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9章 跌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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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提及剑术一事，才流露出一个飞升境巅峰大妖该有的气势。</p>

之后陆沉就与小陌聊了些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p>

其实青冥天下同样不乏奇人异士。</p>

青冥天下，疆域大致分为十九州，而浩然却是九洲，由此可见，两座天下的山运和水运，相差悬殊。</p>

即便是在道官遍地的一座天下，也还是有些寺庙存在，那些佛门龙象，佛法之艰深、不可思议之妙，超乎想象。陆沉就曾游历天下，将大寺逛了个遍，曾有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庙老僧，近乎天心了，老方丈所处之室，一丈见方之地，却能容纳数千师子之座。</p>

玄都观孙道长，吴霜降，不用说了。</p>

岁除宫守岁人，那个绰号小白的家伙，看似被高估，其实是一直被低估。</p>

兖州一位名叫聂碧霞的散修剑仙，三千年云水生涯，行踪不定，游戏人间。</p>

大修士元唤仙，道号南阳鱼，别号赤子词人，腰别一支铁笛，自称“天知我赤诚”，却是“天以百凶养一词人”的存在。</p>

一位山阴羽客，道号太夷，喜欢养鹅。</p>

陆沉一口气提了十几个名字，任何一位道官的生平事迹，都可以写成一部神异志怪。</p>

至于武道一途，天下武夫第一人的林江仙。</p>

还有闰月峰的辛苦。</p>

名叫辛苦，结果习武半点不辛苦，即便转去修行，也不辛苦。</p>

早知道取名字这么管用，陆沉就给自己改名“陆有敌”、道号“蝼蚁”了。</p>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类似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而不是中土文庙。</p>

既管着整座天下，辖境之广，就像一座宗门的私家地界，反观真正属于文庙的领地，其实就只有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了。</p>

这些事情，都是陆沉与小陌道友一见如故的酒桌谈资。</p>

只是不小心给年轻隐官旁听了去，怎么能算白玉京陆掌教通敌叛变，冤死个人。</p>

谁敢冤枉贫道，贫道可就要搬出余师兄了。</p>

陈平安虽然如老僧入定，其实陆沉和小陌的对话，都听得见。</p>

宁姚之前从五彩天下，仗剑飞升浩然，如果不是临时起意，不然她可以给陈平安带来一份关于青冥天下的谍报，都是飞升城剑修四处搜集而来的成果，大致记录了青冥天下最近千年内发生的大事。</p>

陆掌教的这些“谍报”，当然很能查漏补缺，而且相对于那些传闻，会更加接近真相。</p>

“陆道友的第二家乡，高人辈出。想必那座大魁天下的白玉京，只会更加高不可攀。”</p>

小陌大为感慨道：“以后我就不去游历了。”</p>

陆沉笑着不说话，这话说得早了。</p>

小陌问道：“公子的家乡，是怎么个地方？”</p>

毕竟自己以后就要在那边落脚了。</p>

陆沉满脸得意洋洋，一手持杯，轻轻摇晃，一手拿筷，下筷如飞，含糊不清道：“道友算是问对人了，小道在那边摆过多年的算命摊子，风评极好，有口皆碑，老幼妇孺，瞧见了小道，眼神脸色都透着股发自肺腑的热乎劲儿，打个比方好了，你家公子，在这剑气长城是怎么个被待见，小道在那旧骊珠洞天，就是怎么个受欢迎了。”</p>

小陌身体前倾，一手虚扶袖子，一手从菜碟里边捻起颗杏仁，听着陆道友的言语，先将那颗干炒杏仁放入嘴中嚼完咽下，这才口齿清晰点头道：“陆道友人缘好，不觉奇怪。”</p>

陆沉抬起持筷之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道：“只是小陌兄要注意一事，到了那边，听你家公子一句劝，真要小心做人了。至于缘由，且容小道为道友慢慢道来。”</p>

小陌听着陆道友的介绍，对那座骊珠洞天充满了戒备，微微皱眉，忧愁不已，果不其然，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死士啊。</p>

不过最凶险的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p>

因为暂时无需归还剑术。</p>

一旦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在城头那边是刻“平”或是“安”字，或是那“清”、“都”。</p>

那它就会被那个传授剑术给自己的至高存在，带回城头这边，然后站着不动，被陈平安砍掉境界，反正得让后者砍出个刻字战功为止。</p>

加上先前已有的“陈”字。</p>

可能就会凑成两个名字了，要么是陈平安。</p>

要么是陈清都。</p>

陈清都，小陌当然很熟。</p>

是一个早年资质不算最好、但是登高最稳的剑修，而且在登顶之后，人族一众剑修当中，就属陈清都最难缠，出剑最狠，怪话还多。</p>

陆沉举起酒杯，“有小陌道友担任护道人，我就可以放心了。”</p>

小陌摇头道：“不是什么护道人，我只是死士。”</p>

它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p>

就像先前遇到了那位至高存在，双方久别重逢，哪怕万年之后，它依旧感激涕零，敬畏依旧，不减丝毫。</p>

是绝对不会还手的，这与双方剑术、境界高低，没有半点关系。</p>

不然就算对上了白泽，假使起了争执，真有那涉及生死存亡的大道之争，它就算打不过，难不成连拼死一搏都不会？</p>

剑修什么时候，只会与境界更低之辈递剑了？没有这样的道理。</p>

除了跟白泽曾从人间打到明月“皓彩”之中，后来占据托月山的大祖，开辟英灵殿的大妖初升。</p>

甚至还有那位身为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p>

还有与陈清都一个辈分的两位剑修，一个叫元乡，一个叫龙君。</p>

它哪个没打过？</p>

当然，都输了。</p>

“小陌兄，你觉得为人最紧要事为何？”</p>

“长久活着。”</p>

比如万年之前，它结网捕捉天上一切“飞鸟”，鸾凤鹤之属，皆是果腹食物。</p>

又有一位振翅遨游天地间，喜好肆意驱逐大海之中的蛟龙，聚拢之后，再一口吞下。</p>

“陆道友似乎并不认同？”</p>

“是得讲良心。人以国士待之，我以国士报人。”</p>

小陌迅速翻检心湖书籍，寻找“国士”这个词汇的含义。</p>

“你在返乡之前，能不能去见一下仙槎。”</p>

陈平安突然开口问道：“当然不是让你承认他的首徒身份，这是你自家道脉的家务事，我不掺和。”</p>

仙槎，又叫顾清崧，是个不以境界名动浩然的奇人。</p>

他曾经帮着陆沉撑船泛海访仙，所以一直被曹溶、贺小凉视为师尊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p>

顾清崧在文庙那边，曾经答应过自己，以后会照拂所有他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落魄山弟子。</p>

陆沉气笑道：“你就这么不把跌境当回事？！”</p>

陈平安说道：“习惯就好，熟能生巧。”</p>

那是你不知道我当那在这边，碎过多少次金丹，跌过多少次境界了。</p>

小陌由衷感叹道：“公子真剑仙也。”</p>

陆沉说道：“没问题，答应你了，只是跟那傻子见一面而已。”</p>

陈平安竟然犹有余力，丢给陆沉一物。</p>

陆沉接过手后，竟是那珊瑚笔架，惊喜道：“送我了？！”</p>

年轻隐官斜视一眼陆掌教。</p>

陆沉悻悻然道：“我可以尽量跟王洞之争取来半座龙宫的收益，只是咱俩怎么个分账？”</p>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看着办，凭良心。”</p>

小陌笑着点头，看来公子真是把自己当自己人了，先前说话多客气，到了陆道友这边，好像就不太一样了。</p>

陈平安说道：“你我三七分成，前提是宝瓶洲云霞山那边，你得帮我想出个应对之策，如果可行，我们就四六分账。”</p>

当年云霞山蔡金简帮忙飞剑传信一事，陈平安必须还上这份香火情。</p>

何况刚认识的那位耕云峰地仙，峰主黄钟侯，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算是半个酒友了。</p>

云霞山在近百年之内，挡不住气运流散的趋势，皮囊内空，所以就算被云霞山跻身了宗门，不出三百年，绿桧、耕云在内的云霞十九峰，和那些尚未被地仙开峰的灵秀山水，都会变成过眼云烟，沦为不宜修行的灵气稀薄之地。而云霞山的这种气运衰落，颇为古怪，在当时十四境修为的陈平安看来，甚至不是两张山字符和水字符可以解决的。</p>

“妙不可言，贫道刚好有件宝物，与那云霞山颇有缘分，青霞幽意不死方，好巧不巧，对症下药。”</p>

陆沉哈哈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玉圭，云纹浮雕，此物有一大奇异，颜色能随季节更替而变化，显现出不同的祥瑞图案、古篆文字，与四季对应。</p>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劳驾陆掌教在海上见过了顾前辈，再登岸亲自走一趟云霞山。”</p>

陆沉疑惑道：“你不自己送去此物？”</p>

陈平安笑道：“学一学杜俞。”</p>

不然以后得闲再去耕云峰找黄钟侯喝酒，便少了几分滋味。</p>

陆沉问道：“杜俞？何方神圣？”</p>

陈平安却没有搭理，重新心神沉浸。</p>

陆沉只好继续与小陌喝酒，不再言语。</p>

小陌看着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p>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孤独之感。</p>

谁知求道不求鱼，此时方认自由身。</p>

“郑居中不愧是郑居中！”</p>

陆沉突然面露喜悦，“这都完完整整挡得下来，而且半点无遗漏，还顺手解决掉一些个隐患。”</p>

陈平安睁开眼睛，摊开手，“来壶酒。”</p>

陆沉抛过去一壶来自神霄城的桃浆仙酿。</p>

陈平安揭开泥封，喝了一大口，轻声道：“他娘的，老子终有一天要干死这个王八蛋。”</p>

小陌还是那句肺腑之言，“公子真剑仙也。”</p>

陆沉抹了把脸，这位小陌道友，在落魄山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p>

————</p>

落魄山地界，又是很寻常的一天，风和日丽。</p>

朱敛今天在大兴土木的灰蒙山那边，带着蒋去一起去亲自下场，老厨子在打硪，年轻修士在帮着山上匠人墨斗弹线。</p>

小暖树还在落魄山那边忙碌，早上率先去竹楼一楼的老爷屋子那边打扫，桌上书籍又不小心稍稍歪斜几分了。</p>

账房先生韦文龙在与半个弟子的张嘉贞对账，掌律长命坐在一旁，默默喝茶。</p>

米裕正坐在崖畔石凳那边，嗑着瓜子，跟一个来山上点卯的州城隍香火小人儿，大眼瞪小眼。</p>

没了陈灵均在场穿针引线，一大一小其实也不知道聊什么。如果青衣小童在这边，就热闹了，总有些让米裕都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蹦出，比如一说到拿人的手软，陈灵均就会跟香火小人儿对视一眼，然后一个放声大笑，一个捧腹大笑，在桌上抱着肚子打滚。连米裕都脑子转几个弯，才知道俩色胚到底在说什么。</p>

米裕就纳闷了，真是都跟那个看门人郑大风学来的本事？</p>

这让米大剑仙对那位“大风兄弟”，愈发心神往之。</p>

老厨子，魏山君，再加上陈灵均，一个个的，反正都喜欢都把功劳往郑大风身上推，于是在米大剑仙心中，就有了个极其伟岸的形象，能文能武，据说还相貌堂堂。</p>

弈棋一道，极其不俗，连朱敛和魏檗都下不赢，还能与曹晴朗、元来两个年轻的读书种子，聊那科举制艺的学问。</p>

据说每天在这边看守山门，会耐心为岑鸳机指点拳法。</p>

言语风趣，能荤能素，可俗可雅。什么白发簪花老来俏，男人骚俏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得靠边站。</p>

山门口那边，落魄山右护法坐在竹椅上边打瞌睡呢，怀捧金扁担和绿竹杖，小鸡啄米一般。</p>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开始期待好人山主带着自己一起去红烛镇那边耍，走江湖不分远近哩。</p>

白天有白天的好，晚上有晚上的好。萤火虫在飞，蟋蟀和青蛙在吵架，田垄水间的流水在串门。野草在微风中打瞌睡，天上的星辰在朝人间眨眼睛。</p>

小米粒一个蹦跳起身，一手持金扁担，一手抓行山杖，耍了一套学自裴钱的疯魔剑法。</p>

陈灵均在山路行亭那边，拉着好兄弟白玄一起观看一场镜花水月。</p>

白玄出门前，给自己泡了一壶枸杞茶，听陈灵均说过，喝这种茶，会显得自己是个老派江湖人。</p>

白玄如今烦得很，不比练剑，实在是拳难学啊。一看就会，一用就废。</p>

所幸只要不上擂台，就依然是无敌的。</p>

陈灵均经常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上次你跟裴钱比武，很厉害啊，人都要倒了，愣是给打得站回去了。</p>

如果不是自家兄弟，白玄早就要卷袖子干架一场了。</p>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陈灵均前些年在落魄山这边，囊中羞涩，都没钱捧个人场了，实在是留不住钱啊，</p>

在落魄山最为拮据的那些年里，陈灵均是个死要面子的，其实自掏腰包，变着法子送钱给自家山头了。</p>

除了那份雷打不动的媳妇本，确实是手边一颗闲钱都没有了的。</p>

后来的山门俸禄，绝大多数钱财，都在那趟北俱芦洲游历途中，结交了几位朋友，他习惯了一掷千金，早花没了。</p>

所以每次看镜花水月，陈灵均砸神仙钱开口说话，都要酝酿很久该说什么，才不算白花钱。</p>

所幸遇到了那位财大气粗、却比魏山君会做人一百倍的周首席！</p>

因为周首席留下了两袋子神仙钱，一袋谷雨钱，一袋小暑钱，都给了陈灵均，说是让他帮忙捧场，别让衣带峰刘仙子的镜花水月太过冷清。</p>

之前骑龙巷有过一顿酒，陈灵均，周首席，东道主贾老神仙，都喝得尽兴。</p>

陈灵均喝了个面红耳赤，站在长凳上，使劲拍着胸脯，对姜尚真保证道：“咱哥俩谁跟谁，话不多说，都在酒水里了，以后事上见！”</p>

衣带峰女修刘润云，被南塘湖那位仙子，还是偷偷开办了镜花水月，看客不多，但是衣带峰的灵气收益却不小。</p>

硬是被两个人撑起来的镜花水月，一个叫崩了真君，一个叫浪里小白条，出手豪爽得不像话。</p>

骑龙巷那边，压岁铺子当伙计的白发童子，先把小哑巴气得不轻，就拉着隔壁铺子的少女花生，在门口那边晒太阳，一起吃着赊账而来的糕点，正想着从崔花生那边凭本事骗些银子过来，好把债务还清。</p>

贾老神仙则从自家草头铺子串门到了隔壁，在柜台那边，与石老弟闲聊几句家常。</p>

石柔虽然烦死了这个喜欢臭显摆的街坊邻居，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位贾老神仙，确实不算是混吃混喝，比如每年的二月二，目盲老道士都会让弟子田酒儿做那“引钱龙”，提一水壶，放入几颗铜钱，去水井汲水，回来的路上，一路细洒壶水，最后将剩余壶水和那些铜钱一起倒入铺子后院的水缸。此外每到清明，在街角烧纸钱，其实讲究也多。</p>

在落魄山，对这些老风俗，最讲究最上心的，除了大管家朱敛，就是这位曾经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贾老神仙了。</p>

街坊邻居的红白喜事，也会帮忙，吃顿饭就行，不收钱，不光是小镇，其实龙州境内的几个府县，也会邀请名声越来越大的贾老神仙，富裕门户，当然就得给个红包了，大小看心意，量力而行。给多了，给少了无所谓。家境不宽裕的，老道人就分文不取，吃顿饭，给一壶地方米酒，足矣。</p>

落魄山众人，可能真正喜欢喝酒的，或者说把喝酒当饭吃的，只有贾晟。其实米裕和陈灵均都没老道人这么喜欢喝酒。</p>

今天老道人斜靠柜台，与石柔聊起了自家山主，贾老神仙抚须而笑，“我们山主的谨言慎行，别小看了，这就是一种持戒。”</p>

整个大骊龙州地界，除了极少数几个修士，山上山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p>

事实上几乎整个宝瓶洲的练气士都是如此懵懂。因为那个异象，实在太快了。</p>

天开窟窿，一道白光，一闪而逝。</p>

落魄山中，只有躺在竹楼二楼廊道里的崔东山，察觉到了不对劲。</p>

骑龙巷那边的化外天魔，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的恐怖威势。</p>

就像一场飞升境大修士破境的浩大天劫。</p>

山君魏檗，心生感应，刹那之间，魏檗甚至误以为整个北岳地界就会毁于一旦，只是等到魏檗离开府邸，来到披云山之巅，发现又毫无异样。</p>

错觉？</p>

当然不是错觉。</p>

那是周密亲自落向人间的一记手笔。</p>

是周密登天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凌厉出手。</p>

只不过一场原本足可让整个旧骊珠洞天消失的灭顶之灾，只因为一人的出手阻拦，顷刻间就烟消云散。</p>

一个好像是访客的陌生男子，身材修长，一袭雪白长袍，他站在落魄山门口的那张桌旁，笑容温和，转头与一个黑衣小姑娘轻声问道：“可以坐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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