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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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归冢已有三日。</p>

裴家剑冢，占地方圆十里，坐落在一座孤山脚下，与京城裴家主宅相距甚远。</p>

此处虽名曰剑冢，却是一处货真价实的古战场残骸，真实年代已无人探究，但就残落掩埋在土中的盔甲兵器来看，至少三百年有余。</p>

所有裴家子弟在开蒙之初，学的第一篇字便是裴家先祖纪事。</p>

裴家第一代祖先乃是一位开国将军，当年挥师征讨千里河山，战无不胜，是何等威风八面。</p>

如此气吞山河之势，此生却唯有一败。</p>

那一次前锋部队追赶敌军残余兵士，至这孤山下的土坡，骄兵怒马，却忘了逼人何必太甚，被那残军拼着胸中最后一口怨气竭力反扑。</p>

虽仍被全歼，但裴家军队却也陷入近乎以一换一的死战，先祖将军重伤，精锐兄弟几乎尽殁。</p>

那一战血雨蔽日，土埋悍魂，双方尸身遍布坡中不及收殓，没过多久便已被山中豺狼秃鹫啃食干净。</p>

只留森森白骨和满地残兵，生前血战不休，死后错骨同冢，无法分离。</p>

先祖将军虽惨胜回朝，后助主上创立不世之功勋，但此役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已给他乃至整个裴家留下了永远无法治愈的创伤。</p>

临死前先祖将军留有遗训，将当年这土坡命为裴家剑冢。</p>

每一代裴家剑道最高之人，须以余生侍奉剑冢，每逢初一、十五及大祭之日便要闭冢不出，以慰忠魂，代裴家向那些将士及家中孤寡谢罪。</p>

一代一代，不死不休，直至裴家不复存在。</p>

而作为交换，执剑人亦可不受裴家任何规矩约束，无视家主意愿行事，也可调用裴家一切资源。剑冢执剑之仪则成为了裴家乃至整个九州剑道的荣耀巅峰。</p>

但即便如此，裴家习武之人仍然视剑冢如龙潭虎穴。</p>

又有谁愿意一朝剑冠天下，却要被绊住手脚不能随意闯荡江湖，只能终生像狗一般被拴在冢中？</p>

剑冢执剑人若要易主，只能斗剑弑杀上一代执剑人，完成剑冢新旧交替。每一代新执剑人的诞生，既是荣耀，也是诅咒。</p>

但也是这剑冢执剑人，以一己之力震慑武林剑道，护住整个裴家上下三百年屹立不倒。</p>

任是王朝迭代，江山易主，九州裴家永远是历代帝王极力拉拢不敢轻放的势力。</p>

他手腕轻抖，剑走龙蛇。</p>

每过剑冢一处，手中剑风都激起阵阵龙吟与这惨烈阴风相和。仿佛这憧憧剑影，每一把剑柄之上，都立着一名锈甲兵士向他引剑相邀。</p>

快来！快来！与我一战！与我一战！</p>

那日在千红醉，他并非不想一睹那女子容颜，只是指尖刚触及金鸟面具，耳边似炸雷般响起小叔叔，剑冢上一代执剑人的声音：</p>

“小九，勿见，勿听，勿碰！此生，勿用情！”</p>

小叔叔，什么是情？为何不能用情？</p>

小九，情之一字，初见如梦，再尝如蜜，再往后就是蛇吻鸩酒！饶是你魂牵梦绕，却只得苦痛缠身！</p>

听小叔叔的，趁你年少，此生万勿沾染！</p>

小叔叔，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用情了？</p>

我做这执剑人，只是为了她。可如今她不在了，我再无生意。</p>

小九，你杀了我吧，你做这执剑人，守剑，守心，守护裴家。你可以折尽繁花，但切勿蹉跎于此。</p>

小九，让我再看最后一次，小叔叔教你的剑九式，可有进境……？</p>

小叔叔……你！我不是故意的！</p>

小叔叔……我从未见过你笑，但你方才，是不是笑了……</p>

你去吧，去陪你说的那个人吧……</p>

恭喜家主，贺喜家主！我裴家第十七代执剑人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裴家未来无虞矣！</p>

每一剑击出，就仿似在与自己的回忆过招。</p>

待裴九目中渐渐清明过来，已是百招有余。</p>

数月前的那夜，是小叔叔的祭日，他在千红醉一掷三百单八枝金梅，只因小叔叔说那人极爱梅，如今自己折尽金梅，赠尽美人，这情字，断不会来扰他了吧……</p>

这剑冢，以后就只有自己一人了。小叔叔不在，这快剑，还有谁能与我一试？</p>

不知我的剑快，还是她的凤舞快？</p>

不对，为何我会想到她？那日离别，不过是随口的戏花之言罢了，但为何我突然还想再见她一面？</p>

不，我不能再见她，我不是小叔叔！</p>

突然右腕一阵剧痛，裴九的剑脱手而出，激荡在一片残破的锈甲之上！</p>

那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一波波的疼痛，仿佛是锋利的刀尖从他手腕一次次穿透而过，彻绝心扉！</p>

四五息后，剧痛渐渐消退。</p>

他的整个右腕以下却已毫无知觉，别说执剑，就连动动手指，也难如登天。</p>

怎会如此？这几日他都在剑冢练剑，裴家剑道大气谦和，不像是岔气错骨所致。</p>

难道是三天前……？</p>

她哪有机会下手，又是什么时候下的手？</p>

不对，那天她的杀招并非金针，而是那金铃！那铃中定有古怪，难道是蛊？</p>

可笑我自作聪明，竟用这执剑之手摇铃戏凤，作茧自缚！</p>

那小凤凰如今在何处，难道她当日之局，并非要我的命，而是要废我的手？</p>

如今她既已得手，人海茫茫，必然不会在千红醉停留，我又要去何处寻她？</p>

还有这幕后买凶之人……</p>

裴九跪倒在地浑身颤抖，不知是痛极，还是怒极。</p>

这该死的小凤凰！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p>

可我这剑冢之人，又如何能离开？她若躲出京城七日之地，我便鞭长莫及。</p>

可恨！</p>

冢中阴风尖啸阵阵，似是在无情地嘲笑裴九。</p>

他缓缓站起身来，良久，一动不动，犹如一杆利剑。</p>

……</p>

醉花宫，梧桐阁。</p>

花娘斜倚在软榻之上，对着手中一面精致的掌中镜细细地端详。</p>

双眸仍似秋水，肌肤依然白皙，可那人的掌中余温却再不能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