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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小太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曾是怎样的苦人儿。

倒是突然听见里头帘子响了,然后是皇后袅袅婷婷在里头说:“皇上洗沐完了,把水送出去吧。”

小太监低头一声“嗻”,手一挥就毫无动静地叫来伺候洗沐的几个人,进斋室里倒洗澡水去了。

李夕月又吩咐:“倒茶进来。”

宜芳从茶房端了一个托盘进了门,上面四个茶盏。

昝宁揭开看了看:“君山茶还算泡得出师,但朕要的是凉茶,这送来的怎么是姜茶?”

李夕月首先打开姜茶的碗盖儿递过去:“哪能乱喝凉茶?冬吃萝卜夏吃姜,这天热就该喝点姜茶,去去体内的湿寒。”

他撇着嘴不愿意喝。

李夕月带头喝了一盏姜茶:“嗯,宜芳的姜茶调得好味道,不辣,也不甜腻。”

然后打开另一盏碗盖儿再一次递过去,轻声说:“我知道你胃不好,现在虽然比以前好些,但御医嘱咐你不能用寒凉的东西,要多吃些温热的,你还是乖乖听御医的话吧。”

于是昝宁就接过来喝了。

他讨厌姜茶的辣,但是因为马上塞进嘴里的一块金桔蜜饯,那辣味一下子被消减了,反倒是从喉咙一线到胃里暖暖的感觉。

只是不敢赞许,怕以后要每天喝姜茶,所以顾左右而言他:“偶尔为之也就罢了。御医的话也不必句句听,他们还说颖妃那个方子对我的身子骨不错呢。”

李夕月点点头记下了,决定明儿个让宜芳照方子给他煎药茶。

昝宁挽着李夕月,到了后殿,恰见乳母抱着小阿哥在院子里玩,昝宁满脸都浮起笑,拍拍手说:“朕抱抱。”

接过那个肉乎乎的小东西,爱不释手地逗弄着。小东西虽然不会说话,但现在开始会咿咿呀呀叫了,两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父亲,一会儿突然无意识眯着眼一笑,眼睛像月牙,嘴角有酒窝。

当爹的激动极了:“他笑了!他笑了!长得可像你呢!”

李夕月摸摸自己的脸,果然也是肉乎乎的,心里哀叹一声,决意要好好少吃多活动,不能任由大饼脸继续发展下去。

她问:“啊,才睡了那么会儿就醒了?”

乳母陪着笑说:“也睡了挺久了,都快睡一个时辰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默默然都在想:啊,怎么这么久了?而后,昝宁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笑意。

“还有一拨引见,”他说,“引见结束将近傍晚,日头不晒了,咱们一起到御花园里溜达溜达。”

可惜在众人面前还得像个肃穆的帝王,不能显出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满足的小家子气。

皇帝去召见引见的大臣了,作为“皇姥姥”的李谭氏从屋子里出来,对女儿说:“你这个丈夫,比亦武强。”

李夕月轻轻推推她:“哎呀,扯到亦武什么事呀?”

李谭氏看看左右没外人,轻声说:“真的。亦武媳妇怀孕的时候,我看亦武那个马大哈天天还在家里研究他的火铳,研究得废寝忘食,都不赶着回屋睡觉,好几次把他媳妇气哭了,说还不如嫁给一根火铳算了。”

李夕月“噗嗤”一笑:“这是他的爱好么,没这项爱好,估摸着天坛崩掉纳兰提督后脑壳的事也就没影儿了。现在亦武他媳妇生了个闺女还是小子?”

李谭氏更是得意:“她生了个闺女,没你厉害!”

“这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李夕月说,“小子长大些后可麻烦着呢,估摸着是皮猴子一只,猴天猴地,钻上钻下的。”

她夸张地长叹一声:“还是闺女好,又安静、又可爱!”

李谭氏反过来嗤之以鼻一声:“哼,谁说的?你小时候难道不是只皮猴子?没有猴天猴地,钻上钻下的?”

皇后娘娘顿时脸一红,看见旁边几个小宫女都掩嘴葫芦,憋着笑意。

因为要带才两个月的小阿哥去御花园,好些准备工作要做起来。喂饱奶,擦了脸,换上软纱的长衣长裤防止蚊虫叮咬,小家伙也越发精神起来,咿咿呀呀叫得很欢,

到了御花园里,只见合欢花树遮天蔽日,石榴开得火红,而山石里的薜萝、道路边的萱花,也都是怒放的时候,美不胜收。

李夕月把小人儿从小竹车里抱出来,带着他看花儿草儿,有时瞧见一只翩翩的大蝴蝶,做皇后的亲自抱着娃去追着看,等一头是汗的回来,昝宁就忍不住怪她:“你看看你,值当亲自去追一只蝴蝶?这样胖乎乎的小肉团子,你也抱得动?”

嘴上这么说,却又从袖子里取了一块手绢,先给李夕月擦掉额头和鼻尖的汗,再换一面给儿子擦汗。

李夕月笑呵呵说:“不累。我的力气可大着呢,以前一只胳膊托皇上的大金雕,走半里地都不带喘的。主要是天热才出汗的。”

昝宁看小肉团子月牙似的双眼,鼻尖上一颗颗细汗,觉得煞是爱人。他点点那指顶大的小鼻头,又抬手点点李夕月的鼻头:“有孩子在,目下不能玩鹰。等他大一点,带他去木兰秋狝——孩子不能娇惯着长大,男孩子尤其不能,得看看开阔的草原,感受一下铁马秋风,才能有气魄养出来。”

他含笑望着儿子的双眼:“我继位在国家最艰难的时候,如今不指望开创什么新格局给他,但努力做个中兴之主,让他不必再受一遍我的苦。”

宫女之子的出身,从小看一些有的没的白眼,听一些有的没的嗤笑,这种痛不能让儿子再承受,李夕月是正门抬进来的皇后,因而这是血统尊贵的嫡子;

权臣和嫡母把持朝政,冲破他们掌控的藩篱何等之难,这种痛亦不能让儿子再承受,如今朝中任用的是张莘和一类的大儒,李夕月又是个没啥权欲心的,但一步步从他夺权的经历中走过来,也不是无知妇人,一定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他似乎要拥抱李夕月,但实际还是收敛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脸。

闷热的天儿,其他宫里的人也有不少出来散心的,遇到嫔妃什么的,就在她们请安之后简单点点头,遇到先帝的那些老太妃,则加一句问候。

没成想在假山亭子后,还听见孩子们奶声奶气的争吵。

“这地方我先来的!”是男孩子虎声虎气的叫喊,“再说,这里的蛐蛐你会抓?”

接着是小女孩更奶的喊声:“先来的又怎么样?你敢欺负我!我让我皇阿玛打喜(死)你!”

李夕月看看昝宁:那是他的亲生闺女大公主和便宜儿子承笈。

承笈身份尴尬,当年被那位废成庶人的纳兰太后弄进宫做“大阿哥”,张狂了没几天,太后自尽身亡,“大阿哥”顿时就成了尴尬的一号角色。

然而,如若立刻就把承笈赶出宫,又怕怀郡王心生罅隙,宗室里一旦离心,对当时刚刚收拾完局面的昝宁来说不是好事。所以,承笈就这么继续不尴不尬地在宫里住了下来,日常交给一位老太妃抚养着。

听见过继儿子和亲女儿吵起来,昝宁不由皱眉,拔脚要去看看。

李夕月拉住他低声说:“皇上,承笈也是个可怜孩子,想想他现在的尴尬身份,有些地方也可以理解他了。”

她把儿子往昝宁怀里一塞,让他抱着,然后才陪着他一起绕到假山后面去。

承笈已经八岁了,壮壮实实像头小牛犊子,一脸的不忿,但在见到昝宁之后顿时怂了,很难看地陪了个笑脸。

而一旁四岁的大公主正是聪明可爱的时候,刚刚还叉着腰谁都不让,这时候几步踉跄往昝宁腿上一扑:“皇阿玛,大阿哥他欺负我!”

昝宁小心抱着小肉团子,腾不出手来抱女儿。

李夕月蹲在大公主面前,笑融融问:“大格儿,哥哥他怎么欺负你了啊?”

大公主闪闪眼儿看李夕月,她是个普通妃子生的女儿,在宫里生活,眼力见儿总是有的,对李夕月抿抿嘴,委屈兮兮的:“皇额涅,我想在这里抓蝈蝈儿……”指了指草丛。

“这里有蝈蝈儿啊?你听见蝈蝈儿叫了?”李夕月和颜悦色,像个大姐姐。

大公主点点头,肉乎乎的小手指指指东,指指西:“有呢,有呢,我听见蝈蝈儿叫了。大阿哥说,里头还有蛐蛐儿呢!”

承笈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就是你踩过来,把蛐蛐吓跑了!”

“承笈,你现在正是念书的好时候,怎么整天就想着玩蛐蛐儿?玩物丧志懂吗?!”昝宁毫不客气地教训他,“今儿上生书没有?都会背了吗?大字儿都练完了?”

承笈扁扁嘴似乎要哭了,他本能地怕昝宁——这不是亲爹,而且总板着脸,让人一点亲近感都没有。

李夕月剜他一眼,然后转头哄承笈:“哦,你想抓的蛐蛐儿被吓跑了呀?”

承笈猛点头,而大公主不服气地喊:“这地方又不是你家的!”

李夕月说:“别叫唤了,我给你们抓!”

她挽一挽袖子,对他们俩“嘘”了一声,翻开草丛里一块石头,双手一捂,掌心里顿时响起蛐蛐慌乱的鸣叫。

“拿竹筒罐儿来。”李夕月向后吩咐着。随即把掌心挪开一个小口子,竹罐儿对准了,只听“瞿瞿”两声,她把罐口一捂,对承笈笑道:“是只挺大的紫金背雄蛐蛐儿,声音可响着呢。”

塞上麻绳塞的竹罐递到承笈手上,李夕月拍拍掌心说:“承笈,偶尔玩一玩也不是不可以,但玩物丧志要不得。”

承笈满面感激地接过蛐蛐罐,看了李夕月一眼,又低下头低声说:“儿子也不是斗蛐蛐玩,就是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听个响儿。”

“想家了?”

承笈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这儿就是儿子的家啊。”

但是眼睛里雾蒙蒙、光闪闪的。

李夕月摸摸他的小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转眼见大公主还眼巴巴吊在昝宁的腿上呢,她又笑着问:“大格儿是想要一只蝈蝈儿?”

大公主用力点了点头。

李夕月说:“行,我刚刚也听见蝈蝈儿叫来着,我给你逮去!”

昝宁觉得李夕月这堂堂皇后挽着袖子抓虫子有点不像话,但是又见两个孩子眼巴巴等着的兴奋劲儿,又不忍心叫停她。

少顷,藏在柳叶中的一只翠绿的大蝈蝈也落到了李夕月的手中,她觉得竹筒装蝈蝈实在气闷,扽下几根柳条,现场编了个蝈蝈笼子给大公主提在手上,拍拍手上的灰问:“好不好?”

大公主甜甜地笑:“好!”

拎起蝈蝈笼子扭头问昝宁:“阿玛,你说好不好?”

昝宁平日里只顾着独宠儿子,对其他妃子生的两个女儿关注得并不多,看她萌萌的笑容,竟自不习惯地愣了一下,才说:“好。”

大公主羡慕地看了看一直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阿哥,突然说:“我也要阿玛抱抱……”

一旁大公主的保母都惊出了一身汗:要是皇帝追究是谁教孩子争宠的,只怕够喝一壶的!赶紧前来拉着公主劝:“公主,万岁爷抱着您的小弟弟呢,奴才来抱您吧。是不是玩累了站不动了?……”

大公主扭了扭小身子,攀住了昝宁的腿,倔强地说:“我也要阿玛抱抱。”

李夕月适时过来,把儿子从昝宁怀里抢过来,对他说:“皇上,我来抱阿哥,您抱抱公主吧,这么可爱的小人儿,我也想抱呢。”悄悄拐了他一胳膊肘,示意他抱抱女儿。

极少对女儿表达爱意的昝宁,勉为其难地俯下身,叉着胳肢窝把她抱起来,孩子小小的胳膊小心地绕在他的脖子上,露出少见的笑容。

昝宁不仅心里不习惯,而且有些担心李夕月会不高兴,悄悄看了她一眼。

李夕月却把咿咿呀呀的儿子抱过来,笑道:“姐姐弟弟都好可爱。”

大公主在父亲怀抱里够过去,在弟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姐弟和睦的样子,让人心都要化了。

“哎呀!看看,真暖!”李夕月说了半句,突然,小公主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孩子们玩累回去,李夕月散着步,顺着甬道往养心殿走,她看了看乳母怀里睡得熟熟的儿子,感叹道:“人都说皇室无情,我看不过因为他们从小就分离析居,父母各有威严,各自忙碌,也顾不上他们。孤独的孩子哪有快乐可言?”

昝宁不说话,等到了养心殿里,吩咐乳母把阿哥带回屋子里去睡,才对李夕月说:“你说的不错,这些祖宗家法,实在无益。承笈这一年来,显得愈发乖僻了,据说在上书房捉弄师傅,在北五所折腾宫女太监——”

他突然笑了笑:“折腾宫女太监这条,挺像以前的我的。”

然后才又回到正题上:“他在宫里身份尴尬,还不如让他回家去,只是怕怀郡王忧心。”

李夕月说:“马上给儿子办百日,亲藩宗室和大臣们要来贺喜,让承笈与他父母一道处,父母与子女的天性,肯定念着他。现在你有了亲的,他们自然晓得承笈继承你的位置是不可能的了,谁还多有妄念呢?只是都过不了面子上那一关罢了。”

昝宁点头,而后笑道:“看你今日和大格儿那和睦的样子,真让人动容呢。”

李夕月笑道:“怎么,看着特别像个好后妈?”

惹得昝宁掐她屁股一把:“瞧你说得酸溜溜的味儿!怎么的,我在你之前和人家生过娃,你心里吃醋啊?”

李夕月疼得蹦到他怀里扭两下,然后戳他胸口的龙脑袋:“死没良心!哪有你这样倒打一耙的?我还没嫌你,你倒先大帽子扣下来。我可不吃醋,喏,晚点已经准备好了,敬事房的膳牌也都备在银盘子里呢,你要不知道今晚选谁侍寝,我就帮你挑一个,然后给你钤印劄子。一口醋都不会吃的!”

“这话说得已经够酸了!”他笑着,见服侍的太监宫女全远远在寝宫的碧纱橱外头装聋作哑,便把她一把一抱,直接扛到内寝里丢在榻上。

帐帘用的是碧水色,腾浪似的翻波好一阵,才听见里头起此彼伏的呼吸声,接着是男人在说话:“我想你也给我生个女儿。”

“咦,你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了?”

帐帘里的他双手枕头,侧脸微笑着说:“不错,今儿是觉得大公主甚是可爱。要是你生的,一定更贴心,更惹人疼。所以我想再要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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