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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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留。</p>

这是谢蕴昭从赵冰婵那里得到的名字。</p>

引魂香的信息, 谢蕴昭又从郭衍那儿打听了一下。郭衍不仅是北斗仙宗的老牌修士, 与她师父、掌门同辈，更对香料十分了解。</p>

根据郭衍的说法，引魂香是使用灵草合成的特殊的香, 其特殊之处在于：只有使用引魂香的人, 以及被引出魂魄的人，才能嗅到引魂香的味道。</p>

但是，如果引魂香沾染了怨念，就又不一样了。</p>

怨念——本质就是扭曲的愿力。一切有灵智的生命都有各自的欲望、心愿, 因此就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愿力。</p>

如果是出于恶意、愤怒、怨恨等负面情绪而产生的愿力, 就成了怨念。有些不散的怨念会造就孤魂野鬼，乃至凶煞的厉鬼。</p>

引魂香用于引魂, 对魂魄有一定压制作用, 会将怨念与魂魄隔离，防止魂魄变异成为凶灵厉鬼。被隔绝的怨念会融入引魂香的香气当中。</p>

沾染了怨念的引魂香, 可以被心性上佳的人察觉。这本质上与嗅觉无关, 而是心灵灵觉的感应。即便是赵冰婵这样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因她心灵足够清明、坚韧，对怨念引魂香的气息也就格外敏锐。</p>

引魂香七日不散，怨念也会七日不散。等七天一过, 怨念就会随着香气一并散去，再也捉不住踪影。</p>

到了那时，使用引魂香的人也会真正融合被害人的灵魂和灵根。</p>

夜晚已经降临，下弦月即将升起。</p>

谢蕴昭坐在小院里, 抬头看着星星，算着今天是钱恒遇害的第五天，而她要等到明夜才能前往上西京。</p>

狗和鸭子一左一右挨着她。阿拉斯减将脑袋枕在她膝盖上，半阖着眼睛，时不时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达达则坐在台阶上，也抬头看着星星，表情带着人性化的深思。</p>

“等不及了吗？”</p>

郭衍最后检查了一遍院门是否紧闭，这才慢腾腾地走过来。院子里没有灯，只有漫天的星星；四下没有火光，也少有人声。赵冰婵他们都睡了。</p>

谢蕴昭仰着头看星星，口中说：“等得起。”</p>

后天才是第七天。</p>

“等得起，不代表等得及。”</p>

郭真人将石榴树下的藤椅拖过来，坐了上去，也一起看明灭不定的星星。他自从来了这间小院，就变得很沉默，行为举止也像一个真正的失意老人，总是抱着扫帚，安安静静地扫院子里不多的灰尘和落叶。</p>

他说：“你急了。”</p>

谢蕴昭看了他一眼。</p>

郭真人继续说：“急躁很容易带来错误。你越是急着想完成一件事，常常越容易犯错，而且是最可笑和幼稚的错误。心要静，才能看清事情的真相和本质。”</p>

谢蕴昭说：“我不急。一个人如果有计划，就算事态紧急也不会太着急。”</p>

“是吗。”郭真人宽和地笑了笑，“那就好。”</p>

起初谢蕴昭一度以为郭真人和她师父很像，现在她又觉得，郭真人和那个老头子并不像。老头子嬉笑怒骂，急起来会给她脑袋上来一巴掌——当然一点都不疼——高兴了会给她做好吃的，还会对着鸭子和狗唠唠叨叨。</p>

郭真人却很安静。这安静并不影响他的慈蔼，当他笑着注视街边玩耍的孩子时，他与那些慈祥的老头、老太太没有区别；那是带着凡人烟火气的慈蔼。</p>

但正是这样过于平凡的安静与和蔼，让他又有了几分深奥难明。表面上他完全成了一个凡人，但一个完全是凡人的修士，还是大修士——这件事本身就有哪里很奇怪。这和返璞归真不一样，而更像他将属于修士的部分彻底包裹在了凡尘的皮囊中，旁人便无从窥得其中属于“郭真人”的真实。</p>

谢蕴昭心中有一些猜测，却没想好应该怎么问，于是她保持了沉默，心想等杀了该杀的人之后，再问也不迟。事情总要一件件地解决。</p>

“真人知道我要去做什么。”谢蕴昭说得很笃定。</p>

郭衍又笑了笑，说：“很难不知道。”</p>

他毕竟还是归真境的大修士。即便修为被封，神识难动，他也仍然比最高明的凡人武者更加高明。</p>

谢蕴昭问：“真人认为我能成功吗？”</p>

“何有此问？但行善事，不问前程。修士心中信念，便是世间最大的‘善’。”</p>

“真人原来是这样认为的？我似乎还没有这样独夫。”谢蕴昭使劲揉了一把阿拉斯减的头，把半打瞌睡的狗子揉得迷迷瞪瞪抬起头，往她脸上舔了一口，“我还是一个很需要长辈鼓励的稚嫩的小修士呢。”</p>

郭真人闻弦歌知雅意，笑了几声，很配合地问：“谢师侄想要什么样的鼓励？无奈我现在相当于一介凡人，珍奇异宝可是暂时给不出来了。”</p>

“也不需要那些。”谢蕴昭按住扑着翅膀往她怀里钻的达达，“我想着，若我明日的行动能够成功，真人便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也不要有所隐瞒。如此一来，我必然振奋不已，能信心百倍地去做那件事了。”</p>

郭真人渐渐不笑了。</p>

他陷入了沉默。</p>

沉默过后，他却又笑了笑。</p>

“谢师侄，有些事……”他顿了顿，声音里的苍老也同凡人一模一样，“即便只是承受，也要付出代价。哪怕是背负青天的鲲鹏，在幼小时期也过于柔弱，无法抟扶摇直上，只能被大风刮跑。”</p>

谢蕴昭松开手。争宠的鸭子和狗已经打成一团，一会儿我啄你一下，一会儿你使劲舔我一口。</p>

“管他什么扶摇不扶摇……真人，天是不会塌的。”她懒洋洋道，“只要天不塌，就总能有办法。”</p>

郭衍又沉默了一会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摸了摸心口，那里放着谢蕴昭师父给他的信；他总是随身带着。</p>

“也好。”他喃喃说，又加重语气，“好。”</p>

“那就和真人说定了。”谢蕴昭站起身，又对鸭飞狗跳的那一团招招手。</p>

“阿拉斯减，达达，来，有个任务交给你们。顺利完成的话，回去叫老头子给你们做大餐……嗯，我可以提供菜谱。”</p>

*</p>

第二天的白昼，是一段平稳无波的时光。尽管才过去六天不到，学院里已经再看不见钱恒留下的痕迹——原本他也没留下什么。</p>

他既没有能将一整个优美庭院送给书院的财力，不能叫人感叹“物是人非”；也没有在书院当山长的显赫亲戚，能披发长啸，用一笔狂草写下足够传世的悲痛祭文。世家子弟的人脉网里更没有他的存在，因为他总是埋头苦读，独自苦练，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p>

他的父母一并死在那场意外中，所以也没有多少人会深刻怀念他。也许可以假设他在哪里有一个情投意合的恋人，总算会为他在深夜里痛哭几场。</p>

这是他死去的第六天，世上几乎没有人再想起他。哪怕他的魂魄很可能还徘徊在世上，甚至忍受着非同一般的煎熬。</p>

他原本就没有多少东西，只拥有一点点潜力和希望。为此他刻苦读书、努力修炼，放弃一切娱乐和闲暇。但就是这一点点、一点点的东西……都要被人夺走。</p>

有的人本来就拥有很多，却还要继续掠夺贫瘠的生命，直到他们连贫瘠本身也无法拥有。</p>

一旦意识到这种事，未免叫人……</p>

感到愤怒。</p>

今夜是个沉沉的阴天。浓厚的雨云在平京上空汇聚，将夜晚变得愈发黑黢黢的。隐隐有电光出没在阴云中，仿佛一个震怒的前兆。</p>

谢蕴昭坐在墙头，抬头看一道电光飞快地掠过。</p>

那是细小如幼蛇的电光，但很快就将成长为让人战栗的雷霆。雷霆终会响彻天地，正如愤怒必要嘶吼出来才叫愤怒。</p>

“许云留。”</p>

她回过头。</p>

青年站在院中。他廊下的石灯笼冰冷漆黑，没有往日柔和的灯火。</p>

王离身上宽大的衣袍随着愈发强烈的夜风而舞动不止，如旗帜猎猎飞扬。</p>

谢蕴昭没有笑，也没有继续使用那一口总是让人嘲笑的土味腔调。她的脸隐在夜色中，神情比即将到来的风雨更冰冷。</p>

“我记得我们说好，如果你要去，就要换了这身碍事的衣服，”她平静地念出青年的名字，“王离。”</p>

青年静静地仰着头。</p>

“如果我换了衣服，你就会乖乖带我去吗？”他淡淡问，“许云留。”</p>

谢蕴昭说：“不会。”</p>

王离毫无意外之色：“那我换衣服做什么？”</p>

谢蕴昭笑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此情此景很适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她就笑了。意味不明的笑，大约就很适合发生在扑朔迷离的局面当中。</p>

今日一去，至少在王离面前，她的修士身份是掩饰不住了。</p>

而王离身上所隐藏的秘密，也因为他过分的淡然自若而显得高深莫测。</p>

两个有秘密的人做了一回普通邻居，或许还有了几分普通的友情，倒也十分公平。</p>

谢蕴昭说：“我走了。”</p>

王离说：“早点回来。”</p>

谢蕴昭哑然片刻：“你就只有这句话说？”活像她只是出去串个门、蹭吃蹭喝一样。</p>

王离便认真想了想，补充一句：“回来的时候轻点，不要吵我睡觉。”</p>

谢蕴昭“啧”了一声：“行，大爷。”</p>

王离认真说：“客气。”</p>

“我只是说客套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