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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壳有点疼。
梁玉知道萧度必然是不甘心的,只是不曾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傻到家了的问题。要命的是,萧度的悲伤是那么的真实,不是故意作对膈人,就是不明白。他的眼神那么的忧郁,他的表情那么的有感染力,令人不由去思考他提出的问题——凌珍珍要怎么做才能不落到如今的下场呢?
两位夫人若有所思,连袁先小小的年纪也微皱着眉头,似乎有解决这个难题的意愿。凌氏是犯了罪的、是应该予以惩罚的,难道还要供着凌氏不成?可是……仿佛一个棋痴遇到了残局,几人不由自主就去想。
袁樵一拍桌子,杯碟跳得老高:“萧司马,你这话太无礼了!梁氏何曾违法,萧司马怎么能拿来与罪人相比?”
梁玉听得出来袁樵还是有点犹豫,凌珍珍一个女孩子,家有父兄,确实不该为这件事情负责。他们犹豫也是有根的——世间的思妇词、怨妇诗,流传下来写得好的泰半是男人写的,他们天生就有这么一根肠子。风花雪月、无奈惆怅,最能触动他们。最好的例子是王司马,一个大男人,多愁善感得全楣州都知道,要不是杨仕达起兵,他现在还不定在哪里接着擦眼泪呢。
“我……”梁玉的声音钝钝的,说出来的话却犀利得直插萧度的心房,“为什么要替你和凌庆收拾烂摊子?”
“啊?”萧度没听明白,袁樵也不解地看向她。
梁玉道:“凌庆要一个软糯清甜的小闺女,他养出来了,你要一个柔顺听话的小娘子,你也哄出来了。现在又不满足了?”
她干嘛要给凌珍珍出主意?不知道梁家跟凌家早就是死敌了吗?问这个话就多余!她梁玉欠的是萧礼的人情,管萧度就行了,凌家的死活,与她何干呢?凌氏如果翻身了她才该头疼呢,给凌珍珍想招,立场摆错了吧?
梁玉仔细回忆了一下欠萧礼的人情,耐着性子说:“好好一块檀香木,你俩拿去箍成了马桶,回来问我用坏了之后怎么能让它不再变成劈柴?你想要我给出什么答案呢?”
袁樵与两位夫人都回过味来,不错,将事情都做绝了,再来问退路?【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的……】他看了梁玉一眼,心道,【只是太无情,可不能说出来给你听。争储的时候让凌庶人去死一死就好了嘛。】
梁玉还得接着还人情:“照你们的养法,管她是谁,养出来的都是凌珍珍,区别不过是这个马桶是檀香木的还是杂木的罢了。她之所以是她,就是因为她的这份脾性,就是没有这份能耐的柔弱。你们那样教养她,就只能是这样一个人出来,就只有这样的结局。一旦改变,她就不是她了,你把‘凌珍珍’的魂魄就抹杀了只留皮囊。你真的要问下去吗?”
所以,凌珍珍永远不会变成梁玉,梁玉也永远不会是凌珍珍。
萧度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责任!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的责任全在遵礼守法,尽力不忤逆父母、不损害大义,这才有了因为立场、利益不同而与凌珍珍的悲剧。他也有教过凌珍珍该怎么做,只是教与教,是不一样的。不锤炼心性,只做指挥,凌珍珍永远就只是温室里的花朵。然而一旦改变,那还是他要的凌珍珍吗?
“你问我的主意,就是说她缺主意,她是残缺不全的。你在拿两个人拼成一个人,拿我十几年养出来的主意往里补?你这话问出来的时候,凌珍珍才是真的死了。你可真是……贵胄公子。”
萧度的话音带着痛苦与凄凉:“所以,她从出生开始就落入歧路,而我也没有能够将她救出,是吗?”
“出生吗?”梁玉想了想,认真地问道,“您还记得,当年在上京的船上,您管我要菜刀,我对您说过什么吗?”
当年?当年萧度光记着一个小泼妇拿着把菜刀连亲哥哥都敢砍了!去收缴菜刀,也只记得这个小泼妇根本没答应!不但没答应,还对他亮刀子了!他光记得那把菜刀了。
一看这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没走心,梁玉也不觉得奇怪,反是袁樵不大自在地动了一动,既想阻止梁玉跟萧度再深谈,又有点想知道他们私下接触的时候说过什么。
梁玉没有让疑惑的人等太久,她的记性比萧度好很多,慢慢地说:“我就是个乡野丫头,也知道什么是门第,除非立时死了投个好胎,不然还是要被瞧不起的。我知道的,你们是天,我们是地,仰断了脖子也只能瞧着你们的脚底。我没说不行。”
“我们家十几口,自己养活自己,我们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该纳的粮不少一粒,该缴的布不短半寸,哪怕见着万岁,我也敢说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你们凭啥就当我们猴儿一样什么不懂?”
“不是我们哭着喊着要我姐抛家舍业十几年,见不着爹娘面的,是朝廷征了她进宫的。她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如今外甥做了东宫,我们又叫人蒙眼带上路。这是好处,我们领情。可这是我们削尖了头去争的吗?你们凭啥跟防贼似的看我们?啊?”【1】
两位夫人与袁樵、袁先之前从不知道还有这个细节,细细品一品,想想她的来历,又生出一丝悲壮与钦佩来。不过几年时间,她的处境与当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切,不是靠哭泣也不是靠献媚,是一点一点踏实做出来的。
【当时才多大的年纪呢?】刘夫人暗中点头,【是个好苗子。她这已是答了萧度了,世间岂有东食西宿的好事呢?】
梁玉道:“我从来没把自己跟凌珍珍比过,没想过自己如果是她会怎样,自己活命已经够我忙的了。但是我从来都知道——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拿走我的刀。”
【天行健,】袁先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娘子确实不必与凌庶人的妹子相比,真比了才是玷污。】【2】
“没给她本事就将她拉到战场里去,又护不得她。萧度,你没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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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王司马是近来才搬到州府里的,原本居住的地方重新收拾出来就给了萧度。因一直有人居住,房舍并不曾破败朽坏。
将自己往被褥里一抛,萧度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放空了。梁玉的话不停地在脑袋里转来转去,尤其是那句“你没长大”,简直像刻在了他的耳朵上一样。【原来是没长大啊……】
长大了又怎么样呢?他确信自己还是喜欢凌珍珍这样的女孩子,可是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就不能机变灵活了吗?如果早些教呢?说到教,萧度突然发现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处在凌珍珍的位置上,恐怕也是……
【如果她有办法,那她还是她吗?】
萧司空的教诲也过来凑热闹。萧司空说,你得分明白女人也有很多种,有些就不是为了取悦你而存在的。【那珍珍呢?她算哪一种?我将她当作哪一种?】
萧度挺在卧榻上,抽搐几下,啪,弹坐了起来,脸上身上全是汗珠。
举袖试汗,萧度大口地喘着粗气,引来侍者关切的声音:“郎君?”
“我没事!”萧度粗声粗气地说,“取水,我要沐浴!”
热水很好地纾缓了萧度的情绪,他又冷静了下来:【明天办了交割之后,再去见一见她。】他想再聊聊。
萧度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凌珍珍与菜刀总是入梦来。凌珍珍还是停留在他记忆中的样子,柔弱而纯真,全心地信赖他,而他终究是没有办法保全她。菜刀是船上那把菜刀,听说因为是凶器被没收了。奇异的,萧度还记得那把菜刀的样子,执刀人的脸反而隐在了一片阴影里。
第二天起来,萧度的样子更颓了一点,一夜功夫冒出了一层胡渣。刮了脸,换了官服,熏香将衣服里里外外染上了清洌的气息,萧度又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了。到了州府,王刺史见了就欢喜:“年轻人就该精神一些的。”
王刺史要楣州出政绩,正是希望所有人团结一心的时候,也不给副手下马威,办了交割还给萧度略做讲解。前一天没有仔细讲,今天就告诉萧度,袁樵父子都被揪去下地了,袁樵还跑去挖渠了。
“先前也隐约听说过,我便出城看看去。”萧度一盘算,袁樵在城外,梁玉也在城外,就一起看了吧。萧礼不会让弟弟两眼一抹黑就往楣州扎,萧度出发之前,萧礼也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信息告诉了萧度。萧度当时情绪不佳,听一半漏一半,等王刺史提起来了才想起来有这一茬。
萧度并不赞成袁樵与梁玉亲自劳作,用得着吗?统筹规划不是比自己去干更有意义?带着这样的疑虑,他换了身青衣,带着侍者在大姑娘小媳妇热情的目光中离城。
袁樵与梁玉都很好找,其时已经是夏季了,袁樵为了用水的事情不得不出城镇压。楣州并不干旱,但是水的数量与能够利用的水的数量不是一个概念。先前修复的那一段只是干渠,能保证总体的用水量就不错了,灌溉时具体的分配又是一场场的官司。袁樵很忙,因为走到哪里都是找他评理的人。
他爹袁籍当年曾有一个做法,即早一步将各乡村的长者叫过来喝茶。袁樵想依样画葫芦,却发现楣州的情况更为复杂。朝廷大军碾过,强势些的地方豪强都被顺手了,不少地方群龙无首。剩下的聚族而居又有宗族长者的村落,也不大好相与。
袁樵只能见招拆招,到哪里都被人给围着。干渠水量的分配,他用的一个简洁的办法——出多少工分多少水。由于当时还征用了番户,番户与普通民户地位又有所不同,番户被袁樵打了个六折。
好在他也兑现了诺言,参与修渠且表现良好的番户被他放免了一批,方才保证了楣县的持续平稳的动转。
出了城,萧度使人一打听,今天袁樵走得远了些,算算路程,追上去也没意思了,正好去与梁玉再聊上一聊。
梁玉就更好找了,她不在田里,就在作坊里。萧度语言不通,由王刺史派的一个小吏做翻译,问了路边一个热情的大婶,知道梁玉在河边。萧度鞭马就走:“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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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与吕娘子、美娘都在作坊里。
短短的一个月,作坊被扩大了一倍。旧式的织机被陆续淘汰掉,作坊里的新式织机如今有四十张,纺车的数量少于织机,盖因部分丝线可以从外面购得。一匹布从进料开始,到从机上卸下来再到染色,成匹,比单人从头忙到尾节省了许多时间。
即便如此,梁玉还不很满意。
吕娘子道:“三娘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梁玉道:“总这么干也太累了。”她招来女工就不想这些人吃闲饭,能让人多干一点是一点,为此她想了很多主意。最损的一招就是定一个标准来发工钱,将每一个步骤所需的时间给定了下来,谁磨蹭得太明显,一准被她给踢走。
她又没黑心到家,也觉得女工是累。
美娘却又另有见解:“哪有不受累就享受的呢?”
梁玉道:“能轻松些又何必为难人呢?还能多给我做些工。”
吕娘子问道:“怎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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