞停在两人的头顶,井上十三郎那把短倭刀的刀尖却在离齐大柱腹部的一寸前也停住了——齐大柱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短倭刀的刀背,那把倭刀还在使着暗劲,就是不能再往前移动一分!

两双目光相距不到一尺,短暂间都望着对方。

齐大柱右手的剑动了,猛地一绞,井上十三郎手里的长倭刀飞向了空中!

齐大柱长剑的剑刃已经紧贴在井上十三郎的左颈上!

井上十三郎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惊恐,但很快变成了笑意——他竟然将左手的短倭刀猛地一抽,电光火石间那短倭刀在他的掌心中换了把位,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腹部,猛地一插,紧接着向下一划!

齐大柱惊住了!

井上十三郎慢慢向后倒了下去,齐大柱一把抓住了井上十三郎的胸襟,井上十三郎兀自望着他最后一瘆笑,才闭上了眼睛。齐大柱的手仍然提着他的胸襟,将他的身子轻轻摆放到岩石上,望着那把剖了腹仍然插在他下腹部的短倭刀怔在那里!

炮台上,山岩上一片死寂。

只有胡宗宪一个人的目光慢慢移望向炮台右侧的战场。

远处海滩上的厮杀声也消失了,战场上到处是倭寇还有大明将士陈卧的身躯。戚继光和他的将士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遍地的陈尸间,都定格在那里!

远处海面,数十条倭船仓皇向南面逸去,渐渐变成了几个黑点。

据载,明嘉靖四十年七月,处援军未到军需不继之困境,胡宗宪竟亲督戚家军发动了第八次台州抗倭大战,其‘身冒炮矢,意在殉国,以忠名’。赖戚家军将士奋勇血战,他没能殉国,该次台州大捷,促成了与为患十年之倭寇最后决战的态势!

第八次台州大捷的捷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杭州,最兴奋的当数谭纶。他立刻来到了浙江巡抚衙门,来见赵贞吉。

“万世之功!万世之功!”谭纶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就响起了,可等他跨进签押房门便怔了一下,安静了下来。

——一张偌大的牛皮纸地图摆在签押房中间的地上,赵贞吉手里端着灯正蹲在一边看着地图,浙江粮道屏住呼吸躬腰站在旁边,见谭纶进来也不敢说话,只是向他一揖。

赵贞吉仍在看着地图,只是说了一声:“请坐吧。”

谭纶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刚才说各省援军的军需还差多少?”赵贞吉眼望着地图,这话显然是在问那个浙江粮道。

那粮道:“回、回中丞,胡部堂说,山东的援军至少还需二十万两军饷,应天、安徽的援军也需三十万两军饷;并限期七日内必须押到。”

“浙江藩库还有多少库银?”赵贞吉依然没有抬头。

那粮道:“属下已多次禀报中丞,几次大战下来,几个徽商的订金都早已花完了,浙江藩库哪里还有库银。”

“那就抄家!连夜去抄!”赵贞吉突然站了起来。

那粮道:“请、请问中丞,抄谁的家……”

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

那粮道犹疑了,怯怯地问道:“郑大人、何大人已经定罪了?”

赵贞吉的脸刷地拉了下来,目光盯向那粮道:“他们定没定罪与你押解军饷有什么关系?”

那粮道虽心中忐忑却咬了咬牙答道:“卑职是想提醒中丞,如果朝廷还没有定罪就抄他们的家,中丞要担干系……”

赵贞吉望着他,当然明白这个久在浙江官场的粮道脱不了也与郑泌昌、何茂才有些干系,便露出了冷笑:“那我就不担这个干系了,三天内军饷送不到军营干系就是你的。你就从自己家里拿五十万两银子送去吧。”

“这、这是怎么说?”那粮道愕在那里。

赵贞吉倏地从书案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箭摔在那粮道面前:“立刻去抄家!不抄郑泌昌、何茂才的家,就抄你的家!”

那粮道这才真怕了,愕了片刻,弯腰拾起了那支令箭:“中丞,卑职是粮道,只有押粮的兵,没有抄家的兵。谭大人正在这里,是否请臬司衙门的兵去干这个差使……”

“谭大人都听到了?”赵贞吉这才望向了谭纶,笑了,是气得发笑,“这就是浙江的官员,一个粮道也敢指使巡抚还有巡按使去干差使。”说着端着那盏灯走到案前放下:“臬司衙门是有兵,我一个也不派。你这就带着押粮的兵到你的家里去搬银子,二百兵搬五十万两银子,人手也足够了。”

那粮道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答道:“卑职这就立刻带人去抄郑泌昌、何茂才的家。”说完抱着那支令箭慌忙走出门去。

“关上门!”谭纶站在案前又喝了一声。

那粮道刚跨出门槛,立刻又颤了一下:“是。”将脚又跨进门内,把门带上了。

“来,帮把手吧。”赵贞吉已蹲了下去卷地上那张地图。

谭纶立刻过来,在另一边帮着他将地图慢慢滚卷过去。

“有了这次大捷,十年倭患肃清在即!”谭纶一边滚卷着地图,一边说道,“中丞应该立刻向朝廷报捷,给胡部堂请功,给戚继光和所有将士请功,鼓舞士气,下一仗就好打了。”

“报捷的奏疏已经拟好了,等你联名签署明早就发。”地图已经卷成了一筒推到了墙边,赵贞吉站了起来。

谭纶也站了起来:“中丞的后援之功也不能埋没,这个疏由我来写,我替你请功。”

“洗了手吧。”赵贞吉却没有丝毫的喜色,走到门边的洗脸架前洗手。

谭纶也过来一起洗手。

赵贞吉用架上的面巾擦着手,突然叹道:“我这个功就不要提了。只要不槛送京师就是我的万幸。”

谭纶愣住了,怔望着赵贞吉,好久才缓过神来:“是不是钦案的事朝廷说什么话了?”

赵贞吉慢慢走到案前,拿起了案头上两份廷寄:“内阁司礼监送来的廷寄,都是责问钦案的。你自己看吧。”说着递了过去。

谭纶一把抢过廷寄,走到窗前站在那里飞快地看了起来。

赵贞吉开始踱起步来:“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把内阁和司礼监搅了进去,内阁和司礼监当然会把这个气撒在我的头上,我算是把两大中枢都得罪了。这样也好,革了职便再无案牍之劳神,回泰州搞我的心学去。”

谭纶已经看完了廷寄,赵贞吉刚才那些话他也同时听了个大概,这时猛地转过头去:“要问罪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八百里加急的廷寄,是下给我们两个人的,两天前就到了,你怎么这时才拿给我看?”

赵贞吉:“两天前拿给你看,你能给朝廷回话吗?”

“能不能回话,该怎么回话是一回事!”谭纶也是够深沉的人了,面对这个比自己更深沉的人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厌恼,“事关钦案,我还是副审,海瑞和王用汲也是钦定的陪审。总不成你一个人在心里琢磨是不是会革职问罪,把我们都撇在一边,把朝局也撇在一边!两天过去了,你现在才拿出朝廷急需回话的廷寄到底算怎么回事?”

赵贞吉并没有被他这番指责激恼,慢慢说道:“还有一份兵部严令我火速供给胡部堂还有各省援军抗倭军需的廷寄,是写给我浙江巡抚赵贞吉一个人的,在我的案头也压了一天,我就不给你看了。另外有一封张太岳的密信,暗称是奉了徐阁老认可写给我的,本也不该给你看,为了回你刚才的话,我还是给你看看。”说着拿起案头那封兵部的廷寄,从里面抽出了两页八行书递了过去。

谭纶反而犹豫了,望着他递来的那份廷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看吧。”赵贞吉将那份廷寄扔在谭纶这一边的案头,“看完了我再回你刚才问的话。”

谭纶将书信凑近灯光紧张地看了起来。

张居正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东南一炬,冰山消融。一驱我大明二十年之乌云,只在我公署名签发海瑞所审供词举手之间!郑、何二逆之供词但能上呈皇上御览,则我公之青名必将共天日而同辉……”

这就够了!八行书上的字在谭纶的眼前模糊起来,张居正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如此大计,张居正竟然只给赵贞吉一人写信,谭纶立刻有一种被人视若弃履的感觉。难道是裕王他们不愿牵连自己?果真如此,赵贞吉当然也不会在此朝局不明之时甘为前卒。他有些理解赵贞吉这时的心境了,慢慢向他看去。

赵贞吉知他看完了信:“司礼监内阁将海瑞所审的供词打了回来叫我重审,张太岳却叫我在原供词上署名再报上去。换上是你,该怎么办?”

自己被派往浙江,最大的使命就是为了倒严,谭纶沉默了稍顷,终于摒弃了心中的私念,答道:“我跟你共同署名就是!”

“这个时候?这种时局?”赵贞吉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十年倭患,一朝肃清,也就是这一两月之间。胡宗宪在前方统率数万部卒正与倭寇决战,我们却要在这个时候将他已经审结的毁堤淹田掀了出来,还要牵涉到皇上已经默认过的结案?这样的供词以你我的名义再报上去,且不说内阁和司礼监如何恼怒,奏呈皇上,圣意是将胡宗宪揪出来问话,还是将你我揪出来问话?不要忘了,你和我背后都牵着裕王。”

谭纶又沉默了,急剧思索着:“事情还是应当两看。毁堤淹田毕竟是严世蕃主使!追下去胡宗宪最多也就是失察之过。十年倭患要除,二十年严党乱政更甚于倭患!孟静兄,张太岳的书信绝不是他一人之意,虽然书信里没有提到我,朝廷真要追查,我和你同担此责,你我再不牵涉他人就是。”

“那就让你来当这个浙江巡抚,我跟着你署名同担此责!”赵贞吉再不与他商谈,“我现在当务之急是筹措军饷,还有今年朝廷需要的五十万匹丝绸!这两条办不到,不要说倒严,徐阁老他们在朝里只怕会先倒!裕王没有信,徐阁老没有信,单凭他张居正这两页八行书,我不会置朝局于不顾,跟司礼监和内阁对着干!不用再说了,把钦案人员立刻召集,宣读司礼监内阁廷寄,重审供词。”

谭纶知道已无可再辩:“由谁来重审?”

赵贞吉:“当下的时局我不能牵进去,你也不能牵进去,当然仍由海瑞重审。”

红炬高烧,又是一次夜间的紧急议事。

大堂正中赵贞吉大案前那把椅子却仍然空着,谭纶坐等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王用汲坐等在左边下首的椅子上,海瑞则坐等在右边下首的椅子上。右边上首的椅子也空着,显然是留给锦衣卫那头的。

赵贞吉这时已换上了大红官服,人却仍待在大堂后的签押房里,目光慢慢移望向书案上司礼监、内阁那两道廷寄和打回的供词,走过去把那两本廷寄和那份供词拿了起来捧在左手,又望向了书案上张居正兵部发来的那道廷寄,轻轻拿起扔在一边,露出了那道廷寄下压着的张居正那两页八行书。

他拈起那封只有两页的八行书,伸到蜡烛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又踏了一脚,这才捧着司礼监、内阁那两本廷寄连同打回的供状走了出去。

赵贞吉捧着廷寄的身影从大堂屏风后面一出现,谭纶等人便都站了起来。

“督促前方军需的事,让诸位久等了。”赵贞吉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正中大案前,没有叫那四个人坐下,自己也没有坐下,目光望了一眼右边上首那把空椅,转望向谭纶:“锦衣卫的上差呢,为什么没来?”

谭纶悻悻答道:“说他们并未接到上命,这两道廷寄既然是寄给浙江衙门的,他们就不必来了。”

“我料他们也不会来。”赵贞吉将手里那份供状啪地撂在案上,举起了手里的廷寄:“司礼监、内阁廷寄!带郑泌昌、何茂才上堂!”

由于供出了毁堤淹田的情事,郑泌昌、何茂才原来享受革员的待遇也没有了,这时都戴上了脚镣和手铐,十几天未修的须发皆成乱草,十几天未换的那身长衫也脏皱不堪,大热的天身上散发着臭气,押上来时哪里还有半点曾任封疆的影子。

椅子自然是没有坐的,赵贞吉也没有叫他们跪下,只望了一眼押他们的牢役。四个牢役立刻退了下去。

赵贞吉依然站着,谭纶、海瑞、王用汲三人也都站着,连同站在大堂正中的郑泌昌、何茂才,六个人的影子都被四面的烛光投射在大堂的砖地上。

“司礼监内阁嘉靖四十年七月一日八百里加急廷寄!”赵贞吉翻开了廷寄开始宣读:“顷接浙江八百里急递所呈郑犯必昌、何犯茂才所供罪状,览之不胜惊骇!郑、何二犯上攫江南织造局之国帑,下刮浙江百姓之脂膏,唯财是贪,曷知底里!为逃罪责,竟然肆意攀扯,震撼朝局,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读到这里赵贞吉停下了,目光深深地盯向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何茂才一时愣在那里,似乎明白,似乎又有些不明白,目光更是紧紧地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没听明白吗?那我就将要紧的几句再读一遍:郑、何二犯唯财是贪……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这就完明白了,是要自己翻供!郑泌昌眼睛有些亮了,何茂才则不顾身缠镣铐急不可待地扑通跪了下去:“罪员并无意攀扯,都是海瑞逼的,罪员愿意将原供收回。泌昌兄,你不是一直喊冤吗,有话现在是该说的时候了!”

郑泌昌想得更明白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只要朝廷有忌讳,不牵涉到毁堤淹田,不牵涉到通倭,正如廷寄所言“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无非抄家,无非徒流,心里定了站在那里身子也直了,只是嗓音有些嘶哑:“罪员并未攀扯,供状上凡攀扯之词都是问官海瑞所设,罪员请朝廷明鉴!”

内阁和司礼监的廷寄意在二犯翻供,这尚在意料之中。可主审官赵贞吉接到这样的廷寄也不和陪审诸员商议,便当着两名罪犯公然宣读,致使两名罪犯当堂翻供,这就殊不可解了。大堂上的空气立刻凝固了。

王用汲立刻把目光询望向谭纶,谭纶却眼睑低垂望着地上,王用汲又把关注的目光望向海瑞。海瑞依然望着赵贞吉一动没动,在等着他将廷寄念完。

赵贞吉的目光又移向廷寄接着读了起来:“浙江巡抚赵贞吉等一干钦命官员,奉旨主审要案,该何等明慎?今竟容郑、何二犯移罪攀扯,搅乱朝局,是诚何心?现将原呈供状掷回,着即重审,务将实情七日内呈报朝廷。倘再有不实情词,则问官与犯官同罪!”

这段话一念完,海瑞立刻知道了,赵贞吉已然决定要按司礼监内阁的意思推翻自己原来审出的供词,重审二犯,掩去江南织造局和严世蕃指使毁堤淹田和通倭冤民的重大关节。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谭纶当时给自己写的信,想起了这几个月来自己为倒严所经历的生生死死,一腔孤愤涌了上来,这才把目光望向了谭纶。

谭纶这时当然不会与他目光相接,依然眼睑低垂。

“罪员愿意将实情重新招供!但请中丞大人亲自审讯。”何茂才立刻又嚷了起来。

郑泌昌:“罪员也请中丞大人亲自审讯。”

海瑞的目光倏地又转望向赵贞吉,王用汲的目光也紧望向赵贞吉。

赵贞吉却谁也不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前问官所审供词是一种说法,后问官所审供词是另一种说法,这样的供词能够再上报朝廷吗?原来谁审的供词现在还是谁审。还有七天日期,两天审结,第三天八百里急递五日内必须送到京师!”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拿起海瑞原审的那份供状往大堂的砖地上一掷,接着便离开大案走向屏风一侧。

从上堂宣读廷寄交代重审到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赵贞吉在堂上待立前后竟不到一刻时辰。现在大堂上剩下的上司就是谭纶了,海瑞和王用汲都沉默在那里。

谭纶只好望向二人:“上命如此,那就只能请海知县重审,王知县笔录了。”

“当然由我重审。”海瑞立刻接道,“来人!”

几个牢役奔上来了。

海瑞:“将郑泌昌、何茂才押回大牢。”

“是。”四个牢役两个伺候一个,拉起了郑泌昌、何茂才半搀半拖地走出了大堂。

谭纶率先离开了座位,亲自走到大堂中央将赵贞吉扔在地上的供词捡了起来,走到海瑞面前,目含歉疚地将供词双手向他递去。

海瑞并无意接受他歉疚的目光,只是伸手去接那份供词。

谭纶紧紧地捏着供词的一端:“朝廷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朝局为重,时限紧迫,连夜重审吧。”

“赵中丞给了我两天期限,用不着连夜就审。”海瑞将供词从谭纶手里抽了过来,“今晚我得回去好好看看,这份供词到底有何不实之处,到底是谁在搅乱朝局。”说完向他一揖,走下堂去。

谭纶面呈忧色,只好转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也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朝廷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这里的事赵中丞和谭大人你们比谁都清楚。现在要将担子推给海刚峰一人,当时你们就不该举荐他来。”说完向谭纶一揖,也走下堂去。

大堂上只剩下了高烧的红炬照着孤零零的谭纶在那里出神。稍顷,他将袍袖一甩,倏地转身向屏风方向的后堂走去。

两天眨眼就过去了,海瑞竟不仅未见提审郑泌昌、何茂才,那晚从巡抚大堂离开后,便不见了身影。已经是第二天入夜时分了,早坐在审讯房记录案前的王用汲终于看到海瑞捧着案卷进来了,倏地站起:“这两天你去哪里了?”

海瑞将案卷放向案头,望着王用汲疲倦地一笑:“你在找我?”

王用汲:“赵中丞、谭大人都在找你。不说了,就剩今晚的期限了。刚峰兄,赶紧重审案子吧。”

海瑞再望王用汲时,王用汲这才看清他的眼里网着血丝,神情也已十分肃峻:“我这就重审。原案是我审的,不干赵中丞的事,不干谭大人的事,也不干你王知县的事。两榜科甲,取的原是乡愿。这个案子还是由我这个举人出身的一人来审。王知县请你回避。”王用汲一怔,当然明白海瑞是不愿牵连自己,同时一种羞辱也涌了上来:“海知县,你未必把我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都看得太低了吧。说到原案,也不是你一个人审的,我王用汲的姓名也签在上面。”

海瑞:“原案你只是个记录,记录是书办的事,今晚我用书办记录。请回避吧。”

王用汲干脆坐了下来,揭开砚台的盒盖,开始磨起墨来。

海瑞:“你不回避,今晚我就不审了。”

王用汲仍然低头磨墨:“请便。你不审,我来审。”

海瑞再掩饰不住真情,走到王用汲对面的案边,一把抓住了他磨墨的手,低声道:“王润莲,我家里还有老母幼女。你答应我的事竟忘了?”

王用汲抬起了头:“天下还有多少母老子少泣于饥寒!刚峰兄竟忘了?”

这一句将海瑞顶在那里,慢慢松开了手,叹了一句:“贤者润莲,我不如你。”说完这句走向正面的公案,大声喊道:“带郑泌昌、何茂才!”

在巡抚衙门等了两天的赵贞吉这时等不住了。

“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你谭子理现在该知道那个海瑞是什么人了。”赵贞吉身上已经穿好了官服,从帽筒里捧起乌纱时双手已经气得微微发抖,“不用等了,此人已经逃回淳安。任他天下人唾骂,这个案子你我都必须今晚亲自去审了。明早连同重审的奏疏附上参奏海瑞的奏疏,革去此人的官职,再行论罪!”

谭纶是早已穿好了大红官服,此时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海瑞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还是稍等片刻。”

赵贞吉:“我们等他,朝廷可不等我。来人。”

一个书吏趋了进来,径直弯腰走到赵贞吉身后替他系好官帽后的帽带,又从架子上捧过镶玉的腰带从后面帮他绕过来插好了搭扣。

赵贞吉:“备轿,去臬司衙门大牢!”

谭纶只好站起了。

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书吏,喘着气低头禀道:“禀中丞大人,海知县找到了……”

赵贞吉:“在哪里?”

那书吏调匀了呼吸:“回中丞大人,正在大牢审讯郑泌昌、何茂才。”

赵贞吉一下子怔在那里。

那个侍候他穿戴的书吏偏不识相,低声问道:“请问中丞,还备不备轿,去不去大牢?”

几天来应付变幻莫测的朝局,赵贞吉一路杀伐决断,这时突然神情尴尬了,那张脸立见阴沉,那个书吏眼看要受迁怒了。

谭纶这时已把目光移望向一旁。

毕竟身为泰州学派的儒臣,一部儒学,首在修身,“不迁怒,不贰过”是日修的功课。这时谭纶在旁,赵贞吉心里立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此时动气便是迁怒,有此一念引动耻心,淡淡地对那个书吏说道:“不去大牢了。我和谭大人今夜在此处理公务,通告厨房备些饭食。还有,海知县、王知县一到立刻引见。”

“是。”那书吏悄悄退了出去。

赵贞吉望向谭纶,刚才那番对海瑞的揣测也须有个交代:“修自身易,修官身难。我对那个海瑞刚才的揣度过于操切了。可此人行事实在太难以常理度之。看起来今夜重审的结果还会让你我为难。无论如何,我坐在这个位置都要能够向朝廷交代,子理兄你必须与我同心。”

“等结果吧。”

谭纶淡然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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