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市街的包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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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空俯瞰，花市街城中村就像一块四边形的黑色胎记，肆无忌惮地贴在西京最繁华的地段中心。</p>

此处原占地面积十二平方公里，村内两条单车道交叉，延伸到主干道。</p>

东面入口立着一道石头牌坊，据说有一两百年历史了，上书“花市街”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牌坊内外，天差地别。</p>

牌坊外，西京新城，西京的中央商务区，这里汇集了城中乃至国内最贵的写字楼、住宅区、酒店和商场。</p>

牌坊内，花市街是城中村，清一色的自建房。</p>

临街这边一层都建成了商铺，开着各种小店，快餐、小吃、衣服饰品、情趣用品……衣食住行，包罗万象，样样都便宜。</p>

杂货超市整天大喇叭音波轰炸：“十元一件大甩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p>

楼宇高高低低，住客形形色色。</p>

房与房近在咫尺，打开窗户，对面住家便一览无遗，家家户户住久了相互熟悉，这边的人伸手就递一袋桃子到那边，那边时不时送一盘凉菜到这边。</p>

窗边晒衣服的主妇们隔着一条巷道聊天，言语来一句去一句，半空抛洒，连绵不断，像杂技演员两手之间抛接的球。</p>

花市街里没有高低贵贱，入我门中，皆我族类，自成一格。你可以说它是西京，它又不是西京，这里没有太多规矩，吵闹、低俗，却又生机勃勃。</p>

这方寸之地住了数万人，存续着无穷可能，既卧虎藏龙，又藏污纳垢。</p>

凌晨三点，花市街，方圆包子店二楼东侧的小房间。</p>

乔希年并没有睡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意识到快到时间了，她伸手按停正要响的闹钟。然后她翻了一个身，借着窗帘外透过来的银色月光，凝视着睡在身边的儿子乐乐。</p>

小小的孩子，像一只猫咪般蜷缩着，他把被子压在身下，睡得很熟，嘴唇微微张开，小脸蛋红扑扑的，长睫毛像两个小帘子，密密地盖在眼睛下。他睡着时的模样，每一个细节，都在乔希年的内心引发温柔的颤动。</p>

正是春末天气，早晚微凉，她把自己这边的被子盖到儿子身上，转身下床穿衣服。不用开灯，她对这个自己住了快一年的地方了如指掌：八平方米，靠墙有一张简易床。床头摆了一套给小孩子做作业的小桌椅；床尾墙壁上钉了几条隔板，摆着大大小小的塑料置物箱，放她们母子的衣服、日用杂物；床下塞着带滑轮的长条盒子收纳床上用品，还有一个乐乐的带着盖子的藤编篮，里面放他的玩具和书。作为一个跟着当服务员的妈妈生活在包子店里的小孩子，他的书算是非常多了。小窗户开了一条缝透风，乔希年在窗台上放了一个米酒瓶，几支小雏菊迎风摇曳，菊瓣伸展，柔弱而无畏。</p>

她走了两步，踩到地上大堆报纸，这些都是她的睡前读物。</p>

乔希年弯腰把它们归拢到一起，放在了小桌子上，微茫的月光照着其中一张证券时报的头版标题：《2.5亿，证监会向国约法人代表开出史上最高罚单》</p>

乔希年从房间出来，穿过走廊去尽头的公用洗手间洗漱。隔壁房间的灯亮了，袁哥和方姐在屋子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女儿妞妞的熟睡。只不过一扇薄墙，隔音不好，外面也能听得清清楚楚。</p>

“婆娘，你多睡一下子嘛，我先起来做事。昨天晚上啥子都弄好了，来得及。”</p>

“醒都醒了，不睡了不睡了……我的鞋子呢？”</p>

“这里这里，我给你拿，你腰疼莫弯腰。”</p>

“声音小一点儿，莫把娃儿弄醒了。”</p>

“晓得晓得，来，我给你穿鞋子。”</p>

老板娘像个小女孩一样笑起来。</p>

乔希年情不自禁也笑了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愣了神。过了好一会儿，老板“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传来，她赶紧端着脸盆回去，方圆包子店的一天开始了。</p>

方圆包子店一天卖大概一千两百个包子，三种固定口味，鲜肉、酱肉和梅菜素包。看老板心情和采购情况，不时推出新口味，拿张白纸写了往收银台后一贴，就当新品出炉昭告天下了。每次做的数量不多，是个意思，然而这点儿新意思格外受顾客追捧。大家每次都踊跃购买，平时吃两个的，遇到新品会多买一个。</p>

六点半左右，第一个来吃早点的客人走进了包子店，说：“一笼葱肉包，一杯豆浆，在这里吃。”</p>

这是个熟客，街口开五金店的邻居吴胡子，略有点儿驼背，留把大胡子，经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天，看得入神，顾客进门叫他都不答应。他在此孤家寡人，每天早上来包子店吃东西，狼吞虎咽不到十分钟就抹抹嘴走了，临走看了看包子店的大门，跟老板娘说：“小美，这个卷闸门生锈了，我关店了给你来整整。”</p>

老板娘很利落地答应：“好嘛，你记得来整哈。”</p>

七点左右，上班的人多起来了，顾客如同潮水一般涌入狭小的店面。老板娘从收银台那里落荒而逃，冲进后厨把乔希年赶出去顶班：“你去你去。”</p>

乔希年洗了手去收银台，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龙。这个点儿来吃早饭的，大多是穿工作服的工人、中小学生、住花市街去市中心上班或者刚下夜班的，拥在收银桌子面前七嘴八舌地点东西：</p>

“一笼葱肉，一笼素菜，两杯豆浆，两个锅盔。”</p>

“一笼葱肉，两个锅盔，不要豆浆。”</p>

“两个锅盔，一笼素包子，打包。”</p>

方圆包子店在花市街小有名气，生意明显比周围的早餐店好，全因为老板亲手做的葱肉包子和灶烤锅盔是镇店之宝，做出了水平，做出了境界。</p>

包子皮薄馅香，蒸的火候格外到位。肉是手切的上好鲜肉，不用绞肉机，肉味香浓；葱量下得恰到好处，又提鲜又不呛；调味不咸不淡，油水不腻不寡，回味厚永。</p>

锅盔做法要复杂些：调好了味的肉馅或者红糖跟面揉在一起，和上劲了进蒸笼，蒸出来再摆到明火炉膛里烤，慢火细制。老板拒绝烤箱，说怕失了原味，因此一天只能烤十一二炉。</p>

新鲜出炉的时候一个个锅盔微焦冒油，鲜香酥脆，咬下去唇齿生津，一口入魂。</p>

这两种小吃到处都有，绝对入不了各种美食杂志或者点评榜单的法眼。只有来过的客人才知道，方圆包子店的，跟其他大路货根本不是一码事。</p>

夫妻店，一切规章制度从简。收银机都省了，进账出账，都靠手记，以前是老板娘的事，现在都归乔希年管。她以一对十，耳闻心算，顾客点完单，这边就算出钱，顺便把手写的单递过去，无缝衔接，比老板娘拿计算器一笔一笔加加减减要快无数倍。她来之前，每天包子店在点单环节都会损失很多不想等的顾客，现在完全不是问题。只见乔希年“唰唰”往外出单，效率高得令人咋舌。</p>

七点这一波忙过去，八点多又来了一波。这个点的顾客和上一批不一样，很多是从其他地方过来西京新城工作的白领，衣着打扮明显比较上档次，尤其是女孩子，很多都拿名牌包、穿高跟鞋，妆容一丝不苟。她们中好些人也是熟客，包子天天买，吃起来也很开心，但每次接过装包子的透明塑料袋都一脸嫌弃，两个手指头捏着一点点袋子提手，离得远远的，好像生怕那气味粘到衣服或皮肤上。</p>

乔希年来了没多久就建议店里配一些食品包装用的纸袋，质量好一点，设计大方些，也不白给，谁要谁多给五毛钱，成本才一毛一个，店里也不亏。</p>

老板娘拼命摇头：“麻烦死了，算包子豆浆都算不过来，还为了五毛钱给自己找事哦。”</p>

乔希年说：“有我呢，算得过来，反正付款都是手机扫一下，又不用找钱。”</p>

老板娘一听，既然是你算，那行吧，加纸袋。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这个时间点的销量猛然上升了一倍多。</p>

乔希年看得很准，白领丽人们一天天的好生打扮，帽子、包包、鞋子配得整整齐齐，那必然是不愿意拎一塑料袋包子进电梯的，多寒酸。配个纸袋，算是能见人了，姑娘们挺高兴，于是随手就买多几个带回办公室茶水间慢慢吃，有时候还给关系好的同事带一份。</p>

最爱给同事带包子的是个小伙子，姓李名吉祥，留个平头，眯眯眼，身材圆滚滚的，皮肤出奇地白，他总是没说话就开始笑，一看就知道脾气肯定好得不得了，泥菩萨似的，没有半点火气。</p>

他一礼拜起码有三天，下了地铁就直奔方圆包子店。自己吃不算，还几袋几袋拎着跑回办公室，胸口工牌乱晃，上方印着“盛世投资”四个字。</p>

三月底，天气还是凉飕飕的，不时春雨连绵。有一天李吉祥来得格外早，七点多就趴在收银台找乔希年下单，点了无穷多：一百五十个酱肉包、一百五十个鲜肉包、一百个锅盔、七十杯豆浆、三十三杯米浆、十碗银耳莲子羹，三个包子装一袋，另外三十份老板亲手腌的小泡菜，用塑料小碗装。</p>

老板娘看到订单心情冰火两重天，生意好当然高兴，装这么多零碎又烦了个半死，她一边装一边问：“小李，你今天是要干吗？搞包子批发吗？”</p>

李吉祥乐了，说：“哪里是包子批发，今天集团公司在这边办公室开大会，所有人都要八点到，老板特别批准可以在会前一起吃早餐，我们部门的人鼓动说一定要吃你们家的包子，否则白来总部了。”</p>

他很有骄傲感，道：“这可多亏了我，中英双语我都用尽了最高级的形容词来吹你们家的包子了啊！”</p>

老板娘笑着问：“那是不是真这么好吃嘛？”</p>

李吉祥斩钉截铁点头，连说：“好吃好吃好吃。”</p>

老板娘得意劲儿溢于言表，一昂头，道：“那是必须的。”</p>

麻利地装完泡菜，老板娘转身就往厨房走，脚还没踏进去，嘴已经开始说了：“袁哥，袁哥，我跟你说嘛……”这是拿着小李的话去夸老公了。</p>

李吉祥做了个鬼脸，悄悄对乔希年说：“老公吹。”</p>

“是啊，老板娘特别愿意夸老公。”乔希年说。</p>

李吉祥老气横秋地附和：“这是对的，要是自己老婆都不愿意夸，他还能去哪里找存在感？”</p>

他点了一遍包子袋，又加了两个锅盔，终于点完了，刚说“好了，就买这些”，乔希年无缝衔接旋即报数：“488块5毛，连包子带喝的加袋子全部，少收五毛钱给488就行。”</p>

小李掏手机扫码，由衷赞叹道：“乔姐，你这心算能力太牛了，佩服！”他很好奇，“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p>

乔希年淡淡地说：“练的啊，天天卖包子。”</p>

小李过去交了票等拿包子，闲着也是闲着，又回来收银台跟乔希年继续聊：“我不信，老板娘卖包子比你时间长吧？上次我来买包子，你不在，五个人的分量她用计算器算了两遍，算出来三个价钱。”</p>

乔希年微笑：“给你算多了还是算少了？”她笑起来时鼻翼微微皱起，有一种成熟女人身上非常罕见的孩子气。</p>

李吉祥说：“算少了。”</p>

“是因为你买得多所以少收你一点吧？”乔希年很实诚。</p>

刚好老板娘夸完老公晃出来了，板起脸：“说我坏话呢？”</p>

李吉祥嬉皮笑脸：“不敢不敢，我哪儿敢说您的坏话。您要是明天不卖包子给我了，我们团队的人不得打死我？他们都爱吃这口，别无分号。”</p>

他有备而来，带了一个非常结实的大手提纸袋，把所有吃的装好，一路小跑走了。</p>

因为李吉祥的批量采买，早上的包子比平时早了一两个小时卖得干干净净，十点多就空下来了。袁老板做好了午餐要卖的包子，收拾了厨房，蹬上三轮车去五公里外的农贸市场采购，老板娘从厨房出来找乔希年：“你今天不是说要去医院做检查嘛，这个时间了挂不挂得上号哟？”</p>

乔希年看了看墙上挂的钟，说：“下午两点钟，还早。我提前网上挂了号的，去就行了。”</p>

老板娘感慨了一下：“现在是方便哈，有个手机，随便点几下就把啥子事都办了。”</p>

她放下抹布，从收银抽屉里摸出一小沓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现金，递给乔希年，“趁着现在空，你赶紧走，不急回来哈，中午我自己搞得赢。路上逛一下，给乐乐买双新鞋子，娃娃脚长得快，现在那双要穿不得了。”</p>

乔希年一愣，她天天和乐乐在一起，却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鞋子已经小了。惭愧与惶恐交织着涌上咽喉，微带刺痛。</p>

她摆手不肯接：“我有钱，我自己去买吧。”</p>

老板娘心直口快：“你有没有钱我还不晓得，拿着。”塞她手里自己又忙去了。</p>

乔希年看着老板娘背影低了半天头，不声不响爬到二楼换了双鞋子，出了店门。</p>

离方圆包子店最近的地铁站是临江路站，走过去十分钟，进去三号线坐五站，再换乘到八号线坐六站，就来到了八号线的新街口站。</p>

这个站在老城区。C出口对面有一栋永发商务楼，是西京最早建成使用的写字楼之一。当时风光，现在当然是破败不堪了。大堂很暗，墙壁上到处都是渗水的纹路，大门敞开，里面闻起来却很像地下室，潮湿而沉闷。</p>

一个胖胖的保安坐在大堂里埋头玩手机，根本不看都有些什么人进进出出。电梯也是二十年前装的，轿箱很小，顶上亮着一盏黄黄的灯，在这两平方米的范围里，世界永远是日暮。缓慢上升的过程中，电梯会不时弹一下而后停下来，第一次来的人要是遇到了，难免会吓一跳。</p>

乔希年不是第一次来，她轻车熟路按下十三楼的楼层按钮，而后退到角落里，抬头盯着电梯面板上的数字。</p>

她的目的地是十三楼四号房。大门边挂了一个不锈钢牌子，上面简单地写着两个字：希望。下面留了一个手机号码，号码后的括号里写着：微信服务号同号。</p>

这是一家公益性质的心理健康诊所。房主本人就是心理咨询师，自己定期出诊，不时也请一些其他热心的咨询师来出诊。诊疗咨询免费，药费自理，想来的人提前在微信公众号上预约排队。</p>

今天出诊的是毕志良医生，西京第一医院心理健康专科的主任医师，资历深、口碑好，病人评价非常高，好几年前就一号难求了，他仍然坚持一两周一次来希望诊所做公益诊疗。</p>

乔希年以前和他约过两次，今天是第三次，她舍不得去第一医院挂号付咨询费用，都是在公号上抢号，约得到就来，约不到就算了，因此每次前后相隔的时间都很长。</p>

她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衣领头发，轻轻推开门。里面是普通的一室一厅，干净疏朗，角落里放着大盆的绿色植物，咨询室在里间，客厅装修成了等候区，窗户下舒适的淡蓝色沙发旁边放着简单书架，架子上放着一些心理自救的指导书，有一些已经被翻得卷边了。</p>

门开后，笑着迎上来的是小阳姐姐，希望公益心理健康诊所的长期志愿者。</p>

小阳姐姐是毕志良医生的高中同学，毕业后去了卫校读护理专业，生完第二个孩子没再出去工作，趁白天小朋友们上学的工夫，定期一周三天在希望诊所做志愿者。</p>

她身材丰满，喜欢穿大花大绿的花裙，衣物跟她的笑容一样明艳而爽朗，一个人等同于一支乐队，可以瞬间驱除任何地方的冷清况味，如同一个完美的母亲，她永远亲切地接纳所有来到希望诊所的人，以及他们各种各样的怪癖或心病。</p>

无论男女老幼，大家都叫她小阳姐姐，见到她，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安全感。</p>

“希年你来啦，好准时，准时的人最靠谱了。来，我给你倒杯水，毕医生在里面等你啦。”</p>

乔希年感激地向她报以微笑，而后走进了咨询室。</p>

毕医生已经坐下了，他身形纤瘦，穿着白大褂，履历上写着他是七十年代初生人，外表却丝毫看不出来知天命的痕迹，头发乌黑，单眼皮，看人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头，天然有一种专注感。他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手腕上戴了一块素净的银色钢表。</p>

他身体微微向前，和乔希年打招呼：“乔小姐，你好，请坐。”</p>

他一如既往以亲切的寒暄开始咨询：“最近怎么样？”视线落在她的坐姿上。</p>

乔希年的坐姿是教科书式的：腰背挺直，双膝和双足都紧并，双手交叠，平放在膝盖上，几乎只坐三分之一的椅面，完全不移动位置。</p>

哪怕是在直播镜头面前做节目的专业媒体主持人，也不会比她坐得更端庄了。</p>

听到毕医生的问题，乔希年慎重思考了一下，似乎遇到了什么难点，回答却很简单：“还可以。”</p>

毕志良医生轻柔地说：“那么，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比如说，工作顺利吗？”</p>

乔希年点头：“算是顺利，因为是简单的工作。”</p>

“工作中的人对你如何？相处得好吗？”</p>

“非常好。”她回答得很快，自然而然就使用了高程度的形容词，这个话题让她愉快安心。</p>

毕志良在此停留下来：“能跟我说说你工作中的同伴吗？”</p>

乔希年就说了，一开始字斟句酌，慢慢便畅所欲言起来。</p>

“老板袁哥，厨艺一流，有时候会讲点儿冷笑话，爱女狂魔，天天发朋友圈炫耀自家闺女妞妞；老板娘爱干净，嘴快，脾气火爆，可是对家里人贴心贴肺，手脚麻利。两个人都勤快得不得了，每天起来就脚不沾地地做事，很少有不高兴的时候；我们家做的包子特别好吃。”乔希年很郑重地告诉毕志良。</p>

他微笑着说：“我很喜欢吃包子，我觉得包子是面食的精华。”</p>

他低头做了一些笔记，而后说：“我感觉你比上一次来的时候，对身边的人认识更多了，而且和他们相处的感觉很舒适，是这样吗？”</p>

乔希年说是。</p>

“这是好事，良好的人际关系对你的情绪很重要，这想必是你说的‘最近还可以’的部分。那么，我们来聊聊不太可以的部分，你觉得有什么在困扰你吗？”</p>

乔希年听到“困扰”两个字，本能地垂下眼睛，试图以沉默来代替回应。</p>

她不习惯讨论自己的困扰，有困扰本身似乎就是错的，拿出来说显得没有教养。</p>

是谁对她说过，所谓内心的问题，其实都是无稽之谈。</p>

毕志良温和地提醒她：“乔小姐，你不需要总结或者定义你的困扰是什么，你只需要告诉我，生活中有什么具体的事，让你觉得不舒服，好吗？”</p>

乔希年迟疑地点点头，提醒自己面前坐着的人是医生，医生什么都见过，他不会嘲笑自己的。</p>

“我……嗯，我还是睡得不太好。”</p>

“是入睡困难吗？还是能睡着，但是睡眠的质量不太高？”</p>

乔希年羞怯地抬头看了医生一眼，说：“入睡是不太容易，最主要的是我总会在某一个时间点突然惊醒，然后、然后就不太容易再睡了。”</p>

她下意识地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很干，黑眼圈明显。老板娘知道她睡眠不好，经常在下午赶她上楼去补觉，还嘀咕她是不是半夜起来去隔壁偷鸡了才这么累，毕竟隔壁就是一家黄焖鸡快餐店。</p>

“是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吗？”</p>

“嗯。”</p>

“具体是几点呢？”</p>

乔希年的双手下意识地蜷起来，抓着膝盖上的布料往上拉，裤脚下露出了她纤巧的脚踝，脚踝上方有一条条的疤痕。</p>

“一点三十七分。”</p>

一个非常精确具体的时间点。根据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毕志良医生立刻领悟到这个时间点对乔希年来说一定意义重大。</p>

“这个时间点绝大多数人都在睡觉，你醒来是为什么呢？”</p>

乔希年迟钝地说：“以前……我先生，他、他会在这个点，叫醒我。”</p>

“为什么？”</p>

“他平常比较忙，很晚才回家，回家之后，嗯，他、他会想问我一些问题。”</p>

“比如说呢，什么样的问题？”</p>

乔希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p>

毕志良耐心地等着，然后决定不去逼迫她。他换了一个问题：“他问完问题之后，你能再次入睡吗？”乔希年摇头。</p>

“那你会做什么呢？”</p>

乔希年羞怯地说：“我看一些金融杂志和报纸，看着玩。”</p>

“金融杂志和报纸，你喜欢关注这个领域吗？”就连毕志良对此都有点意外，毕竟金融信息跟好玩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p>

乔希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说：“我就是觉得看数字和分析挺有意思的。”</p>

毕志良医生笑了笑，说：“真好，咱们聊聊你喜欢看的东西吧。”</p>

乔希年在毕医生那里看诊的时候，盛可以刚好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两条长腿健步如飞。</p>

盛可以三十三岁，盛世投资的执行合伙人，上任两年多了，业绩不怎么样。大家背后对他甚嚣尘上人尽皆知，他自己也知道。</p>

盛世投资隶属于盛大集团，盛大集团是盛家的产业。第一代掌门是盛楚生，膝下两儿一女，一头一尾都是事业型的。大哥盛天骄正在不惑之年，老成持重，从小跟着父亲打拼，上一辈退隐后顺理成章成为盛世的实控人。他很有雄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把盛世集团从一叶轻舟渐渐打造成了商业航空母舰，旗下业务覆盖了地产、快消品、广告传媒、商业服务和投资。</p>

小女儿名叫盛利好，据说是学问人，不涉足家族生意。饶是狗仔经常去扒他们家的豪门八卦，也一直没挖掘出来太多盛三的个人信息。只有几张照片，照片上三小姐衣着打扮端庄简洁，气质低调沉稳，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地方。</p>

至于盛二爷盛可以，那就不一样了。他简直是八卦版面的一块宝，能撑起好些自媒体业绩指标的半边天。</p>

他的名声在外：胸无大志，精通吃喝玩乐，活脱脱一个盛家的宋徽宗。爱玩、有钱，朋友自然就多，西京大半富二代都在他的社交圈里，大家一起玩跑车，玩表，玩极限运动，玩几天就厌了再去折腾下一个节目，日日开趴。</p>

西京的每个夜店，酒店和夜总会管事的人都认识盛二爷，知道他总是占最贵的包厢喝最贵的酒。来的人一半和他认识一半不认识，全都花他的钱，到买单的时候他多半已经喝高了，就算没喝高反正也不看消费明细。有夜店的人甚至试过拿另外桌的账单过去他也照买不误，是一个完美的冤大头。</p>

江湖传说盛可以是盛楚生的私生子，十几岁的时候从外面带回来的，盛楚生的太太和他一起打拼事业，是人尽皆知的女强人，突遭变故，气得寻死觅活，让家里鸡飞狗跳、天翻地覆。</p>

据说闹了足足好几年才渐渐平静下来，而且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仍是暗流涌动，给世人提供了好些谈资。</p>

盛可以反正是来了就不走了，盛楚生去世的时候，他和哥哥妹妹一起披麻戴孝抬棺答礼，大家背后都说盛太太好气量，这都能忍下来。男人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只要没名分，卷再多钱走也有限，只有带回家的儿子含金量十足，那是有继承权的。偌大产业有三分之一要给外人的血脉，随便是谁想想都会替盛太太不值。</p>

盛可以顶着私生子少爷的名声玩了好几年，从大学毕业玩到去国外读完研究生，回来继续玩，盛天骄实在受不了了，把他弄去上班，结果盛二爷，硬是到哪儿上班就把哪儿搞砸。</p>

如果是光他自己搞砸也就算了，盛世集团精英云集，最多就是组团给他擦屁股。但不知道盛可以是真的情商特别低，还是纯属故意，他不管到哪儿，想说啥就说啥，想骂谁就骂谁，不得罪则已，一得罪就是一片，折腾一段时间之后身边的人就哗哗地离职，越是有本事的离职越快。</p>

盛天骄一看，这不行啊，培养骨干不容易啊，思来想去，干脆单独为他成立了一个投资公司，把本来集团投资线的一部分业务搬过去。既然他喜欢吃喝玩乐，那就主力投餐饮、家庭服务、综艺娱乐这几块，把相应的骨干团队连根拔起搬过去用。</p>

盛董找他谈话，苦口婆心：“其他你不愿意干，也干不了，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花钱你总会吧？你就带着这帮人，多听他们的意见，花钱，多花上几年，说不定你就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干什么了。”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可惜盛可以压根就没听进去。</p>

前后三年多下来，盛世投资的项目不管是一级市场还是二级市场，没有老板参与的都干得很不错，风生水起；只要盛可以插手，不听团队意见硬要上的，投什么亏什么，从连锁奶茶店到影视剧，没有他不敢亏的，还特委屈特迷茫：“商业计划写的不是这样的啊。”</p>

团队的人疯狂吐槽：商业计划书又不是你的出生证明，为啥每一个字你都要信啊？</p>

“市场走向分析说会涨的啊。”</p>

团队继续疯狂吐槽：市场分析也不是出生证明，就算是出生证明也可以假。</p>

“这个雷这么明显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你们也不替我看看。”</p>

团队恨得牙痒痒，明明就是这么说的，这位爷当时跟聋了一样，现在装失忆是吧？</p>

这边辛辛苦苦挣进来，那边大手一挥散出去，换了谁也受不了，团队最后终于气到吐血三升忍无可忍，杀到总部告状去了。大老板耐心地听完之后，堆起一脸当家人的慈祥，油盐不进：“要给他时间成长，不要担心，万事有我兜底。”大家垂头丧气打道回府，回到公司看着盛可以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晃荡，也不知道这位爷是否了解兄长的苦心。</p>

凭良心说，盛可以别的不说，工作态度是很认真的，他本来和哥哥一起住在西京另一边的郊区别墅，据说为了方便上班，家都不回了，搬到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公寓里。只要头天晚上不喝多，他每天一定早起跑步，司机开车在后面跟着，跑完拉回公寓洗漱换衣服上班。他的私人助理安娜提前给他买好三明治或者汉堡配一杯咖啡当早餐，天天都这样。</p>

他压根不知道员工们其实很希望他少来办公室，有钱你去玩不行吗？你非要爱岗敬业。</p>

今天早上他一来就开会去了，没吃早餐，回来看到桌面上放着一个真空保温盒，里面搁着两个肉包子，盛可以问坐在外面的安娜：“谁给我放的包子？”</p>

安娜站起来，说：“蒋总拿的，说是他们今天早会大家一起吃的早餐，知道您爱吃这一口，就送了两个来。”盛可以哼了一声：“马屁精。”</p>

安娜道：“盛总您别这样，您不是爱这一口吗？”</p>

盛可以确实爱吃面食，想必是小时候饮食习惯留下的影响，天天吃都不腻烦，两个大馒头配红烧肉能吃得心满意足。他应酬时去天价馆子，各种人间美食吃完了总是要加一碗面，千叮万嘱多放香菜，压根不管人家暗地里怎么嘀咕，甚至晚上在外面喝酒也是，喝着喝着突然想吃馒头，服务员一头汗，到处给他找。</p>

安娜口中的蒋总是投资项目分析部门的业务总监，特别能干，也会来事儿，集团公司里管事的人有啥喜好脾气他都摸得清清楚楚，盛总爱吃包子自然是不可能错漏的重要情报。</p>

嘀咕归嘀咕，盛可以忙了半上午确实有点饿，拿起包子来啃了一口，接着眼睛就瞪大了。</p>

第二天中午，蒋凡被老板叫了过去：“昨天那包子哪儿来的？”</p>

蒋凡也不知道：“团队的人出去买的，怎么了，盛总觉得好吃吗？”</p>

“好吃，油大，肉香，吃来不腻，皮子宣得绝了，薄还劲道，牛。”</p>

他以专业美食家的口吻点评完，抓起外套拔腿就往外走：“走，去吃个热乎的。”</p>

蒋凡赶紧给李吉祥打电话：“盛总要去吃昨天买的那家包子，你去门口跟我们会合，带盛总去。”</p>

蒋凡是李吉祥领导的领导，他电话接起来已经很紧张了，听到蒋凡说的话脑子里“嗡”的一声：“谁要吃？哪个盛总？”</p>

蒋凡喷他：“咱们公司就一个盛总，你赶紧过来，别啰唆。”</p>

李吉祥撒腿飞奔，一面又觉得不妥：“蒋总，那个店在对面城中村里，特别小，车子都开不进去，盛总去不合适，要不我给他打包回来？”</p>

盛可以耳朵好，一下就听到了，他嗤之以鼻：“吃包子就得吃刚出笼的，一经运输就失去了灵魂。开什么车？走着去吧。”</p>

安娜换了平底鞋跟上来，说：“我也去，我也爱吃包子。”盛可以瞅了自己助理一眼，这姑娘瘦得跟条麻秆似的还在天天喊减肥，吃的方面像兔子多过像人，几乎从不碰主食。</p>

他一言不合就开嘲讽：“你上次吃包子是什么时候？八岁？你就装吧。”安娜知道他的脾气，甜甜笑着跟上，不反驳。</p>

一行人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对面花市街的包子店，人挺多，刚好有张靠厨房入口的桌子空出来，李吉祥上前掏出湿纸巾把桌子擦了两遍，请领导们坐下。老板娘方姐在旁边看见脸都拉长了，说：“不用擦，我们搞得干净得很。”扭头叫乔希年出来点单，“他们人多，我懒得记数。”</p>

老板在厨房里边摇头边说：“你也太懒了嘛，万一小乔不干了咋办？你就不收钱不点单了？”老板娘瞪老公，说：“说那么多废话做啥子。”一边说一边把男人戴着的口罩正了正，言语不饶人，手脚却轻得很。</p>

乔希年拿上手写单和铅笔去了外面，李吉祥叫她：“乔姐，我又来了。”</p>

乔希年微微一笑，站在他们桌子面前说：“吃点什么？”</p>

李吉祥仗着自己熟门熟路，主动承担了点菜的职责，还抽空对老板们解释：“这里中午没菜单，除了包子，其他菜都是厨师做什么就有什么。”</p>

安娜和蒋凡都没说话，盛可以一拍桌子，说：“全都点一个，我要试试味道。”</p>

李吉祥得令，转头问乔希年：“乔姐，有啥你跟我说说呗。”</p>

方圆包子店中午卖包子也卖快餐，菜色没有一定之规，完全取决于袁有明大厨头天在农贸市场买到了啥，突然愿意做啥，以及自己想吃啥。</p>

全国各地川菜馆子里常见的回锅肉、火爆双脆、麻婆豆腐，他经常做，因为吃的人多。外地人不熟悉的龙眼烧白、半汤鹅肠之类的原教旨川菜也不时出现，周围的熟客们经常抱着开盲盒的心情来吃午饭，遇到了自己爱吃的固然喜出望外，尝到了新鲜滋味也不虚此行。</p>

今天中午有六个菜，都中规中矩：辣子带鱼、尖椒芽菜炒蛋、芋儿烧鸡、鱼香茄子、干煸四季豆、炝炒包菜。</p>

四个人把菜全都点了一遍，再要了十二个包子、四个锅盔，乔希年在旁边听着，端着写菜板但一个字都没写，客人的话音一落，她说：“291块。”</p>

小李拿手机扫码结账，这时候旁边桌叫加菜，又有一桌叫买单，走了之后紧跟着又有一群人结伴来吃饭，呼啦啦拥进来，坐在盛可以他们对面。店子里人头攒动，热闹得很。</p>

全部桌子都是乔希年管，她空着手各处站一下点单，然后回厨房跟老板一五一十说：“一号桌点了六个菜，191块收了。二号桌点了一个辣子带鱼一个炝炒包菜，两个包子，一共57块，收了。三号桌六个人，点了带鱼、包菜、炒蛋和茄子四个菜，还有八个包子两个锅盔，一共86块，收了。”</p>

老板娘在旁边帮老板记，见惯不惊：“晓得了。你再说一遍，二号桌点了啥子？”</p>

蒋凡听在耳朵里，随口说：“这服务员记性那么好？”</p>

李吉祥一听来劲了，说：“这不算什么，我经常来吃包子，不管多少人，怎么点，她只要听一次就能记住顾客点了什么，一点儿都不乱，也不会算错，而且什么都能算。”</p>

他这么一说，大家这么一听，本来就过去了，结果坐在这里闲得慌的安娜偏要较真。</p>

“那我出个题，你让她心算给我看看。”</p>

李吉祥一愣，有点儿不自在，知道自己给人乔希年找事了，说：“安娜姐，别了吧。”</p>

安娜盯他一眼，不悦道：“干吗心虚，刚才不还吹得挺带劲的吗？”</p>

安娜从盛可以来盛世投资就给他当助理，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公司高层，级别不高，位置重要，大家都愿意和她搞好关系。蒋凡是正经业务部门的总监。李吉祥呢，算是一线员工，要不是因为盛可以今天突然要来吃包子，他压根就没机会跟这几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p>

人微言轻，他脾气又好，安娜这么一挤兑，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蒋总，希望有人出来打个圆场，别为难乔希年。</p>

谁知蒋凡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说：“让她试试呗，看她是啥都能算，还是只能算包子钱。”正说着，老板娘送了菜和包子来，餐具都是不锈钢的，图消毒快捷方便，装盘自然随随便便，和“档次”两个字肯定不搭边。</p>

蒋总和安娜的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李吉祥又不敢率先动筷子，只有盛可以挽起袖子埋头开吃，尤其对芽菜炒蛋啧啧称奇，从头到尾像没听见他们说话一样。</p>

安娜为了配合老板，勉强夹了一筷子放自己碗里，没有半点要吃的意思，继续拿着手机上网搜题，终于挑了一个她觉得合适的，给小李看：“喏，你拍下来拿过去给她，看她能不能算。”</p>

李吉祥一看，这个不知道是哪一年国际奥数的竞赛真题，他自己是理科硕士，还学过高数，一多半也做不出来，顿时满脸为难。</p>

安娜火上浇油：“对了，你拿过去给她现场做啊，别上网搜答案。”</p>

李吉祥僵坐了一会儿表示自己无声的抗议，实在顶不住蒋凡和安娜咄咄逼人的眼神，最后认怂了，站起来过去找乔希年，喊了一声：“乔姐。”</p>

乔希年刚好在收拾旁边两张桌子，一边擦台面一边回应：“怎么了？还要点什么？”</p>

小李特别不好意思，一方面觉得自己欺负人，一方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点儿憋屈也很强烈，他期期艾艾地说：“我同事，说、说请你算个题。”</p>

乔希年一愣：“算什么？”</p>

小李把手机递过去给她看，努力解释：“我们同事，觉得你心算能力很厉害，想看看你能不能算这个？”</p>

乔希年扭头望了一眼，那三个人人模狗样，衣冠楚楚，和方圆包子店格格不入。</p>

这会儿除了坐在最里面的高个子在埋头猛吃，另外两个人都往这边张望，满脸都是等人翻车的表情。她内心涌上来一阵微妙的反感，如同有形之物，卡在那里上下不得。</p>

如果一只猴子有尊严，当它在舞台上表演翻筋斗听到台下观众们哄笑，内心也许会有同一种反感。</p>

换了是老板娘，说不定当场会把抹布摔到人家脸上，但乔希年做不到，她从不给别人看到自己真正的情绪，起初是不被允许，后来就慢慢习惯了。</p>

她装作没注意到看客们的视线，接过手机来端详了一下，很快就还了给小李：“我不会算。”</p>

李吉祥愣了：“不会算？”</p>

乔希年向他笑笑：“跟你说了我算账就是卖包子练出来的，这么复杂的题，我看都看不懂，怎么会算？”抓着抹布就走了，头都没回。</p>

李吉祥回到吃饭的桌边，把乔希年说的话复述一遍，安娜满意地挑了挑眉毛，说：“这才对，她要是能算，就不会在这里当服务员了，能算这些题的可都去了麻省理工和清华。”她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就放下，拿出湿纸巾反复擦沾了一点油腻的手指，不依不饶对小李训话：“以后少吹牛，显得没见过世面叫人笑话。”</p>

蒋凡在旁边煽风点火：“他们年轻人看漫画看多了，爱夸张爱想象，很正常。”</p>

小李没来由被这么损了一道，不能反击，一口气又咽不下去，只好低着头吃菜，手指捏筷子的动作都变形了，脸色很不好看。</p>

盛可以一直埋头猛吃，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啃完了第二个包子，开口了：“啥题？我看看。”他伸手拿起安娜的手机瞄了瞄，迷惘的表情一闪而过，显然也没看懂，然后问蒋凡：“你会算吗？”语气冷冰冰的。</p>

蒋凡这个人粘上毛比猴还精，马上知道自己和安娜刚才过分了，很勉强地说：“不、不太会。”他的理由比较充分，“我学商业管理的，纯文科，没学过奥数。”</p>

盛可以“哦”了一声，转向安娜，说：“你呢？算得出来吗？”语气不友好。</p>

安娜有点慌，刚才的气焰一下灭了大半截，跟着嗫嚅：“我、我也是学文科的。”</p>

盛可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是说，你们俩都算不出来？”</p>

接着就照直捅肺管子了：“那你们嘚瑟啥？不依不饶给人家上眼药？”</p>

他把手机“啪”一下丢给安娜，直接摔她面前菜盘子里了，说：“咱们这是新中国，祖上三代谁家都是泥腿子，别把自己当人上人知道吗？还麻省理工呢，还清华呢，说得跟你们自己去了似的，自豪什么？就算你们去了又怎么样？不是一样天天上班挣口饭吃？人家包子卖得好，比你们拿薪水还强，你们有啥了不起的？”</p>

训完话，他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走了。</p>

蒋凡伸长脖子看着老板远去，无可奈何，带点儿给自己下台的意思，说：“盛总这脾气还真是一直没变过啊，想说啥就说啥，想说谁就说谁。”</p>

安娜故作从容：“是啊，盛二爷嘛，确实不用看谁的脸色。”她皱着眉头拈起自己的手机，把沾了油水的名牌镶钻外壳摘下来，顺手丢了。两个人都装作没看见，还在吃东西的小李嘴角露出一丝格外解气的笑。</p>

自打去了一次方圆包子店之后，盛二爷就记住了袁师傅手作的味道，一开始一两个礼拜去吃一次，后来变成几天吃一次，吃来吃去发现其他地方的包子都不是方圆包子店的对手，干脆把自己的晨跑路线给改了。</p>

以前是沿着横贯西京的西江步道跑十公里，司机跟着，跑完穿出步道上车回公寓洗澡换衣服。</p>

换了路线之后，盛可以先沿着西江步道跑七八公里，然后横穿街道绕一个圈进去花市街，直取方圆包子店，买上两个包子两个锅盔走回主路上车回家，经常路上就把早餐给干掉了，一边吃还一边对司机发感慨：肉包子使我快乐。</p>

他来得勤，自然就跟老板娘和乔希年熟了，此外还偶遇过李吉祥好几次，人多要排队，两人站在那里瞎聊。</p>

盛世上上下下都听过这个老板不少八卦，真真假假没人知道，普遍的说法是他脾气不好。然而自打盛可以在包子店帮李吉祥出头怼了安娜和蒋凡之后，李吉祥认为这种脾气不好应该算是优点。</p>

他一开始跟盛可以说话还受宠若惊，渐渐发现这个传说中鬼见愁的盛二爷完全没架子，心态不知不觉就变了，什么都敢扯，公司各部门里里外外的事儿一串一串跟盛可以说，重不重要的，盛可以都听得挺认真。</p>

老板娘看在眼里，有一天盛可以没来，她问小李：“那个是谁？也是你们公司的？你同事？”</p>

李吉祥不是个傻子，没有把老板底细随便往外兜，笑眯眯点头，说：“是啊，同事，不过不是一个部门的。”</p>

“比你官大不？”老板娘问。</p>

小李“扑哧”笑出声：“我们是个投资公司，公司里没有官不官的，他比我级别高一点倒是真的。”</p>

老板娘很失望：“级别才比你高一点啊，那不行嘛。”</p>

李吉祥内心有点受伤，马上抗议：“老板娘，你为什么要对我使用轻蔑攻击？”</p>

老板娘不是一般的耿直：“你看你天天帮别个买包子，级别能高到哪里去？”说得小李无法反驳。</p>

她一边说一边居然还冒出了星星眼，说：“不过这个男的挺帅，嘿，我一向觉得嘛，那些个子高，胳膊长腿长的男的最经看了。”说到这里缩缩头，往厨房里张望一眼，小李马上起哄：“老板要伤心咯。”</p>

老板娘咯咯笑：“伤啥子心，在我心中最帅还是他。”</p>

李吉祥打趣：“隔得远，老板听不见，老板娘你省着点儿拍马屁吧。”</p>

这么吃了一个多月，五月中旬，盛可以出了一个多礼拜的差，回到西京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在飞机上睡着了没吃东西，饥肠辘辘直奔方圆包子店而去。</p>

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到方圆包子店，店门关了一小半，盛可以干脆弯下腰钻了进去。铺子里空空如也，只有收银台顶上开了一盏灯，乔希年正坐在一张桌子后看杂志。</p>

她冷不丁见到那么大一个人冒出来，吓得跳了起来，看清楚之后才松口气，有点意外：“你好？你怎么来了？”</p>

盛可以张望了一下，把自己好几万一件的西装随便堆在凳子上，说：“我出差去了，刚回来，晚上还有包子吗？”</p>

乔希年说：“没啦，就算有也不好吃了嘛，不新鲜了。”</p>

盛可以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p>

他饿得不行，此刻没包子也不想跑其他地方了，摸着自己的下巴发出灵魂拷问：“你们还有什么？”</p>

乔希年迟疑地说：“啥都没有了。”</p>

盛可以一脸失望，声调变得凄凉：“啥都没了？”</p>

说着，肚子发出了咕咕叫，如此饥肠辘辘，他忍不住哭诉起来：“我快饿死了，飞机上啥都没吃，就想留着肚子来吃包子解解馋，你们怎么能不营业呢！”</p>

乔希年哭笑不得，还跟他一五一十解释：“晚上一直都不营业，七点半打烊，做早餐的店很少做晚餐，因为没那么多人手倒班。”</p>

盛可以还是哭丧着脸，不愿意听理由，乔希年有点不忍心，就说：“晚上我们自己吃的面，还有一点儿，你要不要吃？”</p>

吃面！这简直正中盛可以下怀，他本来都准备站起来走了，马上无缝衔接改变姿势坐下，舒舒服服伸长了两条腿，问：“吃什么面啊？”</p>

“辣鸡面，袁哥烧的辣鸡，自己拉的面，我去给你煮。”</p>

盛可以很高兴，跟着她过去厨房看辣鸡，因为他没吃过。</p>

这是他第一次进方圆包子店的厨房。视线所及，所有东西都放在合适的地方，机器厨具案板台面，全都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腻尘灰，连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面角落都刷得光洁锃亮，完全颠覆了他对大排档小馆子后厨一直以来的印象。</p>

“好干净啊！”他发出感叹，问乔希年，“是你收拾的吗？”</p>

乔希年摇头，说：“不是我，是老板娘，老板娘有洁癖，眼睛里容不下一片脏纸巾，宁愿不睡觉也要打扫卫生。”</p>

盛可以连连点头：“厉害厉害，难怪你们的包子那么好吃、纯粹，肉是肉，菜是菜，一点儿杂质都没有。”</p>

乔希年很迷惘：“有关系吗？”</p>

盛可以煞有介事：“当然有关系，我跟你说，后厨不干净的饭店，不管用料多好，厨师手艺多厉害，东西随便吃一下可以，细品起来就不纯粹了，留不住懂吃的客人。那些灰尘、油腻、脏的空气，会混在菜品里，影响食材的味道。”一言以蔽之，“你们家老板娘真厉害！”</p>

乔希年一脸狐疑地听他扯，为了不冷场，礼貌地对最后一点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是啊，老板娘很厉害，干什么都快，还干得好，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p>

她上锅烧水，水开了下面，面是老板自己和、自己扯的，很筋道，趁面在煮着，抽一个大碗放下去葱花、生抽、麻油，一点点盐，一勺子高汤下去，捞了面进碗，乔希年再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真空食品包装盒。</p>

盒子里装着多半盒辣子鸡，红黄辣椒鸡丁大蒜完美地调和在一起，一开盖就散发奇香，引人垂涎，她舀了几勺浇在面上，盛可以在旁边强烈要求：“多一点，多一点。”</p>

乔希年看着他，勺子举在半空中，说：“很辣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