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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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渐淡, 那道身影也由虚转实，转成个形貌昳丽的白发男子。</p>

男子方落于地，便蹙起了眉头：“好重的血腥气。”</p>

他的目光落在沈呦呦捂着的手腕上, 又在后方的床榻上掠过，眼神微变。</p>

男子面色微沉地看向沈呦呦：“你和他结了契。”</p>

他用的是肯定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p>

“沈呦呦, 同样的蠢事你还要犯第二次吗？”</p>

沈呦呦低下头, 捂着手腕的手稍稍用力，便有血色渗透布料。</p>

她不吭声。</p>

男子见她一副“我错了你骂我吧但我不改”的神情，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p>

他语气缓了些：“结的什么契？”</p>

沈呦呦这才抬起头, 小心翼翼：“主从契约。”</p>

男子表情绷不住了：“你和他结主从契约，沈呦呦，你疯了？”</p>

沈呦呦小小声：“不是你想的那样的……”</p>

她回头看看谢知涯，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主，他……是从……”</p>

男子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p>

直至又确认了一遍，他拧着眉, 有点不可置信：“他……怎么肯的？”</p>

主从契约就是主仆契约的另一种说法, 是最最严苛的一种契约。</p>

沈呦呦掰着手指：“我本来只是想替他暂时压下.体内煞气，没想到……没想到竟很顺利就结了契……”</p>

“……是他自己主动的。”</p>

闻言，男子面色缓和了些，只是语气仍不太好：“既然你已经擅作主张了, 还找我来做什么？”</p>

“让我来瞧瞧你有多任性妄为吗？”</p>

“不是的。”沈呦呦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没有办法了，他功法反噬, 很痛苦……”</p>

“我没法就这么看着。”</p>

她咬着牙，声音微颤，“可我只能暂时压住暴起的煞气，让他昏睡过去，却没有办法……”</p>

“没有办法让他彻底好起来。”</p>

见她像是要哭了，男子有些无奈，“让我看看他。”</p>

他靠近床榻，目光在谢知涯仍沾有血色的唇上掠过，而后伸出一手，贴于他手腕处。</p>

随着灵气探入，男子神情亦由不耐转为惊讶：“他修炼的这功法……”</p>

魔性这般重的功法，怎么可能会在下界出现……</p>

而更令他震惊的是：“一个普通人类，竟然能撑下这样的痛苦……”</p>

还没有彻底堕魔。</p>

这简直不可思议。</p>

感知到什么，男子神色郑重了些，抬手在谢知涯眉眼处稍稍停顿。</p>

他手中释放出清浅金芒，在金芒牵引下，谢知涯缓缓睁开了眼。</p>

他的眼神仍透着几分混沌，可原本黝黑的眼眸竟成了璀璨金色。</p>

见此，男子愣了愣，随之神情微变。</p>

目睹男子神情变幻，沈呦呦有些忐忑，却不敢插话。</p>

半晌，男子才收回手，眼底复杂情绪翻涌。</p>

见他转身，沈呦呦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候着他的话语，却听他问：“你可做好渡劫的准备了？”</p>

话题突然落到她身上，沈呦呦一愣，旋即垂下头去，是不必言说的心虚。</p>

男子冷笑了一声，神情了然：“你不想渡劫了，你想留在这地方陪他……是不是？”</p>

沈呦呦眼睫颤了颤：“我没有不想，只是、只是不想那么快……”</p>

她声音小了些，“我想等等他。”</p>

“况且。”她试图辩解，“这已经和上一世不一样了。”</p>

“夜九已经死了，这方世界里的天道也遭了重创，我取回了心脏，我可以保全自己……我可以留下来的。”</p>

男子淡淡道：“那若是中途天火降临呢？”</p>

他眼神严厉地看着她，“若天火突然降临，你要怎么办？”</p>

沈呦呦咬着唇：“我会尽力阻止……”</p>

男子摇头：“你阻止不了。”</p>

他抬手在空中一挥，便显露出副画面。画面中，一个白衣女子站于一处深坑边，神情犹豫。</p>

她徘徊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整个人跳入了深坑中……</p>

沈呦呦辨认出来：“是苏若雪。”</p>

而苏若雪所跳入的那深坑，正是守寂堂的尸骨坑。</p>

男子点头，沉声道：“天道已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却又不甘心你们如此逍遥，所以它一定会选择灭世。”</p>

“而它虽代表了这方世界的天地法则，却也并不能全然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即便它想要灭世，也须得借助旁手。”</p>

“它选择的棋子，便是苏若雪。”</p>

“苏若雪受了那天道的引诱，以为毁去阵法就可以复活夜九。”</p>

“却不想，这只是天道有意设下的计谋，为的就是让她破坏那镇魂阵，从而破开其下镇魔阵封印。”</p>

“镇魔阵封印破损，其所关押的上古邪魔必将出世，届时定然会生灵涂炭。”</p>

“而天火降临的劫点，就在于镇魔阵破。”</p>

“它会焚尽那些魔物，可在所有魔物被烧做灰烬后，它仍不会熄灭。”</p>

“它会不断地延续下去，直至将这世间所有东西都烧毁，直至这方世界崩塌……”</p>

男子看着沈呦呦的眼睛，“如今镇魔阵将破，天火降世已无可阻。”</p>

“毕时只有你以身献祭，才能让它熄止。”</p>

“可只要你献祭了天火，功德圆满，就会要立刻飞升，回归神位，绝无可能在这方世界久留。”</p>

闻言，沈呦呦眼眶泛红，声音发颤：“那我不献祭了，我不飞升了，我不管这些了，总、总可以了吧……”</p>

她回头，用红红的一双眼看沉睡的谢知涯，低喃一般，“我只是想，只是想多陪他一会。”</p>

“不想让他觉得，他总是被抛下的哪一个……”</p>

她声音哽咽，“我就想自私一回……即便是渡劫失败也好，我想任性这一回……”</p>

望着神情崩溃的沈呦呦，男子沉默一瞬，轻声道：“你不会的。”</p>

他望着她迷蒙的泪眼，轻叹了一声，“其实，渡劫失败并没有什么，只是暂时不能回归神位罢了，再过百年还会有新的命劫出现……”</p>

“可是，呦呦。”他语调很认真，“你真的能看着这方世界毁灭崩塌，而不为所动吗？”</p>

沈呦呦唇瓣被咬得发白，没有答话，可眸中情绪却一点点暗淡。</p>

男子继续道：“涉及命道之事，你不可能说给他听。”</p>

“他不会知道你身上背负着什么，不会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做。”</p>

“所以，他只会觉得你抛弃了他，他只会觉得你放弃了他。”</p>

他每说一句，沈呦呦面色便白了一分，明明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凝住，可她却仍觉得血液在慢慢流失。</p>

“就没有办法，可以两全吗？”她轻喃，语调有些茫然。</p>

看着幼崽如此伤心的模样，男子叹了口气。</p>

男子回忆着方才感知到的，眉目凝重了些。</p>

这个人身上有不属于这方世界的气味，韧性与忍性都这般厉害，来历定然不凡。</p>

恐怕，也是来历命劫的。</p>

只是……男子看着面前幼崽懵懂的神情，决心还是不与她说这些复杂的事了。</p>

这人既甘愿与幼崽结下主从契约，也可见其诚心……</p>

男子叹口气：“你若一定要留下来，也不是没有办法。”</p>

……</p>

室内重归平静。</p>

沈呦呦默默将绿色晶石装回小布袋，收好后，慢慢在床边坐下。</p>

谢知涯仍未醒来，可即便是在沉睡中，他眉头仍是蹙着的，嘴唇紧抿，似是很不舒服。</p>

沈呦呦抬起手，轻轻地在他眉心折痕处擦过，眼泪随着动作倏然流落。</p>

她回忆着方才与凤凰前辈的对话：</p>

“除开他所修炼的功法，他身上还带有一味毒，名为蚀骨血毒。”</p>

“顾名思义，这是一味融于骨血中的毒，阴邪非常。”</p>

“身怀此毒者，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极致的痛楚。”</p>

“寻常情况下，中毒者撑不了多久就会疯掉，而他……不知怎么的，竟还尚存着神智。”</p>

她无法形容在听到这些话时内心的震颤。</p>

她记得自己问：“无时无刻……哪怕、哪怕是在昏迷吗？”</p>

答案是【是】。</p>

所以，即便是现在，即便她想办法让他昏睡了过去，也无法消去他的所承受的疼痛。</p>

前辈说，“他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此番煞气暴起，是因神魂上的新伤……”</p>

习惯疼痛……这是一个比疼痛本身还要可怕的词汇。</p>

她想起很多个画面。</p>

难怪他从来不在意身上的各种伤口，难怪他甚至拿自己的手当做武器，难怪他明明双手鲜血淋漓，却还能风轻云淡地和她说“不疼”。</p>

疼痛盖过疼痛，仍是疼痛。</p>

所以，那些新添的疼痛，宛若往烈火中添的柴薪，无关痛痒。</p>

床榻上，谢知涯眼睫颤了颤，眉目逐渐舒缓，似若要醒来。</p>

沈呦呦慌忙抬袖去擦眼泪。</p>

谢知涯缓缓睁开了眼，眼神一瞬迷蒙后，随即偏头看向了她。</p>

“呦呦。”他看见了她红红的眼圈，怔了怔，“我是不是吓到你了？”</p>

他扶着榻，坐起身来，朝她温柔一笑：“只是功法出了些小毛病，不会有影响的。”</p>

“你不用担心。”</p>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稍显红肿的眼皮，许诺，“不会有下次了。”</p>

不会有下次，是说下次不会再让她看见么……</p>

看着他此时露出的温柔笑意，沈呦呦却心头一阵刺痛。</p>

这是她过往最喜欢、最熟悉的笑容，此刻却宛若锋刃刺破她的心口。</p>

“你别笑了……”</p>

沈呦呦声音哽咽，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粒粒滚落。</p>

“谢知涯，你不要笑了。”</p>

她甚至宁愿他直接将痛苦展现出来，也不愿意看到他用笑容粉饰一切。</p>

谢知涯愣了愣，见她哭得这样伤心，慌乱之下，有些手足无措。</p>

她大概还是被吓到了。</p>

如此想着，他揽过她，轻柔地抚着她的发梢，安抚一般。</p>

“可是。”他温柔地哄她，“只要看着呦呦，我就忍不住想笑啊。”</p>

“所以，呦呦看着我，也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是不是？”</p>

见她仍未答话，谢知涯想了想，温声道，“你若是喜欢那些长明灯，等回魔域了，我们也在山岭上点上一片，好不好？”</p>

想起那盏被放入万千长明灯中的，属于他们的长明灯，沈呦呦吸了吸鼻子，忍住泪意，将他揽紧了一点：“谢知涯……”</p>

她抬着水泽湿润的眼眸看他，眼神坚定，“你一定一定，会健康长安的。”</p>

谢知涯怔了怔，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这样说，但他笑了笑，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清润：“呦呦也会陪着我一起，对吗？”</p>

沈呦呦心尖颤了颤，垂着眸，轻轻靠着他：“我会一直陪着你。”</p>

……</p>

接下来几日，仍是静好且安然的。</p>

北邺城离玄天宗很远，镇魔阵破带来的影响尚未波及到此，可沈呦呦心里明白，这只是迟早的事。</p>

凤凰属火，她能清晰感受到空气中日渐躁动的火元素，这意味着，天火降临，就是瞬息的事。</p>

由于法则限制，她并不能将这些说给谢知涯听。</p>

他或许亦察觉到了些异象，却也默契地没有和她说起。</p>

他觉得他可以护住她，正如她将要做的一样。</p>

……</p>

天火真正降临前一日，她胸腔内的心脏跳得很快，预兆一般。</p>

指尖甚至不必感知，便能轻易擦出火花。</p>

她拉着谢知涯去了城外的花海，正如先前所准备好的一般。</p>

躺在柔软草地上，暖意融融的日光照晒着，沈呦呦声音都带了些倦意：“谢知涯，你困吗？”</p>

她朝他凑近了点，手臂贴着他的手臂，“我们来说说话吧。”</p>

“嗯。”他尾音上挑，语调慵懒，手穿过她披散的发，轻轻拢着，“我在听。”</p>

沈呦呦似若思考了一下，看着灰蓝色、微微混浊的天色，偏头看他：“如果、我是说如果，能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你会想怎么过呢？”</p>

谢知涯顿了顿，“重生……意思是，开启一段新生吗？”</p>

沈呦呦点点下巴：“崭新的，全新的一生。”</p>

谢知涯耷下眼皮：“没必要。”</p>

他声音低了点，用手在她后脖颈轻轻捏了捏，“现在就很好了。”</p>

现在已经很好了。</p>

沈呦呦怕痒，见他跟撸猫一样捏她，不高兴地推他，气呼呼道：“不行，一定要说新的。”</p>

她修得圆圆的指甲在他手背上擦过，有点像毛茸茸的爪爪挠过，谢知涯笑了笑：“那就早点变得很厉害，然后去找你。”</p>

见她眼中情绪闪动，他唇角上扬，补充了一句：“早点找到你，也可以看着你一点，不要让你总犯蠢。”</p>

沈呦呦瞪大了眼：“胡说。”</p>

她气汹汹，“我才不蠢，如果不是天道作弊，十个夜九也不够我揍的！”</p>

谢知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p>

沈呦呦最受不了他这种眼神，生气地凑上去，在他唇角咬了一口：“不许在心里嘲笑我。”</p>

她牙齿尖尖的，此刻像恼怒的猫儿一样，释放着绵软的怒气。</p>

谢知涯绷着笑，配合地转过去一点：“要不要对称一点，这边也咬一口。”</p>

沈呦呦不想和他说话了。</p>

她生气地把脑袋往他胳膊上一垫，然后闭上眼，仿若睡着了。</p>

“呦呦？”</p>

——她不理他。</p>

“沈呦呦？”</p>

——她还是不理他。</p>

谢知涯沉默了一下，轻喃一般：“我好像……有点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