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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二十六年卢沟桥战端初开,方家也连夜搬离北平东城内务部街十八号老宅。在财政部就官的方步亭博士随政府就往首都南京,方太太带着两儿一女前赴重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平津已然沦陷,上海必将保不住。那么——六朝古都,金陵六郡,柔弱的咽喉也已然暴露在倭寇战刀之下。
方博士的计划完美无缺——从前总是完美无缺。但谁想到,日本鬼子不光有卡车重炮,还有飞机!炮打不到的那些所谓后方,炸弹竟然从天上来。也不知道他们从那里飞起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总是在上午,阳光明亮亮暖洋洋的时候,突然沉闷又尖利的防空警报就响起,你甚至看不到飞机的影子……铁炸弹扔下来,啸声尖利,一只长长的竹哨。
落地时候,有些铁西瓜是啪地一声脆响,窗户摇晃几下,多了长长一道裂痕。有些更为恐怖——只是喀嚓一声碎裂,随即热浪逼人,火光冲天,玻璃彷佛一块夏天从窖里掏出来的肮脏的河冰,树在窗框里摇晃摇晃就化了。
方孟敖用力喘了两口气,原地站定了没动。刚进六月,日本鬼子发疯一样把整个重庆老城从里到外炸了个遍。那天早晨他刚要出门——戴上制服帽子,骑自行车去共立中学。孟韦上小学,每天都像个跟屁虫,等他把车子推出来,就助跑两步咚地跳到后座上。
母亲也有职务,在电报大厦工作,待兄弟俩出门后把小妹送到教会女校,才转电车去上班。重庆山多,洋车跑不开步。母亲也托人从印度买来一辆英国坤车,他每天放学的时候都看到小妹凑在院里坐在紫红色皮软座上,两条穿白毛线袜的小腿踢起来……
他像个鬼一样在重庆街头晃荡了两天。每个白天跑遍各个停尸场寻人,晚上才勉强收拾起一身零皮碎骨,像个人一样在江边码头讨点水洗干净头脸,强打精神回家去——
家也没了,一堆瓦砾。孟韦还死活要去废墟里翻找他的那些宝贝:烟牌,弹球,美国进口铁皮卡车……邻居婶娘一把拦腰抱住:可不能,炸弹把砖都烧酥了,一碰一坍!
他只能搂着孟韦,感觉十三岁男孩的肋骨像个小鸟儿的双翼,在他掌心一舒一紧:老二,我还是没找到。妈……大概上班去了,他们疏散,是往北碚去走,明天我过江去找……
孟韦只是哆嗦,装作看不到一堆残垣碎砖里闪亮亮的,镀克罗米凤头坤车把手。兄弟俩总算是在救难署门口领了一条白布单,两碗杂面粥——邮电所总算还开着。中学生给在南京的父亲发了封足足三十个字的急电,没告诉孟韦,直接就说:遇空袭,母妹皆亡,请派人来接孟韦!
父亲很忙,父亲总是很忙。各种的公事开会,业务交对。财政部大楼里永远有成百上千的职员出出进进,头顶传递文件的钢丝滑道呲呲作响。钱,钱永远重要。连孟韦都知道钱是好东西,母亲每个月给零花钱是给他两块钱,孟韦五个双角银毫子。幸亏他书包里还有点存项,能够买几个锅盔填饱肚皮。孟韦完指望不上,狗窝里存不住剩窝头……
“回去吧,大少爷。”这天早晨父亲派来的人终于通过学校找到了他。一个二十多岁年轻人,自称姓崔,双名中石,是财政部国库司方司长的秘书。中等身材,单薄肩膀。架一副圆片金丝眼镜,国语带江南口音。
方孟敖只觉得悬了两天三夜的心落回肚皮里——但天亮了,他不敢继续在家的废墟上待着。白天暑气蒸腾,尸臭呛鼻——头天晚上他还对孟韦说,是碗柜里的炒肉丝馊了,但孟韦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他怎么自己骗自己?
于是方孟敖只能继续去找寻,听说救济署和洋教堂的人把死尸都用芦席卷了,搭到朝天门码头上让家属认领。他不敢去,也不愿去——听说重庆驻军,刘峙的兵,掀开席子挨个翻检。什么手表戒指,堂客的耳环发簪,连嘴里的金牙都会给敲下来!
“大少爷,回家吧,孟韦今天要去上学,我还要送他。”崔中石握住他小臂的手指仍然温暖,略带汗湿,见了鬼,这个闷热的早晨,他竟然感觉又热又冷……并不是生病,他素来体健,绝少感冒咳嗽。他只是累了,从前在学校里自以为已经是个大人,但遇到这种生死大事……
他只不过,是一个,空长了一副健壮躯壳的大孩子。没经过生死,终究是河边一根青芦苇,没见过秋天的严霜。
太阳升起来,雾开始慢慢散去。方孟敖站在一千五百具肢体不的尸体中间,把脸埋在崔中石肩上,放声嚎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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