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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屠城,不过是吓唬,关中战乱,正百废待兴,需休养生息,杀了百姓,谁来种地养蚕,户籍锐减,征募的兵丁也会随之减少,只要不是闹到非要铁血镇压,还是能保则保,还能留个宽仁的形象。
有此交易,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最后,邓羌放走公羊迟。
回到绵竹的老剑客与挚友彻夜痛饮一番,告之已无援军的消息,张育绝望,想为全军重做安置打算,但蜀兵却不肯退一人,仍坚守此间,同存同亡,欲要决一死战。
那一日,四面山火,黑云压顶。
绵竹城门洞开,两军交锋,公羊迟无路可走,只能痛下决心刺杀旧友,最后又因无颜面对,在城阙上举剑自刎,尸首坠于城下草间,两把青釭剑寸寸碎裂,无归剑冢,彻底与剑谷划清界线。
“当时将军屏退左右,只有我因重伤不得动弹腾挪,所以就近留在帐中休养,而今邓将军与公羊迟皆已逝去,知道一切的,世间仅有我一人。”丁桂如是道。
闻言,晁晨如鲠在喉,一着急,张口便问:“那你为何不……”
话到嘴边,他忽然反应过来,即便苻秦已四分五裂,但仍旧改变不了丁桂是个氐族人的事实,他又凭什么要仗义帮公羊家正名,而且公羊迟也确实答应邓羌的条件,开城刺杀。
想通这一点,晁晨心里反而觉得悲哀,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曾知道真相:“那你为何现下又肯明言……”
“晁先生,立场相左之下,没有绝对的对错。”丁桂捶胸长叹,眼中的光芒明灭忽闪,“……只因我心有不安。”
“淝水一战,陛下大败而归,麾下干将折损过半,征东大将军苻融身死乱军,‘六星’中‘暗将’庾明真殁于寿阳,‘智将’风马默不知所踪,‘蛮将’重夷、‘杀将’单悲风、‘泉将’霍定纯皆在掩护途中负伤。在那之后,慕容垂、慕容泓、姚苌先后起兵自立为王,”
“邓羌将军在世时,曾为太子讲授兵法,他死后,我辗转到太子麾下。建元二十一年,慕容冲攻破长安,那时我正在邺城,听闻国都大火,蛮、杀、泉三将掩护陛下出走五将山,羽将宗平陆死守天枢殿,为免叫‘芥子尘网’落入敌手,亲手毁去,坠亡于九丈城阙之下。”
“可惜,可悲,可恨!”丁桂握拳,狠狠在自己的膝盖上捶打三下,失国的悲痛,叫他这么个硬汉也涕泗横流。
当年苻坚盛极一时,麾下强军百万,一统北方山河,文有“智比诸葛”的丞相王猛,武有邓羌、张蚝这样号称“敌万人”的大将,身侧常伴“六星”奇才,可最后却也落得一个魂断新平的凄凉下场。
听他追溯往事,作为旁观者,晁晨只觉得又悲又恨,若说他氐人可怜,那谁又来可怜永嘉之乱,匈奴入关大肆屠戮后,流离失所的晋人?
如果天下始终是升平治世该多好。
丁桂歇了口气,继续追忆,怕说话混淆,也便不像对苻坚那般,尊称天王或陛下,而是直呼其名:“后来,太子,也就是苻丕即位,发兵攻打慕容永。我随左丞相王永出征,大败于襄陵,混战中侥幸捡回一条命,逃亡时为一户农家所救,等我回到国都时却听说苻丕已崩逝,无奈下,我只能又改投奔苻登,直到两年前,苻登为姚兴所杀,此后再无秦国!”
姚苌继承了秦之国号,但对他们这些氐族人来说,却不认那小小胡羌所立之国。
晁晨终于插上一句嘴:“你就是那时流亡至此?”
“我向西一路到姑臧,有心投靠凉王吕光,他虽亦是野心勃勃,拥兵自重,但却不似姚贼那般可恨。然而,几次大难不死已属上天眷顾,多年留下的伤痛致使我再无法上阵领兵,我就漫无目的地走,走到西平,又翻过雀儿山,到了西蜀遇到顺儿一家,最后迁到这山坳中。”丁桂痴笑一声,眼中如冰晶莹,“运命往复,又回到原点。”
“命运……往复……”晁晨抬眸,望了一眼山那边灼灼桃林后死气森然的墓地,心脏猛跳,不自觉复述道。
“当初那些死尸,还是我手底下的人负责掩埋的,地点我并不在乎,直到我上山打猎,遇到山民为我指路,我才晓得。”丁桂以手捧心,晁晨瞧见他的动作,终于明白他为何心有不安。
两人同时缄默,只余山风乱吹。
良久后,晁晨小声询问:“那你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把真相公之于众?
几度开口都觉着无法启齿,他始终难以将话说尽,只能双目放空,径自盯着鞋尖出神,焦躁地不停吞咽唾沫。
丁桂也算是经历过三代两国,生死一线都不知有多少次,什么没见识过,打晁晨第一次追问公羊迟的事时,他就知道人心里动的念头,只是一直不曾挑破。他其实也有些怕,怕晁晨大咧咧表明心思,因为对他来说,所谓不安只是杀孽过重,对于征伐他从没后悔过,两军交手,不战则亡,作为秦国的将领,对敌人永远不可能心慈手软。
好在,晁晨的吞吐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不至于步步紧逼,哪怕最后的结果一样,但逼着做选择和自己做选择,终归不一样。
“再陪我坐一会。”
丁桂出声挽留,随即捡来一片绿叶,吹起哨子。
晁晨答应他的请求,把手搭在膝头,靠着大石头静听,心中却闪过诸多念头。身前人板着脸,毫无松口的倾向,他自知没有希望,毕竟这件事牵连甚广——
如果丁桂出面,老人还没死绝,邓羌攻城的往事还历历在目,一个邋遢破落流浪汉的话,会有人信?如果不信,要证明他是苻秦的副将,会不会牵连到山坳里面的人;如果信,丁桂作为当年攻城的将领之一,那么在他说出事实后,他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就像他说的,立场相左之下,没有绝对的对错。
虽然晁晨很想帮公羊月,但是让他威逼利诱他人,甚至要付出性命代价,以他的为人和素来行事风格,他还做不到。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站在这里的人是乔岷,那样的话,定能毫无负担地擒走丁桂,逼他开口,那么即便有十万个托请,公羊月也会相帮;亦或者,公羊月本人在此,晓得真相后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痛恨邓羌害他阿翁,直接杀了丁桂泄愤,也不必贪多怕少畏首畏尾地谈条件。
一曲吹罢,晁晨起身,郑重道:“保重。”
丁桂松手,叶片被长风卷走,飞向悬崖。晁晨绕过大石,背身向后,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灌铅,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又怕自己一直忍住没回头。
就在他钻进灌木林前,丁桂重重拍打大石,叫住人:“等等!”
晁晨霍然回头。
只见丁桂扶着拐杖走出来,望着他定定地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一,不能牵连无辜,二……”
“丁桂,我没有逼你,无论你做什么选择……”
丁桂高声打断他:“二!”
晁晨闭嘴,沉默地听着。
“二,如果我死了,请把我葬在这个山头,向着那边。”字字铿锵有力,丁桂伸手一指,那是桃林的方向,是曾经蜀军埋骨的地方,也是秦国国都长安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参考资料《资治通鉴·卷一百三》
声明:历史大事件没有变动,但公羊迟为虚构人物,所以刺杀相关事件,是在虚构杜撰!虚构杜撰!虚构杜撰!史书上记载很简单,就是“邓羌击张育、杨光于绵竹,皆斩之”一句话。
另注:本章丁桂追忆的史事参考《资治通鉴》+《晋书》
未免大家混淆,特此说明:苻秦就是指前秦,皇帝都姓苻;姚秦就是指后秦,皇帝都姓姚,以此区分(这个会提到比较多,一是为了接前传,二是后面还有长安卷)。同时燕帝是指后燕的慕容垂,西燕王是指西燕的慕容泓(这个提到会比较少,因为除了开篇,燕国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剧情,而开篇的时候西燕已经被慕容垂灭了,所以只剩一个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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