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沈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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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佛心。</p>

据说他一出生就被龙象寺带走, 抛弃原本的名字, 而代之以“佛心”之名。从此，这既是他的名，也是他的法号。</p>

龙象寺这一代的佛修皆为“净”字辈, 唯独一个沈佛心不受戒、不排辈。他是龙象寺那位人称“地上如来”的主持之徒, 修行数十年以来，大半时间都在行走天下、化解众生苦难。</p>

——是谓“龙象寺行走”。</p>

还有传言说他是佛子转世，贯通佛法、法力无边，所以才能力压神游同侪, 稳坐第一。</p>

这样一个人, 此刻却出现在平京地底，更被锁链捆绑得严严实实。</p>

“你来了。”</p>

沈佛心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惊讶、疑惑、喜悦……什么都没有。</p>

只有无边的清寂、冷然。</p>

连他眉心闪烁的佛修金光, 与其说“悲悯”, 不如说是看透万物本质后的无波无澜更恰当。</p>

这位《点星榜》神游第一人又被称为“鬼面佛修”，是因为他当年在西北关外度化十万厉鬼时, 生受厉鬼啃噬, 被毁去了容貌。但他从来不遮不掩，坦然面对众人目光。</p>

他和王离竟然有些像。</p>

但王离更像不通人情的顽石，而沈佛心更像透明而无边无际的天空，一眼看去什么都一目了然, 再仔细看却又什么都看不明白。</p>

谢蕴昭看了看他身周的透明锁链。</p>

“需要我把你放出来吗？”</p>

她走到佛修身前，蹲下来仔细瞅了瞅锁链。</p>

这锁链本质上是一种禁制；它们和平京大阵勾连，将沈佛心当作能量源头，从他体内抽取灵力以维护大阵的运行。</p>

如果不懂禁制手法就贸然触动, 不说是否能破开锁链，却是必然会引起大阵的反弹。万一引来谢九就麻烦了。</p>

谢蕴昭刚生出这个念头，就听见佛修淡然的声音：</p>

“你破不开这禁制。”沈佛心敛眉低目，疤痕纵横的脸上，只有一双清润的凤目完好无损。</p>

谢蕴昭点点头，也不多矫情，直奔主题：“我来是想问……”</p>

“蝴蝶玉简。”沈佛心缓缓捻动佛珠，“谢施主，恭候已久。”</p>

谢蕴昭看着他：“恭候？”</p>

“我被大阵所缚，大阵却也为我所用。谢施主在城中所为，我亦有所察觉。”</p>

沈佛心的身上有一点淡淡的檀香。据说佛法精深到了一定程度，佛修身周就会化出莲香或檀香，让人不知不觉就平心静气，胸中尘垢尽去、如洗一新。</p>

若换个人，也许会很喜欢这种心旷神怡之感。然而谢蕴昭却不大喜欢被别人影响的感觉，因而她稍稍退去一点，才说：“不愧是神游第一的沈佛心——这种彩虹屁先省略了，毕竟我同门被你连累至死，我现在心里不痛快得很，没法对你太好声好气。”</p>

“沈大师，请问蝴蝶玉简在哪儿？”</p>

沈佛心捻动佛珠的手，停下了。</p>

他半阖的双目睁开，眼神便更显清亮，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底。而他此刻正凝视着谢蕴昭，以一种过分仔细的、专注的审视看着她，像久闻其名终见其人的恍然，又似隔世重逢的些许感叹。</p>

他说：“谢施主与我有缘。”</p>

谢蕴昭：“……什么？”</p>

“谢施主与我有缘。”沈佛心说，“谢施主若能放下红尘，随我修行，必能得证果位。”</p>

“……我只想知道蝴蝶玉简在哪儿，谢谢。”谢蕴昭保持微笑，“我和道门更有缘，跟沈大师不是很有缘。”</p>

沈佛心认真说：“谢施主若不离红尘，必有劫难不断。”</p>

“首先我不想剃光头，其次……没有了，就这一个理由就足够阻止我修佛了。”谢蕴昭耐心解释。她不耐心也没法，这位佛修似乎是个执著的性子，不得到个坚定的回答，就不会回答蝴蝶玉简的问题。</p>

果然，沈佛心又道：“上古有龙女，八岁成佛，以女子之身侍奉如来……”</p>

“反正我拒绝。”谢蕴昭斩钉截铁。</p>

被坚定拒绝的沈佛心微微叹了口气：“甚憾。”</p>

却又淡淡说：“若谢施主今后念头通达，我愿随时为谢施主引路正法。”</p>

“好的好的，那到时候就拜托你了，谢谢啊。”谢蕴昭一本正经、连连点头，活像真有一天她会想不开剃了头发去当尼姑。</p>

“蝴蝶玉简究竟在哪儿？”</p>

沈佛心沉默一会儿，似乎在整理头绪。他手中那串晶莹剔透、不同寻常的佛珠，又一次被他缓慢地捻动起来；一粒粒佛珠相互碰撞，泛出涟漪般的些许佛光，又很快被大阵的锁链抽走。</p>

他身前放着的五色琉璃灯也被锁链缚住，尽管微弱，却有不灭灵光。</p>

“蝴蝶玉简被我封印在平京城中。”</p>

终于，佛修再次开口。他眼帘再度垂下，掩去其中思绪，唯有周身庄严宏大的佛光轮转不止，将冰蓝的地下照得通透光明。</p>

“我本欲揭发世家罪行，却连累沉香阁诸人送了性命，自己更被平京大阵反制，用来作为大阵运行的养料。”</p>

谈起别人的牺牲，沈佛心诵了一声佛号，没有更多的情绪；谈起自己的失败，他口气也依旧淡然。他整个人就像被雕琢出来的一尊佛像，不悲不喜地端坐此地，供人参拜，却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情绪。</p>

谢蕴昭试图从他声音里分辨出一丝愧疚，但她失败了。</p>

就像她一开始没有看穿郭衍的谎言一样。</p>

在修仙界里，她毕竟还是一个活得不久的雏鸟，无法理解这些大能修士的淡然自若、高深莫测。</p>

她也不大想理解。所以她保持了沉默，安静地倾听沈佛心的话语。</p>

沈佛心说：“我被谢家的人封印在此。为了留存他们的罪证，我下了一个特殊的因果禁制：如果击破禁制、取出蝴蝶玉简，就会同时打破对我的封印。故而，他们即便找到了蝴蝶玉简所在，也不敢轻举妄动。”</p>

“你是说，如果他们取出了蝴蝶玉简，你也会脱困？”谢蕴昭有些匪夷所思，“你是被谢家人封印在这里的，蝴蝶玉简却是你封印的，这是两件事，怎么能联系到一起？”</p>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看似没有联系，实则联系处处都在；看似有联系，实则那联系只是虚假的表象。”沈佛心的声音缓慢平和，令人响起寺庙檀香中飘荡的诵经声。</p>

他诵了一声佛号，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谢施主，你有慧根。放下过往，即可立地成佛。”</p>

谢蕴昭：……</p>

“……实不相瞒我觉得你这么一说，我应该是什么都听不懂的修佛蠢材。好吧我知道了，这就是龙象寺的精妙佛法。”谢蕴昭有点头疼——怎么修佛的人原来这么牛心左性？大哥，我们说正事好不好。</p>

沈佛心大约看出了她的想法，便微微点头，说：“故而，谢施主若能取出蝴蝶玉简，我也可以脱困。我在大阵中蹉跎多月，已参透了几分大阵的原理。待封印一破，我就能再不受大阵约束。届时我与谢施主、郭真人联手，必能叫诸恶之首伏法。”</p>

“好。”谢蕴昭沉思片刻，点头应下，“我该怎么做？”</p>

“要破除蝴蝶玉简的禁制，首先需要封印我的人的一滴心头血。”</p>

“谁？谢九？”谢蕴昭想了想，“他修为远在我之上，我恐怕打不过他。”</p>

“不是他，是一名凡人。”沈佛心道，“单一个谢九，不足以将我封印于此。”</p>

“凡人？这怎么可能……”</p>

“并非普通的凡人，而是掌握了因果愿力的凡人。他身上应当流淌着传自上古大妖的血脉；这一丝血脉原本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却在他这一代重新显露威力，赋予了他与我的因果禁制类似的天赋神通。”</p>

“原来如此。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谢蕴昭沉吟道，“那人是谁？”</p>

“谢十一郎，谢怀。”</p>

“……谢怀？”</p>

谢蕴昭猛地抬起头，正望进沈佛心沉静的双目。</p>

沈佛心满面伤疤、形如罗刹。但除此之外，人们仍能隐约看出他眉眼起伏似山峦秀丽，长眉凤眼如川河迤逦。当他一粒粒捻动佛珠、娓娓说法时，容貌就渐渐变得不再重要。</p>

他坐在那里，就是一道圆满佛光。</p>

谢蕴昭不喜欢被人影响。但这一个瞬间，她仍然从佛修的目光中得到了安抚，心中的涟漪平息下去。</p>

谢怀——这个名字，就是当初她被威胁去平京时，来人报上的主家姓名。</p>

她在平京中多有打听，然而谢九人人知道，谢十一却寂寂无名。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或者记差了，直到现在沈佛心说出了这个名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