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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坤望着满面鲜血的刘霖道:“宁错杀勿放,是为君者的不得已。只是错了便是错了,既做得,自然也担得,留待史书评说,我不会因这事而治你的罪,陛下也不会,你起来罢。”

刘霖闻言叩拜,抬起头望着她,沉声道:“殿下如此气度,有朝一日必为明君,若有幸得见殿下君临天下,臣死也无憾。”

毓坤长睫一颤道:“不急拍马,还有一事我要问,这事你又如何得知?”

刘霖重重磕了个头,地上的金砖也染上鲜血,他正色道:“臣所言皆发自肺腑。”

说罢又道:“而臣之所知,也不过机缘巧合,那年会试贡院中,考棚恰巧与萧恒相邻,无意听见司考核对姓名,方知是他。那时萧家的境况已然不好,萧丞相罢官,他能参加会试,想来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会试主考官顾士祯一力保举。”

“既见过他本人,臣自然知道他未死在春天,却不知后来如何。直到因桂王的案子被打入诏狱,臣方知他也曾被关在此处,还曾于狱中上书陛下为父亲申辩,然没过多久,宫里便来人,将他处死了。”

“那时萧家已被诛了十族,友朋皆受牵连,故交零落,活着的人多数对他只知其名,未见其人,因此即便有风声说他是病死的,也无人知虚实,恐如臣这般知道些实情的人如今也不多了,但殿下的太傅,当年的主考官顾翰林必然知晓,殿下若不信,问一问他便知。”

听他说完,殿中一片静默,许久后沈峥方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

见毓坤不说话,谢意拍了拍她的肩道:“还想什么,这人都死了十几年了,早起晚死,春天夏天,处死病死,原本没甚区别,咱们还是换条道想想,这瓦剌王子求亲的事该怎么办吧。”

毓坤沉默许久,方回神,吩咐冯贞去找邝佑,要他着意打听瓦剌使者动向,之后挥开谢意的手,转身向内走。

见她面色不是很好,谢意有些忧心道:“殿下可是累着了。”

毓坤摆手,哑声道:“你们且去,我想自己待会。”

回到东书房中,她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虽差了十年,但萧恒于她并不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字,她看过他的画,临过他的字,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其实是认识他的。初听刘霖猜测那文章出自他之手,她竟有理所应然之感,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而直到听完刘霖说的故事,比起天妒英才,因受株连,罹死狱中的结局更加冰冷,也更加真实。风光霁月消弭于污浊泥泞,所谓悲剧,不过如此。平生第一次,毓坤真实地感到难过起来。

然这般过了几日,待到八月初八,金桂初绽的日子,却有两件好事如约而至。

头一件自然顾太傅的生日。因是七十的整寿,顾士祯又是当世鸿儒巨擘,太子的老师,这寿诞自然也格外隆重,京城中但凡有些头脸的没有不上心的,即便不能亲至,也要派人送上一份寿礼。

而另外一件喜事便是,八月初八刚好是乡试结束后第一个寅日,待到辰时,隆庆二十年顺天府乡试的金榜便在贡院之外张贴出来,寅日辰时取的是龙虎之意,因而这榜又叫龙虎榜。

这边刚张了榜,那边报喜的梆子已骑着快马踏过十王府街,到了金鱼胡同的陆府门前。只因今年乡试的解元,便出在当朝首辅陆阁老的家中。这件喜事一出,便如沸水入了热油,半个京城都沸腾起来。

且不说如今陆家如日中天,多少人想奉承还等不到机会,单陆公子点了解元这一件事便令人津津乐道,当真算得上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又当真称得上一句青出于蓝。一时间陆府门前倒比做寿宴那边还要热闹,道贺的人简直要将门槛踏破。

然而如今的新科解元却云淡风轻,谢绝宾客,连顺天府尹的鹿鸣宴也辞了,只因要为自己的老师过寿。依例,解元需做登科诗,报喜的梆子得了赏,不过等了一会便见陆府的家人捧着浸了新墨的纸张出来,这登科诗一经传出,更令人啧啧称奇,用时极短不说,工整飘逸,当真出神入化。

这登科诗传入宫中尚未过午,此前詹事府的官员与福王府中的长史共同拟定了与瓦剌猎赛的人选,要待太子定夺。放榜的消息来时毓坤正与人说着话,得知陆英得了解元,也不过一笑,唇畔隐隐有个小酒窝。

倒是她身边那位鸿胪寺卿,得知新科解原是太子伴读,将她好一阵恭维,又命人取了那登科诗瞧了半晌,夸赞道:“陆相的公子,果然不同凡响,这样的才思,世间难有匹敌。”

毓坤闻言,心中高兴,却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接过那诗,淡淡瞧上一眼,正见其中有句“仗剑以酬黄金台”,便听鸿胪寺卿道:“不仅有才,更有情,这仗剑以酬黄金台,写的是报国,说的却是报君。”

本是无意的一句话,毓坤却无端有些面热,陆英写的这句是化用李贺的一句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她只觉是写给自己的,又怕是自己想多了,捏着那诗一时间有些发怔,脑海中却不由浮起陆英那日说过的话:“……是为了殿下。”

顿了顿,毓坤辞了身边人,走到案前寻了笔,又在那首诗上写了“兰芷芳翠,美人迟暮”八个字,香草美人的典故出自《离骚》,意为明君贤臣。她写的这两句的意思是香草虽茂盛,美人已老去,意思是明君渴盼贤臣出现。这用法还是她先前打萧恒那篇文章看来的,而如今她写在这里是想说,你让我等得……太久了。

她的意思,他究竟能不能明白?

然真落了笔,毓坤却有些后悔,这话会不会太露骨了些,总是不太好……

正出神间,她忽然感到手中一空,那纸竟被人从身后拈了去。

毓坤猛然转身,发觉身后人竟是蓝轩,不由暗怒,怎么哪儿都有他在。

不知被他看去多少,毓坤颇急,想将那诗抢回来,却怕欲盖弥彰,不好动手。只见蓝轩将纸展开,仔细瞧了瞧,最后在她答的那八个字上停了会,目光有些暧昧。

见他意味深长望着自己,毓坤冷冷道:“你也懂诗?”

她的语气很有几分鄙夷,蓝轩自然也听出来,微微一笑道:“不过胡乱识得几个字罢了,哪里懂得那什么花啊草啊,剑啊刀啊。只有黄金这物,臣倒是见过的。”

说罢,他竟将那纸还了给她。

毓坤心中冷道,果然,他连燕昭王黄金台的典故都不知道,还道是金子呢。这才有些放心,想来他又如何懂陆英写的诗,更加不会懂自己那句话的意思。

然而被蓝轩这么一闹,她倒没心情再送这回诗,只将那纸折了拢进袖里,冷瞧他一眼便走了。

她之所以走得急,是因为顾太傅的寿宴正设在中午,她既惦记这老师的生日,又惦记着和陆英有约,不免催着轿子快走。然到了顾府之外,毓坤却发觉,朱毓岚竟比她到的还早,而且不仅他在,竟还有一列缇骑在府外,领队的人正是那日她见过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洛宁。当真是讨厌的人凑成堆。

见竟有锦衣卫来,府内宾客皆惊惶,好在洛宁只是送礼,将寿礼放下,拱了拱手便离去。待他走后毓坤方下轿,顾府家人即刻迎出来,请她去正厅。

因她是太子,又是今日主宾,身份贵重,开宴时便在太傅身边落座。毓坤只觉太傅今日心情不好,自洛宁走后便不发一言,不由有些好奇缘由。

然还没待她探究明白,毓坤便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消说,便是坐在太傅另一边的朱毓岚。已然见怪不怪,毓坤看也不看他,只端坐正,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果然,陆英不在,怕是真的耽搁住了,要晚上才来。而就在她有些失望的时候,却见正厅珠帘打起,有个熟悉的声音笑着道:“老师恕罪,学生来得晚了,当自罚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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