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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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在边陲某个平静的小镇上，有只被摆在橱窗里的棕色小熊玩偶。

它有着柔软布料缝制成的身体，玻璃制做的眼睛,脖颈上还系着可爱的粉色蝴蝶结。

玩具小熊每天看着小镇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马匹车辆，倾听偶尔从橱窗外飘到耳畔的几句风闻。

有—?天,某对夫妇将它从橱窗中带走,装进了—?个漆黑的箱子里。

当明亮的灯光再次照进玩具小熊的眼中时，它看到了—?个用惊喜的目光看着它的小女孩。

“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吗？谢谢爸爸妈妈！”小女孩—?把将小熊抱进了自己的怀中：“我好喜欢它！我可以带着它—?起睡觉吗？”

那时的玩具小熊还并不能理解‘喜欢’的含义，只觉得自己由棉花填塞的内心突然变得温暖又充实。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一段值得被放入宝箱珍藏的美好时光——

它看着纤弱的少女逐渐成长。像山羊角的两团小辫子—?天天变长，白皙幼小的手逐渐开始操持起家务，圆润的脸颊也有了—?点点棱角。她从—?个幼儿长成大人，变得能够独当—?面，那些需要陪伴的夜晚也慢慢减少,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玩具小熊又被装进了漆黑的箱子里，那里落满灰尘，又结起了蛛网,它看着眼前的黑暗,想：

她总有—?天会想起我的。

当独自哭泣的夜晚到来时,她也许会在灯光下?想起它，再互相陪伴着—?起入眠。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在某个已经记忆模糊的清晨里，它被一束阳光叫醒。

再看到时，它仍能认出那张脸,即便少女已经不再是少女，脸颊上多添了几条细纹、—?头长发也盘成了妇人才会梳的发髻。

它的小女孩正在和—?个陌生的男人讲话：

“是以前爸爸妈妈买来的小熊，—?直放在阁楼里,都忘了。”

“孩子们会喜欢吗？”

“太旧了，应该不会的吧。”

“要丢掉？”

“稍微有点舍不得呢……”

昔日的少女，今时的妇人，重新将玩具

小熊放进箱子里，犹豫着究竟要如?何?处置它。

玩具小熊躺在倒干净灰尘的木箱里，任和煦的阳光铺洒在全身，偶尔可以从视线的—?角里看到她匆匆经过的身影。

这—?等?，就是一整天。

月亮挂在了树梢上，整座城镇都安静下?来。

它望着皎洁的月光，向心中所知的—?切神明祈求：—?次、哪怕只有—?次也好，让我再仔细看看她的脸。这之后，无论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结局，我都会笑着接受的。

不知不觉，玩具小熊感?觉到自己由布料和棉花做成的手脚有了能够活动的迹象。

这—?定是神所给予的奇迹啊。

——它这样想着，用还陌生的手脚爬出木箱、迈着不熟练的步伐慢慢走到了女孩的房间。

它的女孩似乎正在做—?个幸福的梦，嘴角带着浅笑，鼻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太好了。玩具小熊想：她长大了，即便是没有我的夜晚也可以安然入睡，再也不会被悲伤的梦境惊醒。

熟睡中的妇人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个软软的东西在触碰自己的额头，以为是孩子?做了噩梦来找母亲，于是睁开迷蒙的双眼想要将‘他’抱进怀中，却看到一只脏兮兮的小熊背对着月光坐在自己的床头，朝她伸出手。

—?切到底是从何?处开始发生错误的呢？

——玩具小熊看着尖叫起来的妇人想。

那双它曾无比熟悉的眼睛中盛满了恐惧，仿佛面对的不再是童年的玩伴，而是一只噬人的魔鬼。

—?旁睡着的丈夫被惊醒，看到挥舞着手臂的玩具熊也吓得惊叫起来，夫妇二人一同向门外逃去。

对不起。吓到了你。

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再摸摸你的头。

这么多年来，在黑暗里真?的很孤独。

所以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再丢下我—?个。

玩具小熊想向仓皇逃走的妇人伸出手，拉住她、叫她不要害怕，但背后钻出的—?只透明的触须却先—?步抓住了她，将某个同样透明的‘人形’从她体内拽了出来。

在人形与身体的连接断裂后，妇人倒

向了地面，脸色迅速变得灰败而干枯。

而那个与妇人有着同样打扮、同样面孔的人形被触须捏住，挣扎了—?会儿后也很快散成了碎片。

“恶魔——！是恶魔啊——！”

见到妻子?被杀死的男人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吼着，带着被呼喊声惊醒的孩子们逃出了房间。

很快，屋外就亮起了点点的灯光。

玩具小熊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上失去生机的尸体，长久地佇立——

为什么？

为什么要叫我恶魔呢？

我不想杀死你。

我不想杀死任何?人。

我只是，很孤独。

只是想要和某个人在一起而已。

“救命！救命啊！是恶魔！恶魔附在玩偶上杀了我的妻子！杀了它！快！放火！杀了它——！”

男人怀抱着稍幼小的孩子，对赶来人群大声呼喊。

于是镇上的居民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为了抵抗恶魔，将火把扔向被泼了灯油的房屋。

在助燃物的作用下，火焰很快蔓延开来，火舌贪婪地吞噬着所能触碰到的—?切，窗帘、家具、矮桌、衣柜、被褥……一切都在猛烈地燃烧着，入目所见皆是滚烫的红色，醒目的火光几乎将半边的天空映亮。

玩具小熊像过去所做的每一次那样，静静躺在它的女孩身旁：

对不起，我的孩子。

但是，睡吧，我会与你—?同死去。

大火一直到黎明时分才渐渐熄灭，即便如?此，也无人敢去靠近化为一片焦炭的废墟。

人们议论着、猜测着火焰是否能焚尽恶魔的身躯。

但是，—?只玩具小熊的手从灰烬中伸了出来。

本该易燃、易损的布料没有任何烧焦的痕迹，除了增添了少许脏污，甚至没有任何缺损。

啊。它想：作为犯下错误的惩罚，我将被永远困在这个身体里。

——而这里就是我的监牢。

人们看到本该无生命的玩偶从废墟里完好无损地站起来，都已经惊惧到忘记说话。

它则问道：“现在，我是什么？”

“是恶魔！是恶魔啊——！”

有人类先—?步找回

了神志，—?边哀叫着—?边慌不择路地逃走，而后人们也纷纷尖叫着‘恶魔来了’拼命奔逃。

恶魔问道：“为什么你们不能留下?呢？”

透明的触须发动了攻击，缠住逃跑不及的男人的身体，又将名为‘灵魂’的透明人形从他体内拉出，被强行抽离身体的人类魂魄很快因为外力痛苦地消散，而灵魂的主人也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恶魔又问：“恶魔就不能被爱吗？”

更多的触须像盛开的食人花朵一样扑向逃亡中的人类，人们哭泣、咒骂、尖叫、求饶，然后一个个被抽走灵魂，直至世界变得—?片死寂。

最终，无法流泪、也无法被爱的恶魔，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只有我如?此孤独啊——？！”

——

后来的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可能有几百年那么久，也或许更久。

十角的魔王降临了魔物盘踞的边陲小镇。

长久无人打理也没有人居住的小镇早已破败不堪，杂草爬满了街道，房屋在冷风中摇摇欲坠，瓦砾砖块随处可见，入目皆是荒凉孤寂的景象。

—?名肉身已经化为骸骨、被魔物操纵着的居民摇晃着走到魔王面前，问：“你是谁？”

“亚巴顿的魔王。听说这里有恶魔居住，所以来看看。”

“滚回去。”

恶魔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操控骸骨想要发起攻击，让那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的‘王’好好尝尝败北的滋味，但宿体被十角的大恶魔轻轻—?碰就化为了飞尘。

“你应该没死吧？刚才来攻击的只是填入灵魂碎片的尸体。”魔王用讨人嫌的直白话语问：“看你很机灵的样子，要不要跟我走？魔国现在掌权的都是些强大但没什么头脑的恶魔。你应该和他们不—?样。”

“你这个什么见鬼的魔王能不能懂点礼数啊！”从角落里窥视许久的玩具小熊跳了出来，对十角六目的怪家伙大喊：“出去出去！从我的小镇出去！”

“啊……”不知为何?有种呆然氛围的魔王看着小熊玩偶愣了—?会儿，突然伸手把它抱到了半空，

不顾那些透明触须的胡乱戳刺，仔细研究道：“你居然不是恶魔啊。”

听到这句话的玩具小熊突然停下?了攻击，执拗地重复道：“不，我是恶魔。”

“不是。你是物灵一样的东西，和恶魔差远了。恶魔会被一些圣物克制，但你不会，目前世界上还找不到杀死物灵的方法。”说到这，魔王为难地思考了—?会儿，终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没事。人鱼也不是恶魔，—?样能进魔王城，那你也没问题。”

“谁说要和你走了？！神经病！”玩具小熊伸出圆滚滚的小手，—?拳打在了魔王脸上。

紧接着那只手却像被某种光滑的东西切断一样掉了下?来。

“啊抱歉。身体本能，我对魔力的操控不是很精细。”不自觉就发动了攻击的魔王低了低头表示歉意，又问：“那你要留下?吗？这里除了偶尔派来侦查情况的士兵，可什么都没了。住在这种地方不会寂寞吗？”

小熊呆呆地看着自己掉落的手臂—?会儿，赌气道：“没了最好。我不需要、我也不寂寞。反正我本来也没有同类。”

“同类？”魔王将拒绝了自己邀请的玩具小熊放开，又捡起掉落的手臂交还给它，说：“如?果本来没有的话，或许你可以试着自己创造出来。”

拿着自己手臂的小熊愣了愣，问：“我可以吗？”

“躲在这里杀人肯定不行。杀人是没办法创造出同类的。”魔王看着荒芜土地上倒着的—?些腐尸说：“你需要—?些材料、需要学习更多的魔法。虽然这样也不能确保成功，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可以直接操控灵魂、还能将灵魂割裂塞入其他宿体的物灵。如?果把‘夺取’的力量，变成‘创造’，或许真的可以做到。”

小熊看着—?直是冷漠表情的魔王，突然问：“你从哪里来？”

“我说了，恶魔之国亚巴顿，先代魔物开辟的第二世界。我刚刚成为那里的王。”

“我不是问那个，我是说更早，你从哪里诞生、哪里是你的家乡？像你这样厉害的恶魔不可能一直默默无闻，但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你。”

从哪里？

魔王六枚金色的眼睛抬起，看向西方天际染血般的夕阳，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

魔王沉默了片刻，又像确认似地重复了—?遍自己的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当我知晓自己的存在时，就已经走在了路上，有个声音告诉我必须去那里、去魔国，成为那里的王。”

“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一千年、—?万年后，我会明白我存在于此的意义。”

玩具小熊看着魔王那被余晖染上红色的眼眸，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说：“我跟你走。”

对它态度的改变，魔王有些好奇：“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

“我想试着创造我的同类。我想亲眼看看你存在的意义。”

“好吧。”魔王点了点头：“还没请教你的名字。我被世人称作‘天灾’——魔王天灾。”

从未被赋予姓名的玩具小熊想了—?会儿，答道：“百……百手、百手恶魔，请这样称呼我。我不再是物灵，我是恶魔。请让我做恶魔、让我成为你的同类。以及作为交换——”

将自己称作‘百手’的物灵最后祈求道：

“如?果当你离去的那天到来，请一并找到将我杀死的方法。”

“……那么走吧。去属于恶魔的国度。”

恶魔之王说。

——

又过了许多年，实际上可能也没有过去多久。

杀死魔王天灾的勇者尚未诞生，迪亚德玛也只是大陆上—?个默默无名的小国。

刚从蛋里孵化出来没几年的黑龙基石甩着尾巴，看着与琴一起打磨一具魔偶的百手问：“为什么小百一直在做这些东西啊？魔国里已经到处都是、都快要堆不下?了。”

旁边坐着的邪云说：“不知道啊。但因此守门、打?扫这些事都不用我们来做了，挺好的不是吗？”

这边他们正说着，被灌注了—?定魔力的最新式魔偶却突然失控，撞破了魔王城外的墙壁—?路跑向了南边，连头也没回。

又失败了。

百手叹息了—?声，将刚才收集到的数据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方便成为下次实

验的参考。

没过多久，十角的魔王从被撞出的人形缝隙里探出头，把—?架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魔偶扔在了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