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晨光来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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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自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平京城外？</p>

谢蕴昭没有松开剑柄, 反而更握紧了一些。她没有忘记荀自在身上的反常, 而这个时间点他会出现在这里，由不得她保持多一些的警惕。</p>

荀自在显然看出来了。</p>

而他的反应……</p>

他坐直身体，将书扣在桌上, 取了一支笔, 耷拉的眼皮依旧显得萎靡不振。</p>

“不算卦的话，测字要不要？比算卦便宜很多。”他有气无力道，“今日开张第一单，九折欲购从速……”</p>

“荀师兄为何在此？”谢蕴昭打断他。</p>

“荀、师、兄、为、何、在、此……谢师妹, 你到底要测哪一个字啊？”</p>

荀自在懒洋洋地看过来。</p>

“开个玩笑罢了。瞧你紧绷得快断了, 便让你放松一下。否则要是绷断了，那卫某人定然吵闹不休。”</p>

下弦月已经高挂空中, 斜里洒下清润的银辉。水一样的月光令荀师兄的白衣越发洒然出尘, 衣袖上的水墨白鹭直似要凫水而出。</p>

谢蕴昭离开宗门还不到两个月，此时再见同门, 却有淡淡的隔世之感。这微妙的疏离感或许源自她内心对荀自在的戒备, 或许源自修仙者那一尘不染、清净无暇的姿态——和平京城中的红尘市井如此不同。后者就像一张五颜六色混杂在一起的画布，单独看着不觉得，一旦和雪白干净的澄心纸放在一起，立刻就生出了强烈的对比。</p>

仙凡之差, 竟至于此——她不禁这么想。</p>

谢蕴昭初入北斗时曾有过类似的感叹，但辰极岛光阴闲适，她不知不觉就淡忘了那一缕感叹。</p>

现在她乍然找回了最初的念头，并忽然想到：如果她只在平京住了一个多月, 就会感慨于仙凡遥远的差距，那假如在平京里住几十年呢？</p>

“谢师妹？”</p>

荀自在依旧提着笔，半阖的双眼无精打采。</p>

谢蕴昭忽然来了兴趣，说：“那就测一个‘衍’字。”</p>

“嗯，衍……”荀自在似模似样地将这个字写在纸上，端详片刻，“衍，水朝宗于海貌也。水流入海，一在积少成多，寓意有志同道合者相互呼应，众志可成城；二在东流入海不复回，大势所趋，势不可挡。”</p>

他放下笔，将那张写满行楷的纸张递给她。</p>

“谢师妹，你写了一个了不得的字啊。”</p>

谢蕴昭默然片刻，接过来又看了一遍，并折好收起来。</p>

“却是不知道荀师兄还擅长此道。”</p>

“我会的东西可多了。你要是看上百年的书，便会觉得天下之事尽收眼中，甚至产生出狂妄的指点江山、改换天地的念头……不过，也就想想，懒得做下去。”</p>

荀自在摇头晃脑。现在他看上去，又比平京城里最迂腐的文人更加迂腐了。</p>

谢蕴昭无奈，说：“现在荀师兄可以说明，你为何在此了么？”</p>

“哦，我还没说？”荀自在拍拍脑门，恍然大悟，“我奉了掌门之命，来平京城打点一二，而之后的洛园花会做些准备。”</p>

“打点一二？”谢蕴昭心怀疑虑，“那荀师兄为何不进城？”</p>

荀自在一摊手：“平京城禁止外来修士进入啊……说什么某某有权有势的人下令，说要等到七月初才能进去。”</p>

谢蕴昭挑眉：“他们这么说，荀师兄就不进去了？”</p>

“对啊。”荀自在毫无负担地回答。</p>

“……那荀师兄如何向师门交待？”谢蕴昭眉毛挑得更高，“即便荀师兄果真进不去，不也该回师门禀报？”</p>

“我报了啊，飞书传信，说因平京大阵严密，我的任务难以完成，故而只能曲线救国，在城外专心阅览典籍，废寝忘食研究偷偷进城的方法以至于……好吧。”</p>

荀自在被谢师妹犀利的目光刺得面露尴尬。他仰面一躺，重新瘫回去，唉声叹气：“进不去就是进不去，总不能硬闯……名义上，我们和这凡人的王朝世家还是盟友呢。但就这么回去，又要天天被人烦来烦去，还不如躲在外面安静看书。”</p>

“安静看书？”谢蕴昭看了看他面前算卦的小摊。</p>

“顺便给人算算卦、测测字。这叫红尘游历，是可以正大光明不回师门的绝妙理由……”</p>

荀自在声音越来越小，并悄悄摸着拿起书，把自己的脸盖住，不去看谢师妹想杀人的表情。</p>

谢蕴昭一边磨牙，一边发了一道飞书传信。</p>

飞书传信是修士常用的远途通信手段，各个门派都有自己的通讯玉简，相当于加密信号接发端。谢蕴昭出城后，就将平京城中发生的事飞书传信回了师门，包括郭衍的遭遇、世家的异动、她自己的猜测。现在她则是又遇见将荀自在的事写了进去，传回师门作为报备。</p>

飞书传信需要使用神识。她此前一直在城中，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平京封闭起来，却正好方便她把情报传回去。</p>

她给师父传了一份，给执雨传了一份，想了想又给师兄传了一份。</p>

这样一来，她心中才略松了一口气。不论平京想做什么，只要师门知道他们的异动，必然会有相应的对策。</p>

荀自在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睛观察她做完这一切。</p>

他懒懒说：“虽然不清楚谢师妹在城中遭遇了什么，但约莫是不大愉快的经历……谁敢这么欺负我们北斗的小师妹？来，我帮你教训他。”</p>

谢蕴昭鄙夷：“荀师兄连平京城都不敢进去，还帮我教训？”</p>

“唔……”荀自在认认真真想了想，愉快地点头，“你说得对，那这个重要的任务还是交给卫师弟好了。”</p>

谢蕴昭：……</p>

“荀师兄，你其实不叫荀自在，而是叫荀自从心，对吧？”</p>

“人——贵有自知之明。修士也同样如此……”</p>

一阵轻盈的步伐奔跑过来。</p>

“荀师叔，你要的刻了松林的墨锭我找到了……谢师叔！”</p>

谢蕴昭眉心一跳：“小川？！”</p>

“哇，真的是谢师叔！”</p>

一团影子扑过来，撞进谢蕴昭怀里。瘦小的姑娘紧紧抱着她的腰，抬头时露出满脸傻里傻气的笑。</p>

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朴素的青色长裙，打扮得和凡人的小丫鬟差不多。她手里还捏着一块墨锭，黄色的、有着兽类竖瞳的眼睛被法术变成了深棕色。</p>

谢蕴昭面色微变，一把将小川拽到身后：“你怎么在这儿？！”</p>

“我来跟荀师叔一起完成任务。”佘小川从她背后钻出来，傻乎乎地说，“可是平京不让我们进去，荀师叔说干脆趁机游历红尘，还教我给人卜卦算命呢……”</p>

荀自在扯下脸上的书，看着谢蕴昭警惕的模样，眉眼耷拉得更厉害：“谢师妹，我又不是拐骗小娘子的坏蛋。小川跟我出来，我师父知道，掌门知道，你师父也知道，柯师弟更一清二楚……如果我想做什么坏事，大约会被长辈、同门一并剁了。”</p>

佘小川挠头：“这和柯师叔又有什么关系？”</p>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谢蕴昭今夜是气着了，没好气地一拍她脑袋，“让你一个人跑出来！”</p>

佘小川捂头，有点小委屈：“我不是一个人，是跟荀师叔一起出来的嘛。”</p>

谢蕴昭皱眉。虽说她大致有信心，荀自在不会伤害小川，但近来多风雨，她现在不由产生了一种小孩儿所托非人的忧心忡忡感。</p>

荀自在撩了撩眼皮，再度坐直身体，伸出右手，掐了个手势。</p>

“我荀自在以道心立誓，有生之年绝不伤害佘小川一分一毫。谁想伤害她，我拼了这条命也会阻止。”他说得异常随便，眼神却也异常认真，“谢师妹，这样你可信了？”</p>

谢蕴昭怔了怔。</p>

佘小川也怔了怔。</p>

小姑娘迷惑不解：“怎么了，说得这么严重……我们不就是出来走一趟么？荀师叔？谢师叔？”</p>

她抽了抽鼻尖，这才迟钝地问：“谢师叔，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你遇到什么危险了？”</p>

她立刻担心起来。</p>

却并未得到语言上的回应。</p>

谢蕴昭只是又一次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沉默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说：“荀师兄，我并不清楚你的真实打算。但如果你真为了她好，你还是说明真相吧。”</p>

荀自在笑了笑：“知道得越多也就越痛苦。谢师妹，我的事我自有打算，倒是你……平京大阵已封，你要如何回城？”</p>

“这个么……”</p>

“若你没有别的打算，可以去沉璧江里一探。”荀自在指了指西方。</p>

平京北面有一座珉山，沉璧江便从山上流下，蜿蜒向西南流去，将恢弘的平京城半包在江流怀中。</p>

平京城中虽无河流，却有湖泊和井水；地下水系相连，直通城外的沉璧江。</p>

谢蕴昭盯着荀自在：“荀师兄果真很熟悉平京。”</p>

“书读得多，文化就比较多。年轻人，就算修仙也还是要多读书。”荀自在安然自若。</p>

佘小川站在两人之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服气地嘀咕：“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嘛。”</p>

谢蕴昭再拍拍她的头。她对荀自在说：“最近我可能会在城里动手。若届时师门援助未到，还望荀师兄真念着同门之情，助我一臂之力。”</p>

“敢不效死？”荀自在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但到时候，说不定不用我出手。”</p>

“什么？”</p>

荀自在微微地笑起来。这是一个和他懒洋洋的气质十分接近的微笑，却又多了一丝神秘的、若有所思的含义；那细微的提示藏在他没精打采的眼神之中，仿佛一个无言的凝视。</p>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谢师妹难道没有感觉？”</p>

他卷起书，指了指天空：“瞧，天就快亮了。”</p>

话音未完，人类聚居的地方就传来第一声打鸣；早起的小贩已经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瓜果、蔬菜、热腾腾的早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