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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如璇嘴角也是牵了牵,却最终没有笑出来,像是抽搐似的落了下去。“妹妹所言极是,昨日误会,还请三妹妹担待。”
“不打紧的,自家姐妹,一切都好说。”如瑾得体大方地给了她一个宽容的笑,随后有些踌躇之态,说道,“只是两个奴才虽然不堪,但已经没了一个,剩下的就宽容些如何?想必她也不敢再欺主,不如给其机会重新做人。”
蓝如璇闻言一惊,醒悟自己方才失言了,余光觑着罗汉床上蓝老太太的神色,忙强自压下了满腔愤懑,镇定心神,点了点头:
“三妹所言极是,我方才只顾着给妹妹出气,未免严苛了些,既然三妹不计较,我也十分愿意给她机会。”说着就讨老太太的示下,“祖母您看?”
蓝老太太目光如池底浮光,轻轻掠过两个孙女皎若初露的面庞,淡淡道:“那么就撵了她们两家出府罢。多行善事,勿起邪心,神佛都看得到。”
蓝如璇立刻道:“祖母恩慈。”
老太太不置可否,屋中一时无人再言,变得异常静谧。如瑾暗暗感叹,蓝如璇真是好快的应变,瞬息之间,就能反应过来最最细微的关窍,顺着祖母之意表现善心。
回想起来,昨日若不是她们急于求成,若不是自己早先查过红橘的事,恐怕一时疏忽还真能被算计进去。
而和蓝如璇比起来,张氏就有些不够机变了。似乎两人之间,出主意做决定的是蓝如璇?如瑾微觉纳罕。她是经过了一番生死之后刻意在这上头留心,才能与旁人周旋一二,可蓝如璇只比她大了两岁,这样的心思和手段,真是可怕。常闻宿慧之人多行异常事,难道这份歹毒心机,也算得上是一种宿慧?
只是,现下却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蓝老太太的骤然号令不但让张氏措手不及,如瑾却也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虽然是她一心相求的结果,可这结果来的太早,却并不一定是好事。略略理了一下言语用词,如瑾方要开口,身边秦氏已经站了起来。
“婆婆,我最近身体是好了许多,能得您看重将家事交托,心中十分感激,也愿意帮弟妹分担。只是……”秦氏露出愧疚的神色,“我大概还需要调养一阵才能彻底好起来,求您一个恩典,也请弟妹再担待些日子,待我完全好了再接手府里事务,如今只帮着弟妹将针线和植造管起来如何?”
如瑾心中一宽,未料自己没开口,母亲已先觉察说了出来。便跟着秦氏的意思言道:“正是如此,母亲素来体弱,还请婶娘多帮衬一些。”说着冲祖母笑了一笑,“您心疼大姐姐让婶娘多陪陪她,孙女也心疼母亲,就请您允了母亲的请求吧。”
这番推拒出乎众人意料,不但张氏和蓝如璇诧异,连一直神色不明的蓝老太太也露出了疑惑之色。她看住大儿媳:“你真的只接针线和植造?”不同于账册、人事等事务,管着针线和植造是没什么弄权之处的,而且若只管这些不管账册,银钱上也颇多束缚,无甚油水。
秦氏笑得贤惠端方:“不敢在您跟前弄玄虚,媳妇确实是想先接了这两处,只求您疼惜媳妇身子。”
老太太若有所思,扫视众人片刻,末了还是允了:“也罢,就如你所言,你紧着养好身子吧。”
“多谢您疼惜。”秦氏谢过婆婆,又转向张氏,“这些年我身子不争气,劳累弟妹帮我管着家里大事小情,实在是感激不尽。如今接过来针线植造,还得多多请教你。”
这样温和闲适的态度,像是昨日之事从未发生过,两人是再要好不过的妯娌一般。张氏面上冰霜尚未散尽,听见这话只勉强笑了笑:“嫂子客气。”
言到此处,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只是因为屋中气氛古怪,大家谁都不愿意挑头说话,一时有些冷场。平日里这种时候,多是五姑娘蓝如琳凑趣撒娇,但近日她也不敢在祖母跟前说笑,此时更是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开始进屋时还有些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待后来见事态如此,只是沉着脸了。
蓝老太太露出些有些疲惫之态,挥手遣散了众人,未待人都散去已然歪在了引枕上歇着。如瑾走到门口,忽听得老太太叫住了蓝如琳:“五丫头,你留下。”
本已走在前头的蓝如琳身子一抖,迟疑着转过身来,红衫映衬得一张俏脸白如雪纸,更显没有血色。挨挨蹭蹭回返,与如瑾擦肩而过的时候,眼底闪过一抹愤懑的不甘。
如瑾款步出了房门,回头去望,隔着窗纱看见火红俏丽的身影立在屋中央,不一会就跪了下去。离得远,不知里头在说些什么。
日头依然在薄云后隐着,灰蒙蒙的天地间花草也不显鲜亮,让人心里恹恹的。如瑾快走几步赶上秦氏,扶了母亲步行回幽玉院。一路上遇到的仆婢离得老远就退在路边行礼,恭谨中大多带着不自然的忐忑。
秦氏嘴角含了一丝嘲讽的笑:“消息传得真快,看来这些人已经知道我要管家的事了。”
如瑾明白母亲的心境,亦觉感慨。多年来这侯夫人几乎只剩了个名分罢了,奴婢们也是不大当回事的,或有意或无心的,疏漏冲撞之处不少,乍然听得要换掌权人,自然个个都思忖掂量着以往是否做错过什么,以后要怎么讨好行事。
这些人的忐忑看在秦氏眼里,就别有一番自怜之凄凉了。
如瑾只得说些事情来宽慰,不觉就提到了方才的婉拒。“是我多虑了,还怕母亲想不到,谁想您比我更警醒敏捷,知道不能马上接管全局。”
秦氏神思似乎并不在此处,只随口问道:“你也是这么想?”
如瑾点头道:“那边管着府里这么些年,各处都是她们的人,种种首尾也是她们熟知,咱们却是生疏的,暂时亦没有太得用的人。这种局面,就算是她肯悉心相教,母亲也未必能很快上手,更何况她肯定是要不闻不问看笑话,甚至还会使绊子的。所以这个家母亲要接管是一样,怎么接管却是另一样,不能操之过急,一点一点理顺了方能得心应手。”
孙妈妈离两人走得近,听罢深以为然:“姑娘说的是,太太针线和植造两项也接得妙,这两件看起来是无关紧要的闲差,比不得账目、田庄让人眼红,却也要和上上下下各房各屋打交道,最容易熟悉府里情况。待得熟悉得七七八八,那时再接管账目人事就便宜了。”
秦氏轻轻叹息一声,脸色也像头顶天空一样,被雾蒙蒙的灰云遮了,看不分明,只觉压抑。“你们思虑甚是周全,只是我却并非因为这些。”
孙妈妈微怔:“太太想的又是哪一遭?”
如瑾端详母亲颓然神色,似有所悟。果然秦氏说道:“我想的是,若我全都接了,侯爷回来恐怕并不高兴。”
如瑾心中微微一疼,母亲这些年确实委屈得紧。当年她年小不知事,并不知道本应握在母亲这长媳手中的管家权为何落给了张氏,后来渐渐长大后,偶尔听得孙妈妈只言片语的谈起,似乎是父亲对母亲深感不满,主动让老太太将权力收了回去,才有了后来张氏的两府当家。
这等事情秦氏从来不谈,如瑾也不便深问,此时见母亲寥落之态,不由握住了母亲的手,温言劝慰道:“一步一步朝前走就是了,女儿一直陪着您。父亲待您还是不错的,只是脾气急些罢了,您别往心里去。”
秦氏扶了扶发上素钗,笑容虚浮如薄雾。“我怎会往心里去,都是些闲事而已。”
如瑾不好接话,只得默默相陪。
送了母亲回房,如瑾返回梨雪居,孙妈妈出来相送。如瑾站在院中回头看看母亲卧房,纱窗半掩,朦胧露出里头一枝半开的插花,本是活泼盛开的明媚,这里看去却只剩模模糊糊的影子。屋中静谧听不到半点声音,似是久无人住的空房一样,日头那样昏暗,廊前雕栏投下的影子也是寂寞的虚淡。
孙妈妈顺着如瑾的目光看过去,半晌也是一叹。“太太心里苦,这些日子一直吃得少,睡得不安稳。”
如瑾垂眸:“我知道,都是为了我。”
从她记事起,母亲和父亲之间一直冷冷淡淡的,一个常去田庄里独自住着养身,一个身边自有娇妾美婢伺候,见面的时候,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不如说井水河水不相犯。她的孤傲性子是随了母亲的,这些年来,旁人都道夫人不善讨侯爷喜欢,她却明白母亲只是不屑为之罢了。
而如今,母亲愿意沾染家里的琐事,更亲自挑了适龄丫鬟准备送去京城,若是不为她,这些事母亲是断断不会做的,其中到底经过了多少思量琢磨,委曲求全,她又怎会不知。
孙妈妈见如瑾神色黯然,劝解道:“姑娘也别自责,其实护着您是一方面,太太也是自己想通了不少。这些年任由东府踩着,太太只道不与之计较也就各自相安了,谁知道那边还有这样的坏心,若不早早防备着,不知日后又会遭到什么坏事。”
如瑾微微点头,将心里酸楚压下去,不想再谈这个让人伤感却又无奈的话题。“妈妈出来送我,可是有什么要交待?”平日这些事都是底下丫鬟做的。
孙妈妈道:“不是要交待姑娘什么,是问问姑娘有什么交待。现如今接了针线和植造,虽不是大宗,也得咱们上心管着。那边估计下午或明日就该来交接了,姑娘看需要注意些什么?”
如瑾沉吟片刻,便道:“祖母决定不容置疑,蓝如璇也转圜得快,我看她们下午就会来,必不会拖到明日。妈妈让母亲先养好精神要紧,其他的不用多想,这两处并非要紧大宗,她们交接时大概不会闹什么幺蛾子,要当心的是接手之后的事。”
孙妈妈点头:“那我这就劝太太歇着,她们若来了就派人去知会姑娘。”
“嗯,我会来帮着看顾一下。”如瑾看了看屋里,声音又带了一些酸楚,“母亲那边还要您多劝劝,您跟着母亲的时候长,比我劝着管用。”
孙妈妈微叹,“姑娘宽心,我都明白。”
……
张氏歪靠在弹花软枕上,脸色阴沉着不说话。雕花矮桌上一盏隐翠碧螺早就凉了,孤零零摆在那里,与下首蓝如璇的那一盏隔空相对。
跟前除了林妈妈照例没有其他伺候的人了,连品露也因为近日被主子厌烦而尽量躲着,但林妈妈也不敢开口,屋里空气沉闷得仿佛凝成了蜂胶。
忽然帘外就有丫鬟细声细气小心翼翼地禀报:“太太,管事妈妈们等在外头,请太太示下。”
“让她们等着!”张氏顿时立起了眉毛,“才一会的工夫就耐不住了吗?不是说了我头疼歇会,一遍遍的催个什么!眼见着我管不着她们了怎地,急匆匆的是不是想要赶紧去那边讨好?”
丫鬟春梅再不敢说什么,应了声“是”就匆匆跑出去。廊下针线房和植造处的管事婆子们站成一排,屋里的呵斥也模糊听了只言片语在耳里,脸色都有些难看。
春梅硬着头皮上前,笑道:“妈妈们且等等,太太这几日身子不大好,眼下正有些头疼,请妈妈们少待。”
几个正副管事互相对视一眼,就有针线房的曹管事笑着应道:“姑娘辛苦,我们无妨的,多等会就是了,倒是带累姑娘挨骂。”
春梅略有尴尬,笑笑走开。
屋内蓝如璇脸色阴晴不定,见母亲开口骂人,皱眉道:“您最近跟奴才脾气发太多了,传到祖母耳里不免她会怎么想。她们也站了半日了,再一会到了午饭时候,传出去不好听。”
张氏胸中憋闷,一掌拍在矮桌上:“你现在沉得住气了,当初要不是你出主意让郑顺家的去自白,又撺掇我下手动红橘,何至于闹成现在这样,连家都不让我管了。眼看着你父亲要回家,问起来我怎么跟他说?”
蓝如璇一愣,没想到母亲这样劈头盖脸的埋怨,顿时红透了脸,眼里渐渐有了水光。本从在南山居开始就强压着心中起伏情绪的,这时一下子就没压住。
“我不沉住气,难道跟您似的才行么……您顶不过祖母只管拿我撒气,我又哪里做错了。要不是我反应快顺了祖母的气,今晨您怕是要讨个大大没脸,我处处给您补错,为您着想,到最后只落个这样的埋怨。”
她越说越急,连日来积压的委屈又全都翻了出来,往日端稳全都失了,“不说当初还好,要说当初,当初不是您一门心思要踩着那边将我抬起来么,春宴的事我就觉得不妥当,您一意孤行我也随着您做了,口口声声说万无一失,可后来闹出这些事,您何尝为我考虑半点儿?”
说着说着,蓝如璇眼泪终于是没忍住,捂脸哭了起来,只是还知道顾忌外头有人,没敢太大声,呜呜咽咽的,看在林妈妈眼里只觉可怜。
自从三月三出了事,蓝如璇的情绪就时好时坏,常常好好的说着话时突然就拉下了脸,眼神飘忽着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而且最是受不得重话,张氏那边稍微不注意,就会让她激愤起来。这样的蓝如璇,是林妈妈从来不曾见过的。
林妈妈赶紧按住了要出声的张氏,那边又安慰蓝如璇:“姑娘别伤心了,太太何尝不是为您着想才布下那样的局,本是没有半点差错的,都是三姑娘那边诡计多端,阴险狡诈出乎了咱们意料。您也别着急,总之这事老太太压下了,府里没人能掀起风浪来,奴婢看西府那边也不敢再拿这事作筏子,不然老太太肯定头一个不甘休的。”
张氏就说:“我知道你面皮薄,觉得这事丢了脸,可那天看见你在场的可没几个。如意跟那莽撞婆子打死也不会说出去,五丫头有你祖母镇着更不会了,剩下其他人又能怎样,本就没见着你,就连捕风捉影也不敢吧?再到昨儿的事,除了当场几个人,其他人谁又知道底细,谁又敢打听,前后算来根本与你无碍的,你好好当你的主子小姐,总跟我闹什么脾气。还说我近来不稳重,你不也是火气越发大了?”
蓝如璇闻言,更是哭得珠泪横流,只觉心中一肚子委屈无处倾诉。这些日子以来,她最怕回想那日亭子隔间里的窘迫,只怕一想就再也没有抬头做人的勇气。忍着,忍着,每日在人前维持着得体气度,可除了她自己,谁又知道她忍得有多辛苦,连母亲都不能理解她,只知道一味训斥。
听到张氏毫无顾忌地提起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件事,委屈与羞愤就像春日破冰的水,一股脑倾泻而出。“母亲说得好轻松,岂不知当日还有外人在场么?人言可畏您又不是不知道,否则怎会用此来算计三丫头。如今别人没算计到,陷落的却是我,若是佟家那群仆妇有一个长舌的,我……”
“那又如何!”张氏十分烦恼,“说过多少次了,慢说佟家那边还没有闲言闲语传出来,就算有,我也能给你轻而易举平了,你乱担心什么。”
林妈妈也劝:“姑娘,太太当家这么多年,府里跟宾客亲友走动都靠着太太呢,各家各户的下人里,自然有咱们能用上的。想传出什么话,想平息什么话,都是有把握的,您就放宽了心别在意这个了。”
张氏道:“退一万步讲,你日后又不是长长久久住在青州这小地方的,自有飞黄腾达的时候,根本无需在意这些。金氏那样的人都能飞上枝头,你怕什么。”
金氏是张氏总私下里挂在嘴边上的,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宠爱过的一位宫嫔。张氏早年在家未嫁时,父亲和金氏之父是同窗,曾经有些来往。后来张氏嫁入侯府,金氏却只嫁了一个穷秀才,还很快因夫君的病亡而守了寡,多年来张氏提起这人总是十分感慨,说些“长得好才情好都是不管用的,要命好才行”之类的话。
然而就在五年前,南巡的皇帝微服在乡野体察民情,不知怎地就撞上了金氏,竟也不顾她的守寡身份,返程回宫时就将人带回去封了位份,颇多眷宠,连带着金氏家人都沾了光,本是一个小小县吏的金父几番升迁,竟有了五品的官位,若非后来金氏病殁,想来还有再升的苗头。
那之后,张氏再提起金氏就换了一种口吻。“年纪也不小了,狐媚的本事倒是大,廉耻也不顾,想来平日就是不清不楚的,否则一个寡妇怎会抛头露面的跑到外面去,还被皇上撞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爹当年在学里是最笨的一个,真不知道怎么当得起五品官,我父亲兢兢业业许多年也才熬到从六品,眼看就要年老致仕,再也没晋升的指望。”
蓝如璇知道这是母亲心结之一,只要提起这个,任人再说什么也都没用了。再哭诉也是白听母亲排揎,她只得坐在那里默默流泪。
屋子里一时静下来,蓝如璇不时抽泣的声音让张氏感到烦闷,本就困扰不已了,哪里听得人哭,就有些不耐的说:“别哭了,眼看着下一轮选秀时候也快到了,到时把你送进京里,离了这个地方,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全都没了。”
林妈妈凑趣调解:“是呢,咱们当今不同先皇,不在意这些虚名虚脑的,凭姑娘的人才必定中选当娘娘,到时可别忘了提携老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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