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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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月之下, 修士们看见了荀自在的到来。</p>

有人从头到尾漠不关心, 只扫过一眼就闭目养神。</p>

有人看戏津津有味，看热闹不嫌事大。</p>

有人看不惯今夜发生的一切，眉头拧成结, 手里摸着剑柄。</p>

还有人么……</p>

叹了口气。</p>

好响亮的一声叹气, 分明是故意要让人注意。</p>

北斗掌门上上下下抛着镇星印，意兴索然。</p>

山海一般的压力从他的每一个举动中投映而出，呼啸而去。</p>

又被一道雪白剑光挡下。</p>

剑气高昂，龙影盘踞；剑修头戴翠冠, 而冠上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痕。</p>

他的脸颊也有细微的血痕。</p>

尽管同样是玄德境……但一个初初晋阶, 一个接近圆满，实力相差仍若天堑。</p>

若非剑修战力极强, 也许卫枕流早已败退。</p>

现在还能对峙, 全因他剑心通明，能以剑意沟通天地、以天地之威加诸己身。</p>

饶是如此, 相较掌门的云淡风轻, 他仍显得狼狈不少。</p>

只能动用修仙者的力量……对他而言，确实有些吃亏了。</p>

掌门也知道其中内情，露出了一个颇为恶劣的笑容。但他再看看下方的荀自在，又变得意兴阑珊起来。</p>

“唉, 我原本还想，如果是荀自在来替代阿昭，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必要的波折。”掌门垮下嘴角，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仙鹤羽毛, “结果一个个地都不按常理出牌。亏明师妹还和我夸口，说荀自在对戒律堂和北斗忠心耿耿。”</p>

掌门口中的“明师妹”，就是隐元峰峰主、戒律堂堂主，同时也是执雨等人的师父。</p>

更是荀自在双面间谍的知情人之一。</p>

卫枕流看着这位掌门的神情变换。假如换作最初，他会对这个人感到极度的失望和愤慨，但现在既然他已经了解对方的做派，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片平静。</p>

如果一个人无法让你有丝毫动容，那你当然不会在意他想什么、说什么和做什么。</p>

唯一能够牵动他心弦的人在他身后。</p>

所以他会站在这里，握住长剑。</p>

“在掌门师叔眼里，师妹、我，又或是荀师兄，大约都只是棋子。师叔是执棋人，才会苦恼棋子不按自己的想法前行。”</p>

卫枕流语气温和。他对所有无关紧要的说话，都是这么温和。</p>

“但师叔忘记了，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情感，更有自己的道心。”</p>

他直视掌门，眼中血色暗涌：“也许师叔的道心在大义一方，但我们的道心……首先在身边重要之人身上。”</p>

他为了师妹。</p>

荀师兄为了柯流霜。</p>

师妹为了她无辜横死的亲人。</p>

一个人如果不得不牺牲身边的人，那天下太平又有何用？</p>

而如果每个人都能珍视身边的人，又何须单独一人为天下牺牲？</p>

卫枕流心平气和：“人人为己而不伤人，才是真正大善。便是浩荡苍天、无情大道，也是以天下万物为刍狗，不偏向任何一方。掌门师叔支持谢九，却是大大干涉人道，有违天道自然之本义。”</p>

掌门盘腿坐在仙鹤背上，长发垂落在红月的光辉里，脸上似笑非笑：“你觉得……你比我懂‘何为道’？”</p>

——就凭你的“少魔君”身份？</p>

卫枕流听出来了这言下之意。</p>

他平静回答：“求道问心，不问前程来路。”</p>

掌门没有再说话。</p>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一时上扬，很快又落下。</p>

“这句话我听过的。”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p>

又站起身，看了看那头的谢九和沈佛心。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那双淡青色的眼里一片玄奥流转，如星轨交错。</p>

“也许你说得有理。但是……我知道真正的天道有什么样的意志。”</p>

掌门赤足站立，长发微动。他淡青色的眼眸变得一片冰冷，除了星轨流转再无其他。</p>

他举起手。</p>

夜风忽盛，将他雾灰色的广袖吹得饱满鼓动。</p>

衣袖越来越鼓。</p>

也越来越广。</p>

掌门没了笑，没了兴味盎然或意兴阑珊。只有一片无情无意无喜无怒。</p>

“袖里乾坤大。”</p>

观战的修士低语：</p>

——竟连袖里乾坤都用出来了。</p>

——王伯章也认真了。</p>

——说来王掌门也似是世家子出身……平京王氏？</p>

——修仙断尘缘，他早就断了千年了。</p>

袖里乾坤，传闻中的上古神通，可容天地日月。</p>

卫枕流神情变得更加郑重。</p>

雪白的剑光重重凝实，渐渐有如真正的白色长龙，连龙躯上的鳞片也清晰可见。</p>

剑修一剑破万法，要斩破眼前种种迷障。</p>

但如果斩不破，剑修便会受到反噬。</p>

而袖里乾坤……就是难以被斩断的一招。</p>

袖中既可容天地，又何妨再容一剑？</p>

然而这时，却有人冷哼一声。</p>

一道淡紫剑光迅疾如雷。</p>

飘飞的衣袖顿了顿，忽然退去些许。</p>

一名神情严厉、留着粗犷胡须的大汉扛着一把宽阔的巨剑，挡在了北斗掌门的去路前。</p>

“李惊壑？”掌门吐出一个名字。</p>

卫枕流稍稍一怔：“千峰上人？”</p>

千峰上人李惊壑，剑宗宗主，玄德后阶修为，也是天下有名的大修士。</p>

李惊壑扛着剑，不耐道：“听了半天，我决定了。我就看不惯王伯章你这装逼的样子。和你比起来，我觉得卫枕流这小子更顺眼，还有底下那个小谢，她更顺眼。”</p>

王掌门眉毛一扬：“要打一场？”</p>

“打个屁，我俩打起来，这平京城也别要了，我俩也坐在原地等着被天道降雷劈死吧。”李惊壑翻了个白眼，粗粗一挥大剑，剑尖又平稳如停在草尖的蝴蝶，“但是你也别想再掺和别人的恩怨。”</p>

他背后，卫枕流瞟了一眼下方，趁机微微抬手……</p>

“好了，你小子既然都是玄德境了，也就别掺和了。”</p>

李惊壑剑锋一转，指着白衣剑修。他打量青年几眼，满脸心气不顺，怪声怪气：“怎么别人家的小子十多年修成玄德境，还有个掌门搞东搞西？你们北斗不要干脆给我们剑宗得了……就怕把我那儿的一群傻小子气得排队跳海。”</p>

他在半空盘腿坐下。身下只有风和云气，他却像坐在平稳的地面上。</p>

“行了，都在这儿等着吧。”李惊壑嘿嘿一笑，“怪不得都说三足鼎立最稳当。”</p>

“至于你们其他人……”</p>

千峰上人看向其他修士，若有所思。</p>

跃跃欲试。</p>

手里的巨剑也跃跃欲试。</p>

坐着敲打敲打小辈是不是也不错？</p>

其余修士被玄德大能看得汗毛倒竖，纷纷表态：</p>

“我等也不掺和。”</p>

“我等也有事要做。”</p>

“上人请见，我等一直在维护平京城，防止凡人受到波及。”</p>

确实，云端上的修士们都纷纷丢出法器，帮忙将有凡人的地方保护起来。</p>

并且有意无意地……都没有“顺手”屏蔽来自下京区的声音。</p>

……</p>

沈佛心收回目光。</p>

“无量寿佛。”佛修垂目吟诵，移步后退，“愿力乃佛修根基。我无意涉入两位施主的恩怨。就是天一珠……谢施主想要，便拿去吧。”</p>

他的说法让谢九皱了皱眉。</p>

两人对视一眼，却只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和自己相似的冷然。</p>

谢蕴昭心中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只面对谢九一个人，她的把握当然更大。</p>

她看向谢九：“你的外援来不了了。要么你干脆直接认输，好好站在那儿让我捅一剑吧？”</p>

谢九沉默地看着她。他手指微动，险些去按一按自己的心口，却又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p>

一旁的荀自在突然说：“谢师妹，卫师弟也被拦住了。所以你的外援也没了。”</p>

谢蕴昭梗了一下。</p>

她扭过头，严肃问：“你到底哪边的？”</p>

荀自在沉思片刻，不确定道：“半黑半白？”</p>

“半？”</p>

“可不就是……‘半’吗。”</p>

荀自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p>

他还站在白沙剑上。</p>

影子也被红月投映在白沙剑上。</p>

白沙剑浮在谢蕴昭和另两人之间。</p>

威风凛凛的天犬悬浮在一旁，头顶坐着个谢师妹。</p>

“荀师兄，你过来吧。”谢师妹拍了拍狗头，“刚才是我一个菜鸟对敌两位大能，现在好了，是两只菜鸟了。我说你没事跑进来做什么？要当证人不能外头喊一声？你以为我还能给你上个证人保护措施啊？”</p>

“呃……听不大懂。”</p>

荀自在挠挠头。</p>

他心里觉得谢师妹和天犬……这个场景有点好笑。天犬是上古凶兽，而“凶者，不祥也”，因而天犬是不详的、容易招致灾祸的存在。</p>

凶兽并非由天生血脉传承诞生，而大多是凡物遭遇悲惨、产生了深深的怨念和不甘，因缘巧合之下，才能孕育出凶兽。</p>

谢师妹带的虽然是只凡犬……可从小养到大，哪儿来的悲惨啊？别是上辈子带来的吧。</p>

看那只狗子还在跟谢师妹摇尾巴，眼睛里的单纯傻气也跟小奶狗一模一样，就知道这个“凶”不大靠谱了。</p>

“不知道我会不会变成凶兽？”荀自在发挥了书呆子的特长之一——胡思乱想，“应该不会，首先我不是凡犬，其次我也不好怨恨别人，只能怨恨自己蠢。”</p>

他一面想，一面又叹了口气。</p>

一面叹气，又一面迈出一步。</p>

他今天叹气的次数大约有些多，但他决定原谅自己。</p>

因为一个人决定干点什么大事之后，想到最后迎来的结局，总不免多叹几声气。</p>

悍不畏死……</p>

也不能不允许人叹气吧？</p>

“荀师兄？”谢蕴昭忽觉不大妙，站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握着天一珠，“你为何不过来？”</p>

“唉，唉，唉……”</p>

荀自在想：因为我要忙着多叹几次气。</p>

每叹气一次，就踏出一步。</p>

每踏出一步，他背后的影子就变长一分，也变高一分。</p>

他没有走向谢蕴昭，反而走向了谢九。</p>

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荀自在想做什么，沉下目光。</p>

谢九抬起徒妄剑。</p>

“站住。”</p>

谢蕴昭摸不清荀自在要做什么。但能让谢九变脸的就是好事。</p>

龙女星图再度展开，太阿剑也光辉大作。</p>

但竟然轮不到她出手。</p>

因为荀自在的影子变得格外庞大，也格外迅猛；它仿佛一头被关了太久、不见天日的猛兽，一见猎物就猛地扑了上去！</p>

似人非人，镶着两只森然的眼睛，其中只有深深的、纯粹的憎恨之情。</p>

荀自在是神游境。</p>

谢九的修为不止神游境。</p>

但在影子一扑之间，黑衣青年竟仿佛中了定身术，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片阴影扑过来，化为无数黑色锁链，将他重重捆住。</p>

——唔吼……！</p>

影子的头颅垂下，憎恶地看着谢九。</p>

喀啦啦——锁链交错，割破了谢九的法袍，深深地勒了进去。</p>

大量黑色烟雾将谢九包裹起来。他试着抬手，却只被捆缚得更紧。</p>

“唔……”谢九唇边流下一缕鲜血。他抬了抬头，看看影子，目光平淡依旧，似乎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苦。</p>

“原来是恶念二重身。”他顿了顿，咽下一口腥甜的血液，“荀自在……果真不该留你。”</p>

荀自在晃了晃：“哦……听上去像是褒扬我。”</p>

他脚下的白沙剑忽然掉了下去，过了会儿发出遥远的“当啷”一声。</p>

奇怪的是，没了剑，他却依然悬浮在空中。</p>

荀自在站在谢九身前，埋着头，两手紧紧地抓住锁链。他抓得太紧，手都被勒出血痕。</p>

修仙者的肌体金玉难侵。但他放出的影子不仅束缚了谢九，也刺伤了他自己。</p>

呼、呼、呼……</p>

荀自在缓缓抬起头。他脸色已经不仅仅是苍白，而更接近一片死人样的青白，额头更有青筋暴起。</p>

然而他在笑。</p>

“……荀师兄！”</p>

谢蕴昭才刚从天犬头上跳下来，就听荀自在说：</p>

“谢师妹……别过来。”</p>

他勉力转来一眼，大口地喘气：“你拿着天一珠，万一再被他抢走就糟了……因为恶念也是愿力的一种……哦那个天犬也别过来，我怕它一口给我吞了。”</p>

“恶念……愿力的一种？”谢蕴昭愣了愣，却还是停了下来，“那你怎么办？”</p>

“我就这么办啊……因为我是坏人。谢师妹反应真是迟钝。”荀自在无奈，“你还没想到么，我和谢九是一伙的……如今你面对的局面，也有我的一份。”</p>

谢蕴昭沉默下来。</p>

很快，她摇摇头：“你现在的表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只看你做了什么，不管你说什么。”</p>

她背后的天犬昂起头，又抽了抽鼻子，还舔了舔嘴唇。它盯着那片影子，似乎有些畏惧，又有些眼馋，只能忍耐着慢慢摇尾巴。</p>

荀自在哑然。他有些想笑，于是就笑了。</p>

“谢师妹，你挺好。”</p>

“我现在放出的是恶念二重身。这是将恶念引入体内后，所制造的另一个自己。就像是分/身……但是充满憎恨，只想杀戮、毁灭的最纯粹的‘恶’。”</p>

“所以你要尽量离得远一些。这玩意儿……连我都攻击。”</p>

荀自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似乎忍耐着异样的疼痛。但他还是在笑。</p>

不是勉强的笑，而是畅快的、发自内心高兴的笑容。</p>

“还有……你刚刚拿的那什么喇叭，给我用用。”他说，“扔过来就行了。”</p>

谢蕴昭抬手丢了过去。</p>

荀自在把喇叭凑到嘴边，“喂”了一声，发现声音传得很远之后，他满意地点点头。</p>

“就知道谢师妹总有有趣的东西……咳，附近的居民们……能听到我说话吗？都听好了。”</p>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惯来是有气无力的，但这一次是真的没什么力气了。</p>

“我啊，就是平京郊外的小神仙。对对对，测字算命特别准，收费便宜，价廉物美还经常买一送一的……小神仙。”</p>

远远的风送来微弱的絮语。</p>

——小神仙？</p>

——呀，我还找他测过字！</p>

——果真准么？</p>

——是极准的，我丢的老母鸡就那么找到的。</p>

——那是个好人吧……</p>

有人迟疑半天，道：“那小神仙现在……是在反抗恶人？”</p>

风忽然沉默起来。</p>

只有草木无知无觉地轻轻摇动。</p>

荀自在一手抓着锁链，一手拿着喇叭，一本正经地说：</p>

“经过我的测算啊，我发现……刚刚的小姑娘说的都是真的，这个谢九郎特别坏，身上血光冲天煞气鄙人……哦怪不得他明明占卜很厉害，却从不给太多人算卦，一定都是把时间用去勾心斗角了。”</p>

谢蕴昭听得睁大眼：这也行？她只是没证据，荀师兄说的这压根儿是玄学啊。</p>

可是……</p>

——听上去有几分道理。</p>

——瞎说！人家谢九郎什么身份，不比他一个小算命的厉害？</p>

——你才瞎说，我家里丢的鸡是小神仙给找到的，又不是谢九郎找到的。我信小神仙。</p>

——你们不懂，所谓“院墙深深”，深宅大院不知道多少肮脏事……</p>

——有道理……</p>

——我反正没见过谢九郎，但见过小神仙……</p>

——而且学堂的夫子说“亲亲相隐”呢，谢九郎以下犯上，实在……</p>

人的想象是无穷的。</p>

未知是最容易被拔高的。</p>

有证据的罪行，会激起民愤。</p>

没证据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却会愈发激起人们无穷的联想。</p>

谢九和沈佛心布置了半年。</p>

荀自在在京郊……却也忙活了小半年。</p>

乃至更久之前……他就是这里的“小神仙”。只是他没有告诉别人罢了。</p>

十年磨剑，只在今日。</p>

荀自在还在有气无力地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