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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瑾亦是明白,红橘本是她指了来分辨清白的,现下还没审出什么就中毒身亡,她越发不能清白了。

若是旁人深想,说不定还能怀疑她拉无辜来顶罪,又杀人灭口。蓝老太太并不糊涂,自然也能想到这点。

可见让红橘死的人用意有多歹毒。只可惜,她若没有准备,又怎会拎出红橘来。

眼见被祖母这样问了,如瑾却也不慌,恭谨应答:“孙女觉着她是畏罪。”

“她死前可没承认自己有罪。”

如瑾道:“她不承认,那么孙女替她说——她以前常拿孙女的首饰出去当卖银钱,因为孙女并不在钗环上留心,被她钻了空子,譬如那支白玉簪子就曾经被当掉过,只是不知为何又被她赎了回去。”

说到这里如瑾看了一眼祖母,见她面色端凝地听着,便继续说:“昨夜孙女身体不适,遣散大伙早早睡了,她就趁空出得院去,孙女还纳罕她到底要做什么,然而今晨受了一番污蔑,孙女也就能推测出,她大概是去跟那郑顺家的串通合谋了。至于她们为何要污害主子,孙女暂时尚未想得明白。”

蓝老太太听了并无太多表示,只是眯起了眼睛:“虽也解释得通,却是死无对证。”

如瑾上前两步,走到榻前低声禀告:“有外头当铺的账底为证,当铺伙计也是认得典当人的,顺着典当人查,孙女查出背后是红橘的哥哥。祖母可以派妥当人去当铺问掌柜,是南街的柴记典坊。”

蓝老太太眉头渐渐凝起,仔细盯了如瑾两眼,慢慢挥了挥手。

钱嬷嬷会意,放下碗盏快步走到门口,跟儿媳妇低声嘀咕了几句,回来禀道:“让忠儿两口子亲自去了。”忠儿即是她儿子。

老太太声音沉了几分,眉宇间的寒气让隔窗透过的午间日光都消失了温度,看着如瑾缓缓道:“你早已查了这些,为何早先不处理了她,今晨当着大家的面,为何又不说出来?”

如瑾心中一紧,老太太这是动了疑心,怀疑她隐忍不发另有所图。连忙垂首道:

“刚查出来没两天,因为涉及玉簪当了又赎的事,别的首饰也就罢了,这簪子有印记,落在旁人手里恐怕不好,她无故当了又赎的,孙女就想再查查她所图为何。今晨事先不说破,也是想给她最后一个自首的机会,听听她怎么说。若是诚恳认错,她服侍了这么多年,孙女也想替她求个情,谁知……”

顿了一顿,如瑾蒙了泪:“谁知她只顾自己畏罪而死,却陷孙女于何等境地!若不是孙女早有把柄,此番真是百口莫辩了。不但寒了祖母的心,和婶娘大姐姐那边也再无和好的可能。”

蓝老太太看她良久,方才轻声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如瑾抬头看了看祖母神色,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却又并没有立刻走,弯身跪了下去。

“孙女斗胆,想求祖母一个恩典。”

蓝老太太扬了扬眉头:“求什么?”

如瑾恳切望着祖母:“求您饶过红橘家人。还有郑顺家的,她自己犯了口舌之罪,该怎么罚孙女不便插手,但她家里上下还请您宽容些个。”

蓝老太太脸色暧昧不明,似是有些不信。

如瑾又道:“之前和祖母赴石佛寺跪拜,孙女心有所感。所谓苍生梦幻,各有缘法,罪孽自赎,冤障自清,她们犯了错,虽说连累家人也是她们自找,但若您能网开一面,善心所至,神佛自有感应。”

老太太面容微动,提起神佛事,神色缓了许多:“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

如瑾赧然:“孙女自愧算不得信徒,大约是上次感于佛寺禅音,生了些许向善之心罢了。其实认真说来,谎言已破,这两个人也没有伤到我什么,红橘又是这个结果,所以孙女不忍再因自己损害到其他人,斗胆求一求祖母。”

老太太沉吟,忽然提起晨起之事:“记得你曾说,你不知此局是奴才蒙混了你婶娘,还是你婶娘想蒙混我?”

如瑾就道:“孙女一时情急胡思乱想罢了,惭愧。”

“我知道了,你下去。”老太太这次遣退,却又比之前声音缓和了许多。

如瑾郑重行礼谢了,轻轻退了出去。

钱嬷嬷等她走远,颇有感慨:“三姑娘和以前不一样了。自她来您跟前跪撵了范氏,老奴瞧着,她似乎是换了一个人。”

蓝老太太便道:“这短短如许日子,不一样的又岂止她一个。”说着想了一想,道,“郑顺……若我没记错,似乎是她管家之后提起来的人吧。”

钱嬷嬷明白这个“她”是谁,点头道:“您记性好。”

老太太言语未尽的意思,钱嬷嬷也听出来了。那边是不惜拿自己的奴才当棋子布局,这边是为诬陷自己的人求情,老太太定是不喜那边的狠。只是……

她试探道:“容老奴说一句,三姑娘这番求情未免刻意了些。”

老太太也不糊涂:“虽刻意买我的好,到底是在做善事。我知道她也未必干净,但单论这一份心思,却比舍了自己奴才的强多了。”

“那……您要饶过郑顺家的和红橘一家么?”

“一切等钱忠从当铺回来再说。”老太太说完,却又加了一句,“也罢,三丫头若没把握,不会来这里胡编乱造,想必钱忠去不去都是一个结果。”

说着就冷笑:“都当我老糊涂不济事了呢。在我跟前打这种马虎眼,想洗脱自家情有可原,但做法未免太蠢了些。”

钱嬷嬷仔细想了半天,前前后后的凌乱头绪只理了大概,迟疑道:“会不会是五姑娘?”

“她怎么使得动郑顺和红橘,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

钱嬷嬷跟了蓝老太太这么多年,知道主子在这上头向来有着惊人的判断力,虽然好长时间不管事不操心,看似倦怠下来,可经了最近连番的刺激,大约是将昔年的本事又捡起来了。如今主子这么说,她就这么跟着信,只是未免又有些担心。

“劳神大半天了,您歇一会吧,忠儿去当铺还得一会才能返来,您稍微眯一下?”钱嬷嬷从斗柜里取出一小盒盘成牡丹花形状的安神香,放在博山炉里准备点上。

蓝老太太却挥手止住了她:“歇个什么,都把砒霜下到我院子里来了,我岂能安枕入眠。”

钱嬷嬷悚然一惊,连忙告罪:“是老奴疏忽了,老奴这就去查。”

……

如瑾回到抱厦里,因为周围有南山居的丫鬟,未将经过说得太详细,只告诉秦氏自己已经没事了。秦氏叹口气,知道此时说话不便,也只得忍下了想问清楚的心。

如瑾就劝母亲休息:“也是午歇的时候了,您睡一会,让女儿也去眯上一觉。本就是无关之事,咱们不必战战兢兢。”

秦氏心疼女儿,亦明白作息如常才能在外人跟前显得坦荡,于是不管睡不睡得着,先依言躺下了,又打发如瑾赶紧去歇着。

如瑾带了碧桃回到房间,青苹刚把床铺好,见她们回来,主动退到外间中厅去了。如瑾和衣躺下,碧桃借故到中厅转了一圈,回来凑近床前低声道:“门口没人,青苹跟她们在靠窗那边打络子呢。”

看她如此作态,如瑾嗔了一句:“鬼鬼祟祟,你要背着人做什么?”

碧桃侧坐在床前脚踏上,脸色有些白,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最终低了头。

如瑾有些明白了,叹口气:“你是不是心里难受?”

“姑娘,我……”碧桃想了想,不知从何说起,满心的复杂情绪变成了与年纪不符的絮叨,“她以前没少挤兑我,明里暗里的,都是一等丫鬟,她却生生压了我好几头……我在府里没根没基,有时憋气惨了,只恨不得世上没了她这个人才好。可……如今……”

如瑾将她的话接过去:“如今她真的没了,还去的那样惨,你见了她的死状,除了害怕惊骇,恐怕也有兔死狐悲之感吧。”

碧桃方要点头,又觉得不妥,连忙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她背弃主子罪有应得……”

“不必解释,我明白。”如瑾打断她,目光在屋顶散漫逡巡。彩饰承尘光彩绚丽,热热闹闹装点着屋子,然而屋里却是有些冷的,外头阳光漫进来也驱不散经年氤氲的凉潮。

如瑾心里黯然。

杀戮她并不是没见过,宫里那些年,眼见的,听说的,她经了许多,更何况最后自己也死得那样惨。可这样与人针锋相对的筹谋算计中,牵连到了人命,还是第一次。

她并不是为其心痛,本已是背叛的人,不值得怜惜。只是好端端一条性命就这么没了,未免让人感到不安,亦觉前路难料。

碧桃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奴婢不是要可怜她,奴婢只是觉得……那边未免太狠了,为了害姑娘,连杀人都敢做。”

“你以为,是她们杀的么?”

碧桃肯定地点点头:“就算不是她们杀的,也是她们逼的,不然红橘那样的人怎么会自己寻死。准是怕红橘说出别的事来,干脆灭口,一了百了,顺带还抹黑了姑娘您。从郑顺家的到红橘,这次她们可是连接扔掉了两个人。”

“是啊,她们也算狠人了。”如瑾嘴角牵了牵,“我之前看见祖母伤心,还想着略微宽一宽,何必相残太过让老人家暮年凄凉,因此只拉出了一个红橘,别的没有牵扯。如今看来,却是我过于姑息。”

说了这一会话,碧桃情绪稍稍稳定,也能跟上如瑾的思路了,当下就道:“可不是,姑娘若是有别的计较,不妨都让她们尝尝,不然这样狠的害命,若是害到姑娘头上可怎么好,太太和我们可都指望着姑娘呢。”

如瑾回想着重生之后的种种,半晌道:“她们以前所为的阴险,其实又比害命差了多少。”

不过,之前她们不管做什么还都是蒙了一层的,心思再毒总都拐了些弯子。而这一次,却是血淋淋的直接见血了。

粉饰的纱终于被除去,以后,恐怕就是明晃晃的你死我活,不能善罢甘休。

她只不过粗做布置,轻易就逼出了她们的心里的蛇。

碧桃道:“不管她们想暗地害人,还是直接杀人,一定害不了姑娘。看昨晚姑娘稍微动作,引出了多少事来。您假意称病,又假作跟太太传信商量,红橘就耐不住跑去报信了,再添上郑顺家的一把火,少不得让她们手忙脚乱,处心积虑地跑来折腾,还不是被姑娘轻巧化解。”

如瑾转目看她:“你终于想明白了。”

碧桃脸色微红:“是奴婢笨,本该昨夜就想明白的。”

“只是试探一下罢了,谁知她们如此配合,太沉不住气。”说罢又有些黯然,“只是牵连了红橘一条性命,我本只打算趁此赶她出府而已。”

提起红橘,碧桃仍心有余悸,忙引开了话题:“奴婢还有一事没想明白,姑娘昨夜派人去董姨娘那里做什么?”

如瑾心不在焉的随口应了一句:“顺带的一步闲棋,想试试她罢了。”

……

傍晚时分彤云如火,层层叠叠铺在高远天边,蓝老太太坐在窗前,对着余晖金黄的光线打量一枚翠玉镯子。

钱嬷嬷进得屋来,低声在她耳边交待:“盘查了今晨起跟红橘接触过的人,在咱院小燕床铺底下找到几个小药丸子,给猫儿试了试,死了。她是当时去梨雪居传红橘过来的人,平日和那边品露走得近些。”

“竟是咱院的么,手伸得真长。”蓝老太太冷笑,“她在各处安上自己的人,管着家,也情有可原,但在我眼皮底下埋伏下这么个奴才算怎么回事!今日毒死了红橘,明儿想是要毒死我?”

钱嬷嬷没敢接话,引开话头:“忠儿媳妇回来了,那边跟三姑娘所说不差。是红橘哥哥买通一个地痞平日帮他去当铺销赃,当铺的人看着地痞古怪,以前也注意着,三姑娘派人去查他们就顺水推舟帮了一把。”

“开当铺的必定有些背景,这个柴记典坊背后是谁?”

钱嬷嬷会意主子所指,解释道:“忠儿媳妇也虑到这个,怕是跟三姑娘有关碍的,帮着做假,所以特意找人打听了,但这家当铺来历有些模糊,连佟太守家的下人都说不清。”

老太太沉吟:“水这么深,想必和三丫头没关系了。”

钱嬷嬷点头:“是。”

“只是这么不明的背景,为何要帮衬咱们家内宅之事?开当铺常常接送来路不明的东西,惯是尽量避开闲事的,这家却是古怪。”想了一想,摇头道,“罢了,别人家如何暂且不论,先料理清楚自家。”

蓝老太太将镯子缓缓放回了妆台小屉,隔着浅绯色的烟霞窗纱,眯眼看了一会天边金蓝相衬的彤云。

“那婢子不必留了,只注意收了剩下的药,别以后又害了旁人。”

钱嬷嬷点头,又问:“红橘和郑顺家的?”

老太太道:“叫了老二媳妇过来吧,她管的家,我且问她。”

钱嬷嬷应声走开,到门口又被叫住,老太太沉着脸:“这事过去后,叫你媳妇放放手里的事,带着吉祥如意清理一下我的院子,不妥当的都撵出去。”

“是。老奴最近不回家去了,也在一边盯着些。”

……

张氏到南山院的时候,夕阳已经坠下去了,天边挂着两颗早亮的星子,空中是澄澈的青蓝。杂役小丫头们在各处一一点起灯火,整个院子就笼在浅红灯罩的绯影中。

张氏的心情还算不错,红橘没了,虽南山院对外封锁着消息,但她还是通过自己的办法早早获悉。如今被叫来,她心里已经有了一大套的说辞。

踏进正房内间,恭恭敬敬请了安,朝上看了一眼婆婆神色,正琢磨着用什么话开头才好,蓝老太太已经率先发了话:

“红橘和郑顺家的合谋陷害三丫头,都已招认了,红橘畏罪自尽。”

张氏一愣,满肚子的说辞就像燃的正旺的火焰,突然顶上大雨倾盆,眨眼间什么都没了。

“这恐怕不是真的吧……红橘是瑾丫头贴身侍婢,郑顺家的跟内院又不常来往,她们怎会凑到一起合谋,还异想天开谋害主子?”

“你也知道是异想天开?我亦想知道她们为何异想天开。”

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跟你解释交待,是要问一问,你想怎么处置这样大胆的奴才,毕竟这府里还是你当着家。”

张氏不敢深想婆婆话里的暗示,却又不甘心,忍了忍还是说出来:“婆婆言重,您自然是不必跟媳妇交待,之事……璇儿还冤屈未明,以泪洗面,还请婆婆详加明察。”

老太太脸色沉了下去,钱嬷嬷道:“二太太容老奴说一句,大姑娘的冤屈尚无眉目,恐怕要日后再查,眼下是三姑娘受了冤屈,先顾着洗清了她要紧,总不能已有一个苦着,又苦了另一个。”

“怎么尚无眉目,不是已经……”

张氏还要辩解,老太太抬手掀了茶盏:“当我死了,还是当我聋了瞎了?给你脸面,非要自己丢开么?再问你一次,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们,还有她们家里?不说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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