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9章 跌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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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9章 跌境</p>

（凌晨一点之前还有个万字章节。）</p>

陆沉大袖一卷，挥手造就出一座天地禁制，帮陈平安遮掩那份跌境的惨淡气象，以心声提醒道：“既然你早有谋划，远在天边的事情，反正想管也管不着，那就先不管了，还是先收拾眼前事为妙，马上回城头。”</p>

半座剑气长城，是合道所在，能够帮助陈平安稳住道心和境界。</p>

人身小天地之内的山河，一颗道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漂泊不定，那么合道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就是天底下最佳的压舱石。</p>

陈平安点点头，沙哑开口道：“稍等片刻。”</p>

陆沉问道：“为何不在城头那边跌境？最少不用这么吃疼。”</p>

陈平安给出一个让陆沉无言以对的答案，“修士跌境，山河破碎，却能够裨益武道，按照李叔叔传授的法子，可以让我摸清楚更多由血肉筋骨形成的‘山川’脉络，也算一种打熬武夫体魄底子的手段。”</p>

陆沉瞬间了然。</p>

武夫气盛一层，学问极大。</p>

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对于跌境极惨的陈平安而言，当然苦不能白吃。</p>

当下两人身边还有个拖油瓶，它始终保持沉默，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两位人族修士。</p>

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族剑修，一个自称是前者身边的帮闲跟班。</p>

一个跌境，一个升境。</p>

这让它大为诧异，十四境修为，也能借人？</p>

这比起见着个十四境修士，更让它心神震撼。</p>

万年之后的人间，果然无奇不有。</p>

通过那个存在赠予它的一份光阴画卷，以及几本类似《山海志》的书籍，它得知眼前此人是个道士。</p>

在远古时代，天下练气士，无论人族还是妖族，都统称为道人。</p>

不曾想如今分出了个僧道，好像被道士独占了个“道”字。</p>

年轻道士头上所戴那顶莲花道冠，是白玉京三脉道士的身份象征之一。</p>

陆沉也在观察那头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大妖。</p>

就几步路的距离，很担心对方不问青红皂白就给自己来上一剑。</p>

这会儿的大妖，变作年轻面容，看着就是弱冠之龄的岁数，黄帽青鞋，一身麻布衣衫。</p>

不过看上去没有丝毫戾气，反而挺像个负笈游学的浩然书生，还是那种家境比较穷酸的。</p>

问题在于它像什么有屁用，它的的确确是个战力完全可以媲美蛮荒旧王座的远古大妖啊。</p>

陆沉心声问道：“它也跟着登上城头？这家伙的本命神通，似乎可以操控心弦，我们都得悠着点。”</p>

陈平安点头道：“让它跟着就是了。”</p>

陈平安当然信不过它，但是信得过她。</p>

修行路上，时时刻刻，习惯了将简单问题复杂化，思量复思量，多想再多想，看似吃力不讨好，其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面对所有一团乱麻的复杂局面，能够将复杂问题简单化，这就又是一种花果同时。</p>

陆沉伸手搭住陈平安的胳膊，缩地山河，一同来到城头那边。</p>

到了城头，陈平安踉跄坐地，盘腿坐在城头，双手搁放在膝盖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虽然形神惨淡，可是武夫血气之雄壮，还是让那头大妖刮目相看，体魄坚韧程度，不输妖族了，见那年轻人族掌心朝上，轻轻呼吸吐纳，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面门七窍，雾气如条条白蛇，两袖之间，宛如青龙萦绕盘踞。</p>

它点头赞许道：“好气象。”</p>

不知怎么，来时路上，就已经学会了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以及宝瓶洲的大骊官话。</p>

陆沉提醒道：“最好取出所有不曾大炼的身外物。”</p>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摘下背后那把夜游，一枚当了很多年酒壶的养剑葫。</p>

再取出“行刑”“斩勘”两把君臣有别的狭刀。</p>

一把拂尘，一套剑阵，珊瑚笔架。三件仙兵品秩的重宝。</p>

看得那头飞升境妖族剑修眼皮直打颤。</p>

不是远古神兵，就是后世铸造的仙兵。</p>

陆沉就跟个絮絮叨叨的管家婆差不多，继续问道：“如何处置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p>

陈平安可以放心当个甩手掌柜，陆沉可不放心身边杵着个飞升境巅峰剑修，如果只有自己在场，即便面对面吵架，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如果还要为陈平安护道，陆沉实在揪心。</p>

陈平安显然没有就这么撂挑子的打算，不急于心神沉浸，转头问道：“有没有给自己取个化名？”</p>

那头大妖立即蹲下身，轻声道：“不曾。”</p>

陈平安想了想，建议道：“不如道号喜烛，喜欢之喜，灯烛之烛。道友意下如何？”</p>

大妖点头道：“好名字。”</p>

它似乎觉得不够诚意，还加了个说法，“幸甚。”</p>

陈平安笑道：“不过我家乡那边，无论修士还是凡俗，想要落地生根，有户籍录档一说，你可以再给自己取个化名。”</p>

这头大妖的真身，是一只蜘蛛。</p>

而蜘蛛别称亲客、喜子。</p>

所以在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就有一个代代相传口口相授的老说法，“蜘蛛集百事喜”。老人都以蜘蛛结网为喜事之兆，在家内见着了蛛网，不管有无蜘蛛在网中，屋舍主人，平时都不会清扫，只在年关时节，老人以扫帚将其轻轻卷起，再让家里孩子接过扫帚，送出门去，途中手捧扫帚的孩子，还需要说几句类似“谢旧喜，求添新喜”的言语，寓意辞旧迎新。</p>

等到陈平安离乡远游，又发现浩然天下还有七夕习俗，女子穿新衣，在庭院摆上瓜果糕点，模样如有喜蛛结网，以及亲手制作的彩绣剪纸，焚香点烛之后，女子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以此与天乞巧。</p>

如果说大剑仙张禄的真身天禄，是一种瑞兽，那么蜘蛛，就是一种能够预兆吉祥的喜虫。陈平安还在一些寺庙的壁画，以及一些文人字画上边，都发现了绘有蛛丝下垂、蜘蛛悬停的图案，美其名曰“喜从天降”。</p>

要知道陈平安是个在青蚨坊铺子门槛那边，不等到一句“恭喜发财”就不肯挪步的人。</p>

它笑道：“容我想想。”</p>

在心湖开始内翻阅书籍，打算给自己找个文雅些的化名。</p>

陆沉揉了揉眼睛，这位道友，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p>

在那轮皓彩明月初次相逢，可不是这么个温和脾气。</p>

它瞥了眼城头以南的广袤地界，想起了先前那场对话。</p>

主人如果将你驱逐，你就将一身剑术归还给我。</p>

主人？</p>

那位至高之一的轻飘飘一句话，它就像早年被白泽按住脑袋往大地上砸出几百个大坑，再拖去明月中狠狠一丢，硬生生砸出一个“老巢”。</p>

它的剑术，早年正是与那位持剑者苦苦求来的。</p>

至于万年之后，白泽让它醒来便醒来，当然是登山修行之后，曾被白泽狠狠教训过。</p>

它当时听到那个称呼后，立即恍然。再不敢多说一个字。</p>

甚至因为担心多事，它主动以一种远古“封山”秘术，封锁了一切与“主人”这个词汇相关的遐想。</p>

只为自己留下一道分量极重的心念，提醒自己不可忤逆此人，一个叫陈平安的人族修士。</p>

所以陆沉说它擅长操控心弦，所言不虚，一语中的。</p>

陈平安说道：“我们约法三章，跟我回了浩然天下，道友必须遵守。”</p>

它正色道：“公子请说。”</p>

在给自己找名字的间隙，也学会了不少浩然称呼。</p>

“第一，跟我返乡之后，你不许对低于玉璞境的练气士出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p>

它点点头，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一切术法神通，所有攻伐法宝，哪怕是剑修的飞剑，就当是挠痒痒好了，计较个什么。</p>

“第二，飞升境之下，玉璞、仙人两境修士，遇到冲突，你可以将其拘拿封禁，却不可以只凭喜好，擅自打杀。”</p>

它还是没有异议。</p>

大道凶险，小心为妙。</p>

此次醒来，先是遇到了一大拨剑修不说，天上一轮明月，不对，是两轮明月，说没就没了，再低头一看，还要加上人间少去了一座托月山。</p>

如今的浩然天下，实在太吓人了。</p>

公子如此提醒，看似约束，实则好心，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p>

“最后，到了我家乡那边，你就当是入乡随俗了，少说多看，小心修行，好好做人。”</p>

“在这三件事之外，我那落魄山，规矩不多，没有什么山水忌讳，除了境界一事，你还需遮掩，以至于你的妖族身份，其实不用刻意隐瞒。”</p>

它点点头，“公子的提醒，我都记下了。”</p>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p>

其实陈平安也很奇怪，似乎眼前这个和颜悦色的“年轻”修士，与最早相逢于明月畔、蛛丝上的那头飞升境剑修大妖，差异太过天壤之别了。</p>

好说话得就像个在听教书先生开课授业的学塾蒙童。</p>

陆沉以心声说道：“可能是以某种秘法剑术切割性格了，压制住了所有的凶戾本性，这种事情，你又不陌生。”</p>

陈平安说道：“以后在浩然天下，遇到不讲理的大修士，我帮你讲理。这种入乡随俗，你要赶紧适应。”</p>

它笑着没说话。</p>

终究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强者为尊的蛮荒天下，还是要靠境界说话的。</p>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讲完道理，你再出剑。”</p>

它这才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p>

它见陈平安打算养伤去了，说道：“公子，我给自己取了个化名，‘陌生’，是否妥当？如果公子觉得可行，以后喊我一声小陌就是了。”</p>

陆沉笑容尴尬。偷听心声，真不地道。</p>

与此同时，陆沉对这位喜烛前辈的剑术高度，又偷偷拔高一层。</p>

陈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口一个公子的，好不容易在老厨子那边修炼出了一种耳旁风神通，结果又来个？</p>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你以后喊我名字就可以了。”</p>

它点头道：“好的，公子。”</p>

“小陌，这算是见面礼。”</p>

陈平安摊开手掌，宛如一轮袖珍明月，在掌心山河之中冉冉升起，高悬在天，是那把长剑震碎的月色碎又圆。</p>

陆沉憋着笑。</p>

“这是我给公子的回礼。”</p>

它以双指捻住那轮明月，轻轻放入袖中，然后翻转掌心，多出了一座上古遗迹，琼楼玉宇，月光皎皎，雪白一片，细看之下，百余建筑，古老样式，鳞次栉比。</p>

陆沉眼神暗示陈平安，别瞎客气了。</p>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月宫旧址，如那远古四海龙君的龙宫是一个品秩的！</p>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就收入袖中。</p>

以后刘羡阳和赊月的那场婚礼，份子钱有了。</p>

陆沉叹了口气，大致猜出了陈平安的想法，善财童子，果然还是个善财童子。</p>

陈平安开始稳固境界，就像一处人身天地的老天爷，不得不四处平叛，收拾旧山河。</p>

从武夫止境归真跌到了气盛一层。</p>

从修士玉璞境跌一路到了金丹境。</p>

陆沉就与喜烛道友坐远些，一起唠嗑。</p>

取出了两壶白玉京神霄城特制的桃浆仙酿，再拿出一张大如斗方小品的符纸当桌布，放了几碟佐酒小菜，手拍黄瓜，凉拌猪耳，最后还有一碟松子杏仁，满满当当。</p>

看了眼略显拘谨的喜烛道友，陆沉愈发啧啧称奇，控制心境，更换心性。</p>

这分明是用上了远古神灵的手段。这些个老前辈，施展起诸多失传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p>

陆沉笑问道：“喜烛前辈此次重返人间，作何感想？”</p>

小陌神色惆怅道：“物事两非，故友零落，心如刀绞，哀痛剥摧，情难自禁。”</p>

停顿片刻，小陌提起酒杯，为自己的心绪做了个更加言简意赅的总结，就一个字，“苦。”</p>

陆沉跟着举起酒杯，轻轻磕碰一下，“听到这里，小道可就要拦前辈一句了。”</p>

小陌说道：“但说无妨。”</p>

陆沉笑道：“人生难得苦尽甘来。再说了，有人共患难，苦就不那么苦了。”</p>

小陌深以为然，微笑道：“陆道友高见。”</p>

陆沉问道：“前辈似乎在后世……名声不显？”</p>

言下之意，是前辈你这么高的境界，为何在蛮荒天下没有留下一连串的壮举事迹，在人间万年传颂。</p>

小陌点头道：“我喜欢专心练剑，不太喜欢与谁厮杀，抖搂威风一事，确实非我擅长。”</p>

陆沉叹息一声，“豪杰无名，是世道不对啊。必须与前辈走一个。”</p>

小陌与陆沉各自饮尽一杯酒后，想了想，“我曾经追杀过仰止，可惜当时剑术不精，消耗一月有余光阴，始终未能杀掉仰止，结果被朱厌拦阻救下，我以一敌二，打不过就跑了。”</p>

陆沉手一抖，酒水差点洒了一地，赶紧施展术法将酒水倒流回杯中，再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赶忙致歉道：“听闻壮举如晴天霹雳，失态了，失态了。”</p>

小陌虽然心有疑惑，一个十四境大修士，何至于为了这种事情，大惊小怪。</p>

不过对方如此……捧场，小陌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p>

没办法，这头沉睡已久的远古大妖，更多记忆，还是万年之前那些动辄各部神灵陨落如大雨、大妖战死后尸骸堆积成山的惨烈战役。如今蛮荒天下那些被视为“祖山”、“主峰”的雄伟山脉，几乎都是大妖真身尸骸的“断壁残垣”所化。</p>

自然而然的，它就从不觉得任何一场捉对厮杀，当得起“巅峰”二字。</p>

陆沉便与小陌说了些旧曳落河共主与搬山老祖的事。</p>

朱厌如今依旧在逍遥快活，倒是仰止，被文庙拘押在了道祖一处弃而不用的炼丹炉遗址那边。</p>

小陌听得神色认真，显然是个极好的听众，等到陆沉唠叨完毕，这才抿了一口酒，“原来朱厌与仰止，始终没有结成道侣。”</p>

环顾四周，小陌继而感慨道：“道心不定，三界无安，犹如置身火宅，众苦充满，业火不息，甚可怖畏。”</p>

陆沉点头道：“三界火宅，云水清凉，以渡人来自渡，就愈发难能可贵了。”</p>

陆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好奇问道：“前辈还精研佛法？”</p>

小陌赧颜一笑，“曾经有幸亲耳聆听一位僧人在菩提树下的说法，超脱文字藩篱，容尽十方云水客，委实是高妙无双。”</p>

陆沉搭不上话了。</p>

他一向不太敢跟佛陀打交道。</p>

小陌问道：“公子在家乡那边，似乎有个大遗患？”</p>

陆沉点头又摇头，“有，又没了。”</p>

文海周密，年轻隐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p>

周密，追求利益最大化。</p>

陈平安始终在追求无错，防止那个最坏的结果出现。</p>

作为陈平安后手的白帝城郑居中，其实早先在中土神洲的山巅排名并不高。</p>

不然裴杯当年将弟子曹慈从剑气长城带回，从倒悬山重返中土，问拳白帝城。</p>

但是那个深藏不露的郑居中，陆沉一直觉得如何高看此人都不过分。</p>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p>

在周密觉得陈平安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加上礼圣不曾坐镇浩然天下，确实机会难得，稍纵即逝。</p>

那么已经跻身十四境的郑居中，确实是最适合拿来针对周密一记“无理手”的对弈之人。</p>

问题在于，陈平安是跟郑居中求情了？还是悄悄做了一桩什么买卖？</p>

不管是哪种情况，陆沉都觉得陈平安会付出不小的代价。</p>

小陌说道：“等我跟随公子回了家乡，想来总有略尽绵薄之力的机会。”</p>

陆沉笑道：“可以有，不要多。”</p>

小陌点头称是，然后眺望远方，笑道：“我学剑快，出剑更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