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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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卿被铁链锁了琵琶骨，蒙着眼，凄惨不堪，连谢戟都一瞬间惊住。他悄悄看向凤岐，见他只是静静望着陆长卿，神色不变。谢戟早已熟悉了凤岐的性子，知道他就算已经五内俱焚，也可以照旧逞强面不改色。</p>

陆长卿只觉得有人来了，却不知是谁。谢砚抱着他大哭，他认出来声音，心中百感交集。</p>

万没料到，第一个闯入他的黑暗的，是这个孩子。</p>

他咧开干枯的唇，勉强笑着哄道：“是小砚啊，谢谢你来看我，别哭了，鼻涕都蹭我身上了。”这样咧开嘴一笑，唇上便裂开了许多血口，狠狠刺痛了凤岐的眼睛。</p>

这样哄着孩子的陆长卿，让凤岐想起了那日悬崖上他拈花而笑的样子，心口骤然剧痛。那个时候的陆长卿，青裘白马，孤俊清傲，而如今……而如今却是这般模样。</p>

陆长卿虽然被关得久了，但头脑却依然清醒。他知道谢砚绝不可能自己进来。而能带他进酆狱的，恐怕只有一个人。</p>

那个人，难道此刻也在这里么？！</p>

陆长卿只觉浑身的血液忽而炙热忽而冰冷，他既想要寻找凤岐，却又不敢动弹。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然而身子却微微前倾，似乎在寻觅什么。这样欲盖弥彰的样子落在凤岐眼底，让他说不出的心疼。</p>

陆长卿已不在说话，谢戟看出他正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凤岐。殿中唯有谢砚仍在不断地抱着陆长卿哭诉。</p>

谢戟瞥向凤岐，见他双手拢在袖中。他一言不发，然而那袖口分明在簌簌颤抖。</p>

凤岐微微退了半步，陆长卿内功底子深厚，捕捉到了，身子不由自主又前倾了一下，被他生生克制住。</p>

二人又僵持下来，陆长卿已经听不到谢砚的哭声，他的全部神经都用来捕捉伫立门口的那个男人，任何细微的动作。</p>

说些什么呢，还能说些什么？难道要对陆长卿说“你受苦了”？他受苦了，我能放他走吗？他受苦了，又是拜谁所赐？凤岐又退了几步，决然转身离开了大殿。</p>

陆长卿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突然觉得浑身都冷了。</p>

凤岐离开大殿，命人将霍秀召来。霍秀朝他盈盈一拜。</p>

凤岐问道：“何人命你将陆长卿锁成这样？”</p>

霍秀从容对答：“回禀国师，酆狱素来都是这么处置送来的囚犯，有典文可据。”</p>

凤岐命令道：“我走以后，解开他的锁链，将他琵琶骨的伤口治好。从明日起不必再锁。”</p>

霍秀变色道：“国师大人，先王有令，凡在酆狱囚禁的犯人，每日必有刑罚。卑职将陆长卿铁链锁起，从未加以肉刑，已是最轻的刑罚！便是国师大人，要坏先王的规矩，也要请得当今天子圣旨！”</p>

凤岐见他尖酸猴急的样子，淡淡一笑：“我从未说过要坏先王规矩。从明天起，你将他关到冰窖去，”酆狱曾是文王行宫，夏季为了消暑，曾建冰窖储藏大量冰块。后无人使用，冰块积累愈多。</p>

霍秀一时困惑，他只道凤岐必定想方设法帮陆长卿，却没料到他竟下令把人送进冰窖。那冰窖寒冷透骨，陆长卿重伤之人如何受得住，还不几日就一命呜呼？他曾听闻陆长卿占据王城时对凤岐多有羞辱，此刻不禁想：难道这个老东西是背后捅刀子，报复陆长卿对他的侮辱？</p>

还不及他多想，凤岐又道：“霍秀，我若再见陆长卿身上有一处伤痕，我便将你另外一半脸烧成糊肉。你好自为之。”</p>

霍秀最恨别人谈论他容貌，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瞪眼朝上看去，却正碰上凤岐冷冷投下来的视线。</p>

霍秀腿一软踉跄了一下，浑身狠狠寒战。他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神。</p>

“那个叫谢砚的孩子若要探望，你便放他进来，不得阻拦。”凤岐又吩咐道。</p>

送谢砚回到村子，凤岐便与谢戟回了探骊宫。</p>

已是黄昏，暮色四合。凤岐合户走入房中，浑身都疲惫不堪。他拉下出门时掩饰白发的黑色云纹头纱，解了腰带任其滑落在地，散着衣襟卧倒在床榻上。</p>

浑浑噩噩中梦见了他带着幼时的陆长卿在后山玩耍，自己要去悬崖边给他摘果子，却失足坠崖。随即却看到一匹白马从天而降，竟是长大后的陆长卿跟着跳下崖来，一把抓住他的前襟。</p>

头脑几乎一片空白，陆长卿已经摔在崖底，将他双手举起。</p>

“阿蛮！”凤岐失声尖叫。</p>

巨大的痛苦攫获了他，仿佛心被钝刀切割，鲜血淋漓。那样的剧痛，已经不仅仅是对故人弟弟的怜惜和照顾失责的愧疚，而是宛若至亲之死的剜心之痛。</p>

“阿蛮，别死……”他的泪水汹涌而出。</p>

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他的脸，他惊讶地看过去，却正对上陆长卿宁静的视线。</p>

“阿蛮……”他的话被温软的唇堵在了口中。梦中，他竟与陆长卿一番云雨。</p>

当初若非陆长卿对他强行□□，他本打算继续潜伏在他身边，伺机为纪侯与公子留深内应。正是因陆长卿逼他太甚，触了底线，才令他不得已借丰韫之力装死逃出宫。</p>

这本是他极其厌恶之事，而这时，却竟没有感到丝毫不适。</p>

甚至，当拥抱着陆长卿温暖而有生气的身体时，他因陆长卿仍活着而欢喜到流泪。当陆长卿亲吻他时，他感到从未经历过的愉悦。</p>

凤岐被薄薄窗纸透过来的晨光晃醒，他睁开眼，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抬手摸上脸，竟沾了一手泪水。记忆渐渐复苏，他震惊得双目圆睁，手指颤抖。</p>

“这还是我么？”他惶恐自问。</p>

“我居然……怎可对阿蛮……”他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想把这样的想法驱逐出脑海。</p>

耳边有人笑道：“你素来目中无人，如今还是第一次见你眼里有了谁。陆长卿是唯一一个按下你这颗高傲的脑袋，让你输得颜面尽失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为了救你不顾性命的人。你心里有他，也不奇怪。”</p>

“胡说！”凤岐怒而挥袖扫翻桌上的笔架。他狠狠咬上手背。</p>

疼痛让那人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只能听得他最后几声细碎的嘲笑。</p>

“我不爱陆长卿。”凤岐的手指点在自己的眉心，决绝沉声道：“凤岐今日起誓，待栖桐君沉冤得雪，凤岐必自刎于墓前，以会当日之约！”</p>

他放下了手，透过窗纸映照进来的惨白晨光笼罩着他。一头雪发，伶仃万分。</p>

“我，不爱陆长卿。”他又重复道，空荡荡的屋子，却也不知是说给谁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