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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市街上的商铺换手率出了名的高，常常上半年开一家，下半年开另一家。换汤不换药。都是些小本生意，住在附近的人早习惯了：木桶饭关了家家乐快餐开张，十元家居店关了水果店开张。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什么都不影响。可是那些开店关店的人，往往在这一间小小的铺子上投进了自己全部积蓄，一关张就意味着血本无归。</p>
开店成本最大头的就是铺租，开不下去最大的原因也多是涨得比营业额更快的铺租。</p>
方圆包子店和周围的店铺比有少许优势：东西好吃回头客多，销售额稳定。夫妻店再加上薪水不高的乔希年三个人一条心，成本也好控制，才在花市街结结实实开了三年多。</p>
他们生意好，房东看在眼里，自然每年租金也都会加一点，还好，都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p>
眼看一年租约又要到期了。七月刚过了十五号，房东一早突然到店里来，说有其他人想租这个铺子。</p>
方圆包子店要续租的话，下一年租金要涨百分之五十，而且这个月就要把下一年两押两付给了落定，不愿意就收拾收拾赶紧搬，不要耽误她租给别人。</p>
房东是个六十来岁的婆婆，西京本地人，姓钟，街坊都叫她钟姨。人精瘦，头发烫了大花卷，一两个月去染一次颜色，每天晚上都在社区广场跳舞。</p>
她老公已经死了，儿女没在身边，自己一个人住。她家在花市街最南边，本来是一栋挺好的三层小楼，前几年坊间传说政府要拆掉这一片，改造成商业用地和高级公寓楼。钟姨当机立断在屋顶上加建了好几层，成品远看歪歪扭扭活像危房，图的就是拆迁时按照使用面积算补偿，她能多拿一大笔钱。</p>
除了自住楼，钟姨还有好些店面，都在花市街，每个月三十号绕着圈收租，妥妥的隐形富婆。</p>
老板娘平时泼辣，见谁都不虚，在钟姨面前还是情不自禁矮了一个头，好声好气：“钟姨，我们小本生意。我们两口子自己一天做到晚，交完租买进卖出就只能糊口，再涨百分之五十就做不下去了，能不能少涨一点？”</p>
钟姨油盐不进：“你要糊口，我不要糊口？你去问问这一排铺位，我给你的租金是不是最少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生意有多好。”</p>
钟姨在店里绕了一圈，走过去看看楼上，说：“还有，你租在这里，住的地方不用找了吧？还有比这个更省钱的吗？”她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老板娘脸上，“做人呐，知足常乐，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语气跟训孙子一样。</p>
老板娘心里憋着一股气，脸上只能苦笑：“钟姨，话不是这么说，楼上我们也是给了租金的，经常停水停电，我们也没麻烦你。”</p>
她话音没落，钟姨文得黑黑的眉毛就竖起来了，活像两条得了神通的蚕虫，末端蠢蠢欲动：“停水停电又不是我停的，你们不高兴住就去租好房子嘛，是不是？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呢？去住五星级酒店啊，干吗要在我店里委屈。”</p>
她数落完拂袖而去：“百分之五十，一分钱不能少。要租就租，不租拉倒，大把人等着要租。”</p>
房东走后，店里几个大人有了心事，两个孩子也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琪琪调皮被老板娘训了几句，掉着眼泪躲到房间里去了，乐乐赶紧抱着自己的图画书去找她玩。没一会儿，屋子里又响起了娃们的打闹声——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太多烦恼，就算有也不会延续很久。</p>
等打了烊，老板弄好第二天早上要用的东西，破天荒不去楼上看电视了，在厨房里闷坐着。老板娘站在他身后，难得那么轻言细语，劝老公：“你莫生气，实在不行，我们回简阳算了。是个人都要吃，去哪里不是卖包子。”</p>
她说着说着叹口气，说：“在这里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你想哈，琪琪过两年要上小学了，我们在这里也没得户口，又上不起民办，啷个办嘛？迟早都是要走的，干脆走了算了。”</p>
老板一声不吭，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听老婆说了半天之后慢慢站起来，也没去看老板娘，一字一句说：“横竖都是我不行，没得用，找不到钱，连累娃儿老婆跟我受苦。”</p>
说完，拖着步子走出店门去了。本来一条好好的汉子，从后面看突然背都驼了，跟被人打了闷棍似的。</p>
乔希年在收银台后面坐着听他们说话，老板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没抬起头来，只是呆呆的，手指绞在一起放膝盖上，眼里含着泪。</p>
老板娘走出来一看她的表情，就趴在台子上摸摸她的手：“哭啥子？”</p>
乔希年不说话，只是翻过掌心来，握住老板娘的手。她的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凉的，老板娘却永远火热。</p>
老板娘跟她朝夕相处久了，知道她的心事：“你担心我们走了你咋个办，是不是？”</p>
乔希年点点头，终于泪珠滚出了眼眶。</p>
她记得自己来到花市街的时候有多狼狈：身无分文，乐乐生病了，母子俩在天桥下心惊胆战睡了几个晚上，一只老鼠蹿过去就能把她吓得跳起来。</p>
找工作吧，家家都要押金、身份证，还嫌弃她带孩子。她也确实不能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临时工、做清洁、洗厕所都过不了检验关。</p>
要不是最后关头遇到老板两口子，愿意收留她，什么都不问，给她一个栖身之处和活路，待她和儿子跟亲人一样好，她不敢想自己和乐乐现在在哪里，会变成什么样。</p>
老板娘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半天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接二连三地叹气。</p>
晚上大家都睡了，乔希年轻手轻脚下了楼，开了一盏灯，在桌子上摊开这几个月方圆包子店的账本和一沓硬壳纸，左手一页一页翻账本，右手在硬壳纸上写写画画。时间不断流逝，夜色越来越深，她浑然不知。直到过了午夜，她那个旧手机上嘀嗒一声，有条短信进来，居然是盛可以，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哥说我说得对。</p>
乔希年疑惑地看了半天没看明白啥意思，也没回信息，放下手机继续跟账本较劲。</p>
第二天盛可以早上气喘吁吁跑过来了，一身跑步装备，大汗淋漓，站在收银台旁耐心地等乔希年干活儿，见缝插针地谴责：“你怎么不回我信息呢？”</p>
乔希年无奈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发错了？”</p>
盛可以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发错了。”</p>
这时候有人来点包子，他就不出声了，等着。连续等了三个人，乔希年稍微得空一点了，他马上又开始叭叭：“我昨天回家跟我哥讨论工作了，说到如梦那个公司，你记得吗？你给我那一堆数据，我看得想要发癫痫的那堆数据。”</p>
来买包子的客人听到“癫痫”两个字瞪了盛可以一眼，盛可以赶紧闭嘴。等人家拿着票走了，又说：“我把你跟我说的话原封不动跟我哥说了一遍，还给他看那些参照公司的数据，他觉得我干得很不错。”</p>
乔希年终于明白了昨晚那条信息是怎么来的，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哥哥说可以吗？”</p>
盛可以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哥可不是我，他可不是胡说的人。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他还说我有进步来着。嘿嘿。”</p>
他趴在收银台上对乔希年挑起大拇指：“厉害了。”</p>
乔希年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里却自然而然透出开心。她也没去想盛可以的哥哥到底是做什么的，为啥兄弟见个面还要一起看投资数据。</p>
盛可以顺势拿出手机来：“我要四个包子。”刚好排到面前要下单的一个老阿姨大怒，“排队，不用排队的吗？”他赶紧一溜烟跑到后面去了。</p>
乔希年低着头写单，唇角露出一丝微笑。过了几分钟，盛可以排到了，他看自己后面没人，松了口气，说：“哎，我跟你说。”</p>
乔希年抬头：“嗯？”双眸清澈如水，就像孩子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先躲闪一下。</p>
盛可以发现自己很喜欢她眼睛的形状，看了几秒钟才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p>
乔希年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晚上我们也忙。”</p>
盛可以哼了一声：“忙啥？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欺骗我好意思吗？我一个礼拜在这里吃三天饭，你跟我说你晚上忙，我是瞎子吗？”</p>
乔希年闹个大红脸，盛可以真的来太勤了。</p>
但是她也没胡说，解释道：“你吃完饭就走了，我们接下来就要准备明天早上需要的东西，出去吃饭那肯定就太晚了。”</p>
盛可以不依不饶：“吃个饭能耽误多久。”他想了想，“你是不是怕老板娘说你翘班？那我去跟老板娘说。”他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我一说，她肯定让你去了是不是？”</p>
乔希年大惊，急忙摇手：“别呀。”</p>
看她表情不像是客套，是真不愿意出去吃饭，盛可以琢磨了一下，说：“要么这样吧，我叫外卖来你们店里，跟老板老板娘一起吃，总可以吧？就当我蹭了那么多顿饭回请一次。”</p>
老板娘打旁边过，耳朵好，听到了，马上插话：“那挺好，你也该请我们一次了，我们伙食费最近飙升哈。”</p>
盛可以拍桌：“我就喜欢老板娘这个爽快劲儿！”</p>
没到七点，他果然兴冲冲地来了，孑然一身，双手空空。</p>
满怀期待要吃欺头的老板很失望：“搞么子？还是要我做饭吗？”提了一下裤子嘀嘀咕咕站起来就要去厨房。</p>
盛可以拦住他：“不做不做，马上来了。”乐乐和琪琪也兴冲冲下来了：“吃外卖吃外卖。”他们平常很少有去外面吃饭或者点外卖的机会，家里菜再好吃，尝新鲜的时候也很兴奋。</p>
琪琪举手问：“是不是比萨？”她老看电视里的比萨广告，一直闹着要吃，都被老板娘否决了，一块比萨一两百块钱，才够两三个人吃，那怎么得了，一两百可以在农贸市场买多少菜肉？</p>
盛可以把乐乐抱起来坐在自己左边膝盖上，琪琪坐在右边膝盖上。店里三大两小排排坐，一起伸长脖子往外面看。</p>
等了一会儿啥动静没有，乐乐举手：“这位叔叔，我要发言。”</p>
盛可以正襟危坐：“可以发言，乐乐你要说啥？”</p>
乐乐说：“我饿了，我要吃面条。”</p>
琪琪跟着举手：“我也要。”</p>
老板心疼娃儿，又要站起来去厨房，还是被盛可以拦住了，说：“快了，快了，快了。”</p>
他说到第三个快了的时候，门口来了浩浩荡荡一个队伍。七八个人都穿着干净雪白制服，一进门就开始摆阵势：铺桌布、摆餐。各色中西餐加日式热食、冷食、甜品一字排开，饮料、酒水也很夸张，连鲜榨果汁都有四种。</p>
服务员传高送低，还有人现场管火锅：现切和牛、滩羊、走地鸡下锅，捞起来配好料摆到面前，真正做到了让大家饭来张口。</p>
一顿饭欢歌笑语，吃了三个小时下来，外食团队把东西收拾好带走了，盛可以还在跟老板吹牛喝小酒。乔希年悄悄对老板娘说：“方姐，能不能带乐乐他们两个上去睡？我想跟盛总说点儿事。”</p>
老板娘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猛点头：“你说，你慢慢说，娃儿我管起，你不要慌。”老板娘三步两步带着两个孩子上去了，一路走还一路嘻嘻笑。</p>
乔希年意识到老板娘肯定想歪了，而且歪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她目送老板娘上楼，张了几次嘴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摇着头转回店里。这时候老板的电话响了，电话里和楼上都回荡着老板娘大声武气的声音：“上来上来。”老板很迷惑：“上来干啥子？难道娃儿们洗澡睡觉要我来陪着吗？”老板娘作河东狮吼：“喊你来就来，搞快点。”</p>
老板一头雾水地上去了，乔希年啼笑皆非。</p>
她在盛可以面前坐下来，说：“盛总。”</p>
盛可以举起一只手打断她，严肃地说：“你怎么这么见外？”</p>
乔希年没料想他这个反应，忙喝了口水。</p>
他想了想，语重心长：“叫我小盛，知道吗？”然后又眉开眼笑地说：“小盛是自己人，有事儿您说话。”</p>
乔希年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她感觉到这会儿时机不对。盛可以和老板把那瓶茅台喝太快，已经有点醉了。</p>
来都来了，眼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她拿出一沓打印纸，递给盛可以：“小李说你们公司是做餐饮投资的，我有件事想请教一下。”</p>
盛可以聚精会神听着。</p>
“你知道的，我们店早上中午一直生意很好，但晚上客人就很少。”</p>
她长出了口气，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早午餐都是简餐，生意再好利润还是微薄。明年房东要涨租，我算了一下，涨租之后基本上要把所有流水拿出去当成本，那店就开不了了。”</p>
乔希年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忧愁，是压了又压的焦虑稀释而成的，渗透在每一个字里：“我把周边晚上生意好的店铺情况都看了一下，有点想法。但这方面我实在没经验，能不能麻烦你找你们公司做餐饮投资的人看看，我们还能做点什么才能把营业额和利润都搞上去？”</p>
最后这一大段话她一气呵成，是提前很久反复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的，可还是不由自主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简直像是在喃喃细语。</p>
求人帮忙是乔希年生命中最难的一件事。如果只和自己有关，她宁愿在泥泞里爬行，也不向路人呼救，但方圆包子店的存亡不那么简单</p>
她在这里一年多了，老板和老板娘拿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这家店不但是她的庇护所，更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心血，她安身立命所在。</p>
如此勤劳打拼的两个人，因为房租涨了百分之五十就被迫要关掉店子，不知道能去哪里重新来过。一念至此，乔希年的心就像被灌进了泥浆，沉重而浑浊。</p>
他们走了，自己怎么办呢？她当然会担心，但这不是她向盛可以求助的主要原因。</p>
盛可以接过那沓纸努力看了半天，上面很多数据，他有点蒙：“这是什么？”</p>
“周边五百米的餐厅，每家的特色、价格定位、营业面积、午晚饭点的平均顾客数字、进店的顾客和街道上人流量的比例，还有周围住家、商户、对面写字楼过来吃饭的人的数字和选择的情况。”</p>
她一口气说下来，盛可以吓了一跳：“你自己一家一家去看的？”</p>
乔希年点点头：“不是特别精确，特别是中午。因为这边中午有点忙不过来，晚上时间多一点，所以会详细一点。”</p>
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装作是市场调查人员，请人填了一些表。样本不太多，用户画像不精准，只能勉强作为参考吧，数据都在这里了。”</p>
盛可以酒都被吓醒了。他看看那几张纸，看看方圆包子店，虽然整洁干净，但真的就是一家苍蝇馆子大排档，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乔希年这样的服务员？</p>
他的内心在呐喊：这简直毫无道理。</p>
他想了想，把几张纸折好放进了西装口袋里，然后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p>
乔希年说：“什么？”</p>
盛可以很认真地问：“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上班的？”</p>
乔希年对他笑笑：“不然呢，我能去哪里上班？”</p>
她平静地解释，就像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提前准备过，排练过了似的：“我家里条件不好，没读什么书，以前上班也就是在各种店里当服务员。”</p>
盛可以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认为我没见过读书少的人？”还学了一下乔希年刚才说话的腔调，“我请人填了一些表，样本不太多，用户画像可能不精准，只能勉强作为参考。”</p>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刚才听到这句话，以为自己喝多了在公司加班，那些分析师就是这么说话的。”</p>
乔希年很无奈：“盛总。”</p>
盛可以抢话：“小盛！”</p>
乔希年实在没法这么叫，只问道：“这怎么行啊？”</p>
盛可以从善如流：“那就叫二哥！”他还解释，“我是家里的老二，大家都叫我二哥，比我大的人也叫我二哥。”</p>
乔希年意识到再跟他扯下去也扯不清，只好从了：“行，二哥，我要是能当分析师，我在这里卖什么包子啊。”</p>
她说得很平淡：“每天三点要起床，穿平底鞋一天站下来脚都会肿，很辛苦的。”</p>
盛可以再迟钝也听明白了这句话，他把筷子放下来说：“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p>
他慎重地向乔希年保证：“我明天上班就拿给同事看，你放心。”</p>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生意从六点就开始火爆，乔希年一直忙到下午三点才喘口气。她头晕眼花地去睡了两个小时，起来急急忙忙看手机，没电话，收到的信息都是广告。</p>
她怏怏不乐地下楼来做事，做完了就待在收银台后，没事扭头往外看一眼。老板娘注意到了，就问她：“妹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p>
乔希年摇摇头，说：“有个客人叫我留了包子给他，又没来拿。”</p>
老板娘乐了，多大个事啊，哪儿值得皱眉头呢？就说：“不来拿拉倒，自己吃呗。”</p>
乔希年对她笑笑，说：“是啊，等一下我自己吃。”又往外望了一眼，没有盛可以的影子。</p>
她盼的不是盛可以的人，而是她托付盛可以的事。</p>
有人看了那些数据吗？有什么想法吗？能让包子店多挣点儿钱吗？</p>
她内心为之忐忑不已。</p>
带活一家包子店而已，那些分析师身经百战，对他们来说这不算什么疑难杂症吧？</p>
时间一点点流逝，乔希年始终没见到人来，她情不自禁地帮盛可以想理由——</p>
上午：让同事看要点时间，应该很快会有说法，等下午吧；</p>
到了下午：白天可能忙去了，现在下班了，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带着意见过来；</p>
到了黄昏：说不定今天加班呢？人家毕竟有正事。</p>
而后，七八点，按理说，加班也应该加完了。</p>
还是不见盛可以的人。</p>
乔希年脸上没有表情，该做的事手头做着，只是内心另外的自己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待，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琢磨。</p>
昨天晚上盛可以看着她的眼睛许下了承诺，当时听起来是真的，到大天白日之下好像就变成了泡影。她徒劳地去想盛可以昨天是不是喝太多酒了，她记得他是没怎么喝，最多就是微醺的状态，不至于就断片了。他走的时候还哼着小曲儿，步子很稳当。</p>
她明明过目不忘，却反复在记忆里跟自己确认点滴事实，生怕自己有所遗漏。</p>
乔希年不愿意去想另一个可能性：和喝不喝多没关系，盛可以就是随口一说然后忘记了，因为这件事一点儿都不重要。</p>
她不愿意想，正因为这个可能性太真实了。</p>
她更不愿意想，对盛可以来说，乔希年这个人不重要，方圆包子店这样一个小生意也不重要。</p>
这也太真实了。</p>
现实总是比较伤人，于是人们千方百计回避它。</p>
转眼一天过去，乔希年的盼望一再落空。</p>
理智告诉她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她仍然感觉到了深深的焦虑。肩膀有个地方开始疼起来，就像血肉的深处打了一个钉子，拔不出来，敲不进去，这种疼痛和生理无关。</p>
人们的焦虑就像车子上的警报器，当它拼命叫喊，就是有什么事在发生。如果无法解决那件事，警报就会永远响下去，光是那声音就足够让人崩溃了。</p>
她尝试着深呼吸，同时提醒自己应该再次在公众号上排队去约毕医生的诊疗号。蓄水太多的水库需要一个泄洪的出口，毕医生就是她的出口，她要在撑不住之前就采取行动。</p>
一直煎熬到晚上，老板娘收拾了厨房，和乔希年坐在店里看账。这个月还是不错的，有点净利润，但要是下个月加了租，再扣掉各种水电、杂费、食材、成本，就几乎什么都不剩下了。</p>
唯一的办法是包子锅盔都大幅度涨价，否则根本开不下去。然而在花市街，贵的东西是根本卖不动的，再好吃都不行。</p>
乔希年不敢想包子店关掉自己要怎么办，眉头紧紧皱起来，盯着一个地方出神。</p>
老板娘一边算账一边没歇气地骂房东，要是钟姨在面前估计两个女人马上会打起来。她骂得正上头，转脸一看乔希年的表情停下来了，忽然说：“妹妹。”</p>
四川人喜欢叫女的妹妹，老板娘对乔希年这么叫，叫女儿也这么叫，老板叫老板娘也是这么叫，透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亲热。有时候不知道到底在哪个在叫哪一个，场面很混乱。</p>
“看你这个样子，伤神得很，没得必要。店不开了，钱还是要找，饭还是要吃。你记到，你愿意的话就跟着我们。只要我们有口饭吃，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跟娃娃，晓不晓得？莫乱操心。”</p>
乔希年重重点了两下头，好像这个保证价值千金，她也等了很久似的。她眼泪又要落下来，唯独在老板娘面前，她格外娇气。</p>
老板娘笑她：“又哭啥子，眼皮子那么浅。”摸了一张纸巾给她，自己上楼去了，一阵噼里啪啦地抓着乐乐和琪琪洗脸洗澡准备睡觉，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搭手。</p>
带孩子是乔希年的弱项，操持乐乐吃饭穿衣睡觉，每一件事都特别吃力。而老板娘一出手，管两个仍然举重若轻，能把所有事情搞得妥妥当当。正所谓人各有长处，术业有专攻。</p>
生活上的事乔希年帮不了什么忙，她的任务就是给两个孩子讲睡前故事，辅导作业。琪琪和乐乐问起知识方面的问题，乔希年都能详细而精准地回答出来。</p>
有时候老板娘也在旁边听，听着听着就笑，说难怪乐乐那么聪明，读书这种事情还是主要“拼妈”。</p>
故事讲完，乐乐每每就在琪琪床上睡着了，乔希年把他抱回自己房间小床上，孩子的一天就这样平静而愉快地结束了，妈妈的一天却还要靠自己继续熬着。</p>
窗外偶尔传来车声；远处吃夜宵的地方；醉了的人在唱歌；又有某处失火了，救火车呼啸着来了又去。</p>
深夜的世界总体而言很安静，是应当熟睡休憩的时刻。</p>
但乔希年睡不着，就算睡了内心也充满恐惧，仿佛很快就会被迫醒来。久而久之，睡意就绕着她走了，也许唯独孩子有长夜无梦的幸福。</p>
干躺到十点多，她悄悄爬起来，从床底下随便摸出几本杂志，下到店铺里去看。杂志都是从花市村社区图书室借的，财经周刊，每个礼拜都会到新的。</p>
那些故事会、明星八卦题材的杂志都翻卷边了，只有这本杂志永远簇新，永远动都没人动，刚好可以帮乔希年把时间打发过去。</p>
她慢慢翻着杂志，不时听听楼上的动静，怕乐乐醒来找妈妈。这种事不常见，就算乐乐真的醒了看不见妈妈，他也不怕，往往径直去敲隔壁老板娘的房门，爬到琪琪小床上再度睡过去。</p>
熬到十一点左右，卷闸门上有人敲了两下，乔希年腾地站了起来，往厨房的方向退。</p>
花市街人多事杂，附近有不少烧烤啤酒馆子营业到两三点，三天两头总会冒出来几个喝多闹事的醉鬼，凌晨时分莫名其妙地来拍门要吃饭，报警才赶走。</p>
她想把灯关了，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希年，你在不在店里啊？在的话给我开个门。”</p>
乔希年脱口而出：“包子卖完了，明天早点来。”说完才反应过来，是盛可以的声音。</p>
他在外面笑着说：“不是来吃包子的，你开门吧，放心，我不是一个人。”</p>
乔希年一头雾水，拿出钥匙把卷闸门开了。果然外面不止盛可以一个人，而是站了整整一群人。</p>
总共是五男两女。男的都穿着正经西装，黑的灰的；女的穿着及膝的连身裙，裙子显眼位置有标志性的logo（标志）花纹，都价值不菲。</p>
他们凝望乔希年，个个面无表情，气质和架势都跟方圆包子店非常不搭。</p>
盛可以带着他们鱼贯而入，占据了所有的吃饭桌子。乔希年穿着自己起了毛边当作睡衣的T恤七分裤，茫然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p>
盛可以发话了：“我今天去证监会开会了，临时被弄过去的，一过去电话就被收了，所以没来吃成包子，公司的人也加班到现在。”</p>
他语气很懊恼，还探头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看，好像很希望乔希年会给他变出几个包子来似的。</p>
接下来又说：“包子不吃就算了，现在请我们同事给你分析一下店铺和周边餐饮的营业数据，看怎么提高盈利。”</p>
他挥了挥手：“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餐饮投资部门的分析团队。总经理、副总、项目总监、分析师，全在这儿了，都是在连锁餐饮投资领域干了五年以上的专业人士。人太多，我不介绍名字了，大家来一起加个班，给咱们包子店盘盘道，好吧？”</p>
乔希年仍然处于震惊状态，啥都说不上来，其他人都摆出了专业人士应有的扑克脸，与此同时内心疯狂吐槽。</p>
他们七个人的年薪加起来超过两千万，个个履历出类拔萃，国内好多细分市场排名前三的连锁餐饮集团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p>
万万没想到啊，他们现在倾巢出动，挤在一个总共只有六张桌子的大排档店面里，为一家每个月营业额可能不超过十万块的包子店做咨询。</p>
盛可以虽然是盛世投资的总裁，但这么折腾他们也算是过分了。</p>
他们是下午收到盛可以会议安排邮件的，之后内部火速开了个小会，商量要不要抗命不遵。</p>
只要说一声约了客户有工作安排，盛老板总不可能去查大家的日程表。</p>
但是，有人就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他明天继续找我们呢？”</p>
盛可以的字典里没有“知趣”这两个字，更何况他毕竟是老板，惹急眼了，他很有可能连续两礼拜找他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p>
再合计了一下，大家觉得不如将计就计。</p>
他们在盛世投资已经待得很腻味了。盛天骄把团队派过来的时候说过，如果三年没有起色，就让他们回到集团，该给的待遇，该有的扶持，统统加倍补偿。但事关盛可以的前途，这三年不能少。</p>
大老板这番拳拳之心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做给大家看看的，但话是撂下了。</p>
这帮人没办法，平常项目照做，再怎么说和自己收入有关，也必须要给董事长交代。至于盛可以，他们就一直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冷眼观察这位爷能荒唐到什么程度。</p>
就像现在。</p>
盛可以完全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背后团队有那么多小九九，意气风发地说：“要不咱们开始吧。”</p>
他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士，一条火焰般燃烧的红裙子让伊人不怒自威，杀气腾腾：“翟总，你来吧。”</p>
翟总是部门副总，名叫翟晓敏，哈佛毕业，本科学的数学，硕博连读的专业是经济，后来去沃顿读了个MBA（工商管理硕士）。部门其他人也差不多是这个履历。</p>
此刻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就着昏暗灯光摸出笔记本电脑，运指如飞开了一个文件开始做记录，一面字正腔圆地说：“谢谢盛总介绍背景，乔小姐，咱们先来过一下方圆包子店的数据吧。”</p>
乔希年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终于回过神来，顿时非常后悔刚才干完活没去洗把脸。</p>
这会儿再洗也来不及了，她心一横，把收银台里那张板凳拖出来，坐在智囊团前面，挺直了腰背，活像一个接受面试的小学生。</p>
咨询开始了。</p>
两小时后。</p>
咨询结束了。</p>
还是翟总收尾，字正腔圆地说：“乔小姐，我们会在一周内给您出一个整体方案，在方案的基础上我们再安排会议进行具体讨论。”</p>
说完，她收好电脑，带着其他人和进来时一样丝滑地鱼贯而出，盛可以跟着走在最后，临行对乔希年摆手。她也摆手，欲言又止。</p>
他们远去之后，乔希年愣了一阵子，关好门回到厨房打开冰箱冷藏室最下层，里面有个真空盒放了一整天，里面有四个包子和一小碗泡仔姜。</p>
乔希年看着仔姜出神，盛可以就带着那一队投资专家走到了花市街牌坊的外面，面对主干道上的车水马龙，大家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翟晓敏看看盛可以，看看自己的同事们，发出憋了很久的一声“哇哦”，语气中充满了惊叹。</p>
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p>
方圆包子店确实小，生意规模上根本不值一提，乱发蓬头的乔希年和包子店本身一样，不值一提。</p>
然而一旦他们开始问乔希年问题，她的形象就悄然发生了变化。</p>
乔希年在方圆包子店工作了一年零三个月，她记住了从第一天开始和这家店有关的一切数据。</p>
每一个阶段原料的价格和一年中的涨跌比例，细到日期，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店里畅销产品和滞销产品的种类和成本比例；周边铺租和出租房的价格变化；食物卖出的分量，浪费的分量，在成本中的占比；不同时段不同天气对营业额的影响；主要顾客群的性别、年龄、工作类型，以及他们的购买偏好；不同人群的平均消费额；商品变化带来的成本变化，营业额变化和人流变化……</p>
她回答了投资团队问出的所有数据问题，没有磕巴，没有犹豫，毫不怀疑自己记忆与记录的精确性。此外，她还利用业余时间观察和记录了周边三公里内几乎所有早点铺的同类数据，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竞品分析和市场分析，其结果可以说百分之百准确和清晰。</p>
乔希年没有接受过任何商业运营方面的训练，她完全是靠自己超绝的记忆力收集信息再做解析，非常原始，非常费力。</p>
结果没有瑕疵。</p>
当年美国登月，靠的是人手算出火箭运行数据，做法非常原始，非常费力。因为算的人是个天才，什么都没耽误，火箭稳稳当当地上了天。</p>
这就是天才的力量。</p>
乔希年绝对是天才。</p>
翟晓敏问盛可以：“盛总，你怎么认识这位乔小姐的？”</p>
盛可以觉得这事儿一目了然，说：“包子店的服务员啊，吃包子的时候认识的，不是说了吗？”</p>
翟晓敏傻看着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包子店的？服务员？”</p>
过分了啊。</p>
如何帮一个包子店降本增效，这对翟晓敏的团队来说相当于于拿大炮打蚊子，按理根本不应该发生，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做了。</p>
做的原因很简单，第一还是要给盛老板一个面子，第二，乔希年给出来的数据太过于扎实了，放在那里相当于一个半成品，许多结论和方案呼之欲出，不做感觉不对劲。</p>
人类的本能是完成，明明白白的事情半吊子丢着叫人心烦。</p>
翟总分配了两个分析师花了一周时间做了一个方案，一页纸就能表达完，很简单，都是可行之道——早餐主力产品维持原有的价格，减量，每周增加一种新口味的产品，提价，补上主力产品减少的量，具体减多少，提价多少，做一个月的测试最后确定；午餐从随机供应菜品改为套餐制，以二人餐为基础，增加分量，减少品种，提高价格；提前装盒，方便打包，提前一天预定可供应团餐。</p>
方案最后还额外发挥了一下，写了一个对他们来说符合传统投资思路的一个想法。</p>
方案做完，第一时间拿给盛可以看。翟总还建议安排个正式会议请乔希年过来，详细讨论一下方案的实操可行性，结果盛可以劈手抢过那张纸，说不用开会了，他反正要去吃饭，</p>
自己去跟包子店的人说说就行。</p>
翟晓敏目送老板远去的身影没脾气，扭头问下属：“你说盛总这是在干吗？”</p>
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说：“他这是把我们撇开去跟人家邀功吗？”</p>
同事给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翟总，盛总他该不会……想追那个姑娘吧？”</p>
大家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盛二爷和方圆包子店精神股东之间的差距，有点不敢往下琢磨。</p>
有人就说：“不可能吧，盛总不是有女朋友吗？”</p>
“盛总好像一直拍散拖，没有哪个固定的。”</p>
“有一个好像经常跟他一起，我在办公室楼下都见过两次。”</p>
“是不是钟家的大小姐？”</p>
“哪个钟家？”</p>
“钟氏工业那个钟家。”</p>
他们说的钟家是盛家的世交，两家的上一辈相识于微时，一起创业，一直关系深厚，两家儿女凑成一对既合情又合理，绝对1+1＞2。</p>
人们于是纷纷感叹，难怪有钱的人一直都有钱，越来越有钱，而没钱的人怎么都爬不上去。因为人家的资源直接就内部融合了，根本肥水不流外人田啊！</p>
盛可以当然不知道下属们在扯他的闲篇，唱着歌儿走到了包子店。自从他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他的司机都开始担心自己会失业了。</p>
他拿着方案，一边啃包子一边跟老板、老板娘和乔希年三个人做说明：“你看，咱们的大肉包子不能涨价，因为一涨价就打草惊蛇了是不是？主要吃这个的人对价格比较敏感，咱们得稳住他们。以前没事上上新品种还挺多人买嘛，那就把那些比较多人买的新口味拿出来每周有规律地加一个。这个新品可以涨价，大肉包子少做一点，新口味多做一点点，这样一进一出，嘿，这部分就有钱挣了。</p>
“午餐，更有钱挣了。袁哥，你平常买菜，是到菜市场看到什么买什么，把身上带的钱花完就算数，这样不行。根据乔希年记的数，中午卖的炒菜，销售很好，可利润太低，有时候甚至是倒贴的，咱们得改改，做成套餐制，要提前规划好食材，控制住成本，成品再涨价。记得去做一些饭盒，像样子一点的，不要怕花钱，这个外卖可以做批量，餐盒的成本都在里面了，临时买的要直接加盒子钱，羊毛出在羊身上。”</p>
说到第三点时候，他甚至还精神入股了：“你们可以订团餐了，那我就让我们公司的人，还有朋友公司的人都来你们这里定！”</p>
他很有热情，也讲得非常清楚，袁哥他们全听懂了。</p>
办法都是好办法，说不难是不难，说白了就是个多想一想算一算，好好设计成本和收入比率的问题；说难也难，得有懂行还知道控制的人长期盯住数据，一手一脚落实到位才行。</p>
做咨询的人见得最多的，就是方案一百分，理解八十分，执行三十分，最后全歇菜。</p>
方圆包子店没这个问题，他们有乔希年。</p>
大家听完盛可以的介绍都去看乔希年，老板娘直截了当就把锅甩过去了：“这是你的事哦。”</p>
乔希年点头如捣蒜：“我的事我的事。”她容光焕发。</p>
这样一来，包子店又能做下去了。老板娘一颗忐忑的心落到肚子里，眉开眼笑：“读书人就是了不起，有办法，我们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p>
盛可以指了指乔希年：“我们公司那些人做了百分之十五，其他全部是靠她。”</p>
他说得也很有道理：“我们这一行有个大佬说过，所有正确的决定都隐藏在正确的数据里，就看你能不能找出来。希年给了所有正确的数据，我们的团队找到了正确的决定，双赢。”</p>
盛可以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感，不知道是为盛世投资的人，还是为乔希年。</p>
老板听不懂这些，他高兴得抖腿，恨不得马上就起身去厨房开始做新口味的包子，好每个多卖五毛钱。</p>
这时候盛可以按住了老板，说：“我们团队，还有个想法。”袁哥一脸蒙：“啥想法？”</p>
“他们觉得一个包子店做来做去的，做起来没什么意思，建议你们换换思路。”</p>
“嗯？啥子思路。”</p>
翟晓敏他们的思路，简单总结一下就是两个路子。</p>
“第一个是把方圆包子店做成网红店，一个包子十块钱，包装宣发的水平提上去，把客单价提高，相当于做成包子中的爱马仕。这个办法需要比较多前期的营销投入，此外需要花点钱装修铺子。”</p>
盛可以说完上下左右看了看方圆包子店，挥挥手，说：“我亲自给你们整个设计方案。”</p>
老板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纯粹出于礼貌说：“那第二个路子是啥子？你赶快说一下。”</p>
盛可以没注意到他言语中的敷衍，说：“第二条路子就是建中心厨房，开连锁，把你的包子配方标准化，做好成本管控，西京全面开花，做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方圆包子，一年开它一百家。”</p>
老板和老板娘一起摇头。</p>
他们没怎么听懂，就算听懂了也不觉得这两个方法跟自己有啥关系。</p>
方姐还忍不住笑：“十块钱一个包子，开玩笑，别个敢买嘛我还不敢卖，街边那么多包子店，疯球了，要来吃十块钱一个的包子！”</p>
袁哥也帮腔：“啥子连锁店，不可能嘛，你看到肯德基麦当劳才连锁嘛，我做个包子连啥子锁，不得行，不得行。”</p>
方姐跟老公一唱一和：“就算行，我们哪里来的钱装修搞品牌，搞连锁嘛？都是大事情，要花不晓得好多钱。”</p>
盛可以挺起了他的小胸膛，认为这是老板他们想瞌睡天下掉了一个枕头，骄傲地说：“我们就是做投资的，既然他们说这个可以做，我们可以投的。”</p>
老板娘疑惑地说：“啥子叫投资。”</p>
乔希年怯生生地帮盛可以解释：“就是他们给钱给我们做生意，他们也要占股份。”</p>
袁老板一听炸毛了：“我们本分人，小本生意，不需要，做不得！”</p>
夫妻俩特别同步，你一句我一句说完，双双很虚伪地对盛可以说了一声：“谢谢你哈，帮我们操心。”转身就进厨房干活去了。</p>
盛可以看着他们头也不回的身影，感觉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篇章——以前都是人家拿着方案过来求他看一眼好搞点儿钱，现在他求着人家看一眼他好投钱，人家还不爱看。</p>
乔希年能读懂他的震惊，这事儿是她张罗起来的，现在盛可以好心好意帮包子店想办法还惨遭拒绝，她发自内心觉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对不起啊。”</p>
盛可以看她一眼，货真价实诧异，说：“有啥好对不起的？”</p>
乔希年双手绞在一起，确实有点懊恼：“麻烦你们做了这么多事。”</p>
她看了看厨房里忙碌的老板和老板娘，接下来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关于投资的事，说人家两口子不对那断然是不行的，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和难处，那说什么好呢？</p>
乔希年的内心有一种隐隐的遗憾：重要的事情她不能下决定，正确的事情，她不能全力投入带来结果。</p>
被动，等待，听从安排。</p>
这仿佛一直是她的常态。</p>
当她从这个角度去审视人生，内心就自然涌现出了新奇而强烈的遗憾。</p>
盛可以听她不再出声，干脆帮她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为我感到非常不值？”</p>
乔希年刚要犹豫着点头，盛可以已经捂住胸口：“我感觉自己也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靠在墙上，一只手撑着额头，露出了心碎表情。</p>
乔希年十分错愕，没有料到讨论正经事的时候这位爷居然耍上了宝，这话没法接。</p>
盛可以看她愣着不动，推了推她：“求你了，赶紧去给我下碗面吧，不然打击就更大了。”</p>
乔希年皱眉看着他，心底深处的不甘仍然风起云涌。</p>
盛可以只好严肃起来，坐好清清嗓子，把文件夹递过去：“好吧，不吃算了，哎，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儿其实有戏？”</p>
乔希年点了一下头。</p>
“但也不能跟老板她们硬来是不是？”</p>
乔希年又点了一下头。</p>
盛可以的好处是豁达：“好事多磨，都是这样子的，别太着急。这些资料你留着，里面有详细的投资计划和成功案例文件。啥时候老板娘和老板想通了，咱们再商量看怎么办，毕竟我们公司投资也不是说投就马上投的，你觉得好不好？”</p>
乔希年仔细考虑了一阵子，终于露出了清浅但真实的笑容，说：“好。”</p>
她把资料接过去，顺手翻开第一页开始看起来，一看就入神，完全忘记自己本来要去做什么事了，盛可以等了一会儿，忍无可忍，敲着桌子闹腾起来：“我要吃面，我要吃面。”</p>
乔希年赶紧跳起来，慌慌张张跑去厨房下面，盛可以往硬板凳上一坐，心满意足哼起了歌儿。</p>
方圆包子店时来运转，新举措、新气象、节流开源，一个月实验下来，纯利润增长了百分之二十七点多，把房租增幅妥妥地覆盖过去了。老板娘赶在房东的最后通牒之前去交了明年的押金和两个月的租金，能继续把店稳稳当当开下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p>
盛可以就此成了包子店的功臣以及名誉家庭成员。他每周吃两三次包子，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中午，要是出差了或者实在忙得没时间，就晚上跑去要求加餐。最低要求是乔希年给他下个面，哪怕什么菜都没有，弄点儿泡菜当浇头也行。</p>
当然袁哥对他十分偏心，很少有让他光吃面的时候，不管多晚，看盛可以来了，一定重新开火上锅给他弄几个菜，看他吃得满意才高高兴兴上楼。盛可以吃啥老板娘都不收钱了，硬给还挨骂，他只好曲线救国，隔三岔五给包子店买东西。</p>
成套的进口珐琅锅，乐乐和琪琪玩的玩具穿的衣服，还有袁哥他们闻所未闻的高级零食，接二连三地送，反正他要买什么就是交代安娜一声，一天有时候能交代两三次。</p>
每次包裹到了都是方圆包子店一天的小高潮，一家人围着桌子伸长脖子屏息静气，屋子里洋溢着开盲盒的兴奋感，开出来是谁的谁就“哈哈哈”自己抱着上楼。</p>
他还给袁哥买各种食材，M12的牛肉，野生大黄鱼，小臂那么长、那么粗的虾，蒙古直送的滩羊羊排……白天东西到，晚上盛总人跟着到，和乐乐、琪琪一起站在厨房门口敲筷子等吃。</p>
给乔希年的包裹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多，零零碎碎买的都是些小东西，一个名牌的发夹、一本从国外带回来的英文书、一瓶擦脸的面霜、一个质量特别好样子还可爱的保温杯。</p>
几个月下去了，一转眼就到了冬天。十二月中旬寒潮来袭，天干地冻，天气冷得叫人难受。</p>
这一天盛可以还是一身衬衣西装晃进方圆包子店吃晚饭，老板娘缩在收银台后的取暖器面前哆哆嗦嗦，看着他直摇头：“穿这么少，你不冷吗？”</p>
他脖子一梗：“不冷。”</p>
老板娘翻白眼：“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p>
盛可以晃了一圈：“乔希年呢？袁哥呢？”</p>
“一个在楼上管娃娃做作业，一个在弄饭，没听到爆油锅的声音嗦？”</p>
盛可以胡乱“哦哦”了两声，忽然往收银台上一趴，眼睛瞪得溜圆：“老板娘，过新年咱们吃什么菜？有啥想吃的没？我来买。”</p>
老板娘没脾气：“咱们是啥子意思？”</p>
盛可以理直气壮：“就是你们一家人和我，加在一起是‘咱们’。”</p>
方姐觉得奇怪，马上问了出来：“哎，你不是家在本地？爸爸妈妈哥哥妹妹一大家子人，怎么过新年都不回家吃饭？”</p>
盛可以幽怨地翻了个小白眼，说：“老板娘你对我上点儿心好不好？我说过了，我和我英明神武的哥哥妹妹不对付，所以很少回去啊！”</p>
方姐指出：“很少回去也没说打死不回去吧，过年过节总得回啊！”</p>
盛可以堆上了一脸苦相：“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没那么简单。”</p>
方姐精神一振，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话长，结果没了，他杀进后厨找袁哥去了。方姐悻悻然，一边嗑瓜子一边嘀咕：“只听说炒股炒成股东，泡妞泡成老公，没听说过吃包子吃成亲戚的，怎么家里就多了一口呢？”</p>
盛可以的话真要说起来其实一点儿都不长，他很少回家是真的，过年过节要回去应个卯也是真的。五点进门六点吃饭八点下桌九点走人去赶自己的酒局，回回如此，八点到九点之间还是因为大哥找他单独谈话，否则他八点就会直接消失。</p>
今年天气太冷，家里老人觉得在西京待着不舒服，于是盛天骄在马尔代夫包了一个岛，家里人都去岛上过新年，还邀请了几家过往亲密的朋友一起。</p>
盛天骄很高兴，说这是头一次家里的私人飞机能坐满，不浪费，过节就是要热闹云云。</p>
人和人的悲欢无法相通，盛可以就半点儿都不高兴，他光想想和这么一群人在岛上待一礼拜都要发心梗。</p>
那么小一个岛啊！上面全是亲戚和熟人啊！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处藏没处躲啊！得不停跟他们打交道，那还得了？</p>
大哥一提，盛可以马上拒绝，接下来几天家里人谁打电话都不接，死活不松口，终于成功地自己留在了西京。新年晚上狐朋狗友们都要跟家里人吃饭，约了十点之后再出来玩。在那之前，盛可以就只能往包子店跑了。</p>
过了两个礼拜，元旦前夜，盛可以真的来了，他的司机往地上放了好几个巨型的购物袋才走。他转身拉下卷闸门，一脸兴奋：“吃饭吃饭。”</p>
这位爷今天穿得很妖艳，紫色衬衣，灰色羊绒开衫，终于知道零下二度不好对付了，外面穿了个深灰色的大衣，窄窄的很修身，脖子上绕了一个爱马仕紫色大丽花的小方巾，尽显俊男本色。老板娘眼前一亮，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开衫，问：“这个衣服是啥子材料？摸起好舒服，颜色也好看。”</p>
盛可以拉出衣服来给她摸：“羊绒的，纯羊绒，很暖和，一件抵三件。”</p>
老板娘很喜欢，又摸了几下，回头看了看在厨房忙活的老公，压低声音：“你悄悄说好多钱，我准备去搞一件给我们袁哥过年穿。”</p>
盛可以摆手：“千万别买这个牌子，划不来。老板娘你要买就看准羊绒就行了，牌子没用。”</p>
老板娘的好奇心上来了：“到底多少钱嘛？”</p>
“三万多吧好像，我不记得了，买了几年了。”</p>
老板娘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盛可以走过去，仿佛看见了三百多张百元大钞贴在他的身上迎风飞舞，她喃喃自语：“造孽啊，三万多买件毛衣，啥子毛衣哦，造孽哦。”</p>
盛可以一到，吃饭的人就来齐了，大人小孩都下了楼，忙活着准备开饭。两个娃娃看到盛可以很高兴，扑上来要抱，他就一手抱一个转圈圈。</p>
天气冷，吃饭的桌子两张拼一张，移到了最里面，靠近厨房门。桌子底下摆了取暖器，热风吹着，小小的屋子里暖意融融。</p>
老板娘往桌上摆了四副大人碗筷和两副小孩子的碗筷，乔希年负责传菜，一道道热腾腾地端上来，袁哥在厨房里吆喝——</p>
“干煸青椒猪头肉，方小美女士最爱！</p>
“芸豆蹄花汤，肉末蒸水蛋，两个乖娃娃最爱！大刀莲白回锅肉，小乔最爱！</p>
“椒麻鸡，盛老二最爱！”</p>
盛可以听到袁哥最后那句话，人一愣。</p>
乐乐很敏感，马上问他：“盛叔叔，你怎么了？”</p>
盛可以拉过他的小手晃了晃，说：“盛叔叔饿了，你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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