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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了一件蓝色的长衫布衣,头发也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但即使如此,远远地一眼看过去,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女子,修长苗条,却又如竹如松的女子。

她牵着那匹老马,步履不紧不慢地走在春日的杏花林中,他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连眨眼都不曾,但也终究是看到她的身影彻底隐没在一片繁花之中。

他并不觉得这是他们的永诀,他们都算不得熟稔,更遑论亲密。

两个原本也只是浅薄地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的人,又谈什么诀别?

她以后会有她自己的锦绣前程、逍遥境地,不需他这样的恶徒再染指什么。

只是,再看她一眼,也许他就能彻底放下一些事情,一些他还未曾任其蔓延,也远未明了的,独属于他自己的,明明暗暗的细碎心事。

他又站了一阵,就转身走下山坡,他带来的马还在等着他,他骑上后并不催马前行,就这样信马由缰地走回了那个僻静的山间小院。

程昱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一身急躁,像是深怕他去跟自家妹妹说上点什么。

但当这个杏林高手看到他的身影,却先暴躁地喊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捡……”

他到底是觉得不吉利,愤然地截断了话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你快回房给我躺着,药我给你端过去。”

肃修言在他面前一向十分乖顺,这时也是一样,带着点笑意答应下来,自行去拴了马,就折返回房间里躺在了床上。

程昱很快端着漆黑的药汁走进来,还未雨绸缪地拿了套金针过来。

肃修言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响地把药汁喝了,又乖乖地伸出手腕给他把脉。

程昱把他的脉象试了一遍又一遍,他试不出什么,却又隐约觉得不能安心,审视地看他:“你身子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尽早告知我。”

他挑着眉笑了笑:“我知道。”

程昱终于还是离开了,他又开始钻在药房里磨药翻书,仿佛这样就能找到救命的良方。

能被称为神医,除却医术高超,还是因为在救人这件事上,他从来都殚精竭虑,丝毫不肯放弃……她也是一样。

他照旧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打发时光,午后师父和师姐照例来看他,他披上件程昱一定要他披着的厚实大氅,三个人一起在院落中坐了一阵。

师父和师姐离开后,他就又重新回到房中,做一个躺在床上数着横梁打发时光就能数上几个时辰的病人。

待到天色暗下来,师父安排的仆从老伯给他送了晚饭吃完,这一天就又算过去了。

程昱房中的油灯照旧亮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他实在是疲倦,才肯抱着药材和医书熄灯睡去。

肃修言一直等到院中彻底安静下来,连虫子的啾鸣都已停歇,才睁开眼睛起身推门走了出来。

他走不了太远,也没打算跑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去,给程昱增加收敛的负担。

他只是走到了院中的那棵白玉兰树下,就这么席地而坐,月光透过稀疏的花苞漏了下来,他抬起头,能看到中天之上明亮的圆月。

今晚的月色确实很好,就好像如今的时节也很好一样。

在一日比一日温暖的春季里,就算夜风也不再寒冷陡峭,微风吹过他的面颊,反倒带着丝花香的芬芳。

他就在这样的月色下,什么也没有去想地,在安静的院落中坐了许久。

他本以为这样的平静会持续到最后,但他仍是等待到明月落下,天际渐渐发白。

当他看到最初的一缕朝阳,像那一天一样透出重重夜幕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体中透出一股强大的,从未感受过的痛楚。

那仿佛是灼烧着魂魄的痛苦,让他蓦然间想到,是了,他从不信来世,也不信鬼神,若是就此一别,怕是永世不见。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已然迟了,他们早就错过了韶华青春,也错过了末路的相逢。

他染血的唇角终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原来他这一生,如斯荒唐,如斯空茫……他连只言片语都不敢留给她,连最后一面,都只能遥遥窥探,却能骗自己说,如此就很好。

程昱昨夜睡下得太晚,一直到窗外鸟声婉转,仆从老伯的惊呼声震走了飞鸟,他才模糊地醒了过来。

老伯的喊声里藏了许多惊恐悲痛,他心中一空,翻身下床,来不及穿上鞋履就奔了出去。

院子本就不大,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了依靠在树下的那个人的身影,却在绊了一跤后才又爬起冲了过去。

那个人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了,脸上那些从七窍内流出的血迹也刺目到骇人。

程昱已经见过了太多的尸首,但他仍是不愿相信,一遍遍地去试眼前这个人的经脉。

他一直试了好几次,连心口都去摸了好几回,才颓然低下头,再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起身冲向院门口。

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人,那是肃修然,他甚至是衣冠不整的披散着长发,用极其缓慢艰难的步伐,一步步走了过来。

程昱哽了声,而后说:“大公子,二公子已经……”

肃修然微顿了下,他的声音极轻:“我知道……”

他的脚步虽然艰难到了极致,也还是走到了肃修言身前,接着他就半跪了下来,用袖子仔细地去擦那张脸上留下的血痕。

时间过去太久了,那些血有些都已经干涸,他也并不去纠结,只是轻柔地开口,像是那个人仍然能够听到:“小言,我夜里从梦中惊醒,没有缘由地心悸,我就知道是你……哥哥做错了很多事,才会累你如此。我知道你定然不会情愿,但哥哥还是要带你回家。

他说着,还又微微笑了笑:“我知道小言一惯会让着哥哥,就当哥哥又勉强了你一回。”

程昱站在一旁,侧过头又哽咽了声,声音微颤着生硬开口:“已是如此,就不要再说这些废话。”

肃修然的脊背一向挺得很直,即使在虚弱时也是如此,好似那是他的坚持,也是他的风骨,可此刻他弯腰佝偻了起来,仿佛借此就可以抵御住什么。

他仍是揽住树下那人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又抱着他站了起来。

已经过去许久,这具身体不但早就冰凉,甚至已经有了些僵硬,肃修然却仍是努力将他紧贴在自己怀中抱着,低下头轻柔地在那人的耳旁说:“小言,我们回家。”

他不仅丢掉了一惯的淡然从容,甚至连基本的冷静都失去了,目光空洞木然,步履蹒跚踉跄。

当他抱着肃修言走了出去,程昱这才注意到,他竟是从床上惊醒后,自己一个人匆忙赶过来的。

他的脚上只穿了白色的布袜,那袜子不但已经沾染了灰尘露水,还有了些划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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