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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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冰婵和林少爷两人追了上去。</p>

林少爷当然不是真正的林少爷。他是卫六郎, 大名卫珧, 乃当今廷尉卫大人唯一的嫡子。他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不过这一点他本人并不知情。</p>

他在追查七年前兄长遇害的悬案。</p>

唯一的线索就是那特殊而神秘的香味。历经七年，现在他终于在沈钰身上找到了。</p>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p>

他虽然不是武者, 却也自幼习武, 算得上矫健灵敏，心急之下跑得很快，赵冰婵跟得有些气喘吁吁，却一声不吭。她只是观察着“林少爷”的神态, 从他严肃焦急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执著和认真。</p>

一个寻找香气整整七年都不放弃的人, 必然是执著异常的。</p>

很快，他们在一家酒楼里逮到了沈钰。这位小少爷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 正百无聊赖地听店伙计拖长了声音报菜名。</p>

见到他们登楼, 小少爷露出惊讶和感兴趣的神色，与之相对, 他背后站着的仆从就显得警惕多了。</p>

“这位小郎, ”卫六郎定定心神，露出笑面，“方才我心急友人，一时怠慢, 特意来同你道歉。”</p>

“真的？”沈钰露出明显不信的神情。</p>

卫六郎便“腼腆”地笑笑：“另外，我有一事求教。”</p>

“求教？我？”沈钰一听，来了精神，挥手叫伙计让开。</p>

“正是。惭愧惭愧, 这事只有小郎能帮上忙，才不告而来。”卫六郎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坐在沈钰对面，又招手让赵冰婵坐，“为表歉意，这一餐饭便由我来做东。这‘承云楼’的樱桃饆饠与烤鹿肉都十分有名，再来一道松鼠鳜鱼，一道金玉豆腐，一例素心莼菜汤，一碟映日荷花酥，并一壶加了碎冰的甜米酒。”</p>

沈钰虽然纨绔，但他父亲管得严，不准他支用太多银钱。他的零花大多消耗在纨绔的各类游戏里，极少有饮食上的支出，今天也是临时赌气出门，到正午饿了，才跑到承云楼来。</p>

他见“林少爷”点菜熟练，又对他好言好语，心中竟一时起了莫名的钦慕。</p>

何况伙计还在一旁奉承：“这点菜，一听便是行家了！”</p>

沈钰就也莫名自豪，倍觉有面子起来。</p>

“行啊。”他兴致勃勃，“你要跟我求教什么？”</p>

卫六郎却说：“不急。”又跟赵冰婵使了个眼色。</p>

他是当事人，他不急，赵冰婵也没什么好急的。等菜上来了，她就低头安心吃饭，并从精美的菜肴中感受到了一种免费吃大户的纯粹的快乐，连对面沈氏家仆刺人的目光都能安然无视。</p>

卫六郎熟络地和沈钰套近乎，套到最后，两人都彼此称兄道弟了，他才表明来意：“十二郎，我注意到……你似乎用了某种特别的熏香？”</p>

沈钰在沈家排行十二，故而卫六郎称他“十二郎”。</p>

“熏香？”沈钰咽下樱桃饆饠，又夹了一筷子金玉豆腐，有些嫌弃地皱眉，“我不用熏香。怎么，爻哥你还用熏香？那都是女郎的玩意儿。”</p>

卫六郎化名“林爻”，沈钰就叫他“爻哥”。平京城里的确有姓林的世家，出过五品官，是个不起眼的家族。加之卫六郎虽然出手豪爽，但穿着打扮又较为低调。因而，沈钰也并未怀疑他的身份。</p>

卫六郎同赵冰婵对视一眼。</p>

“这可奇怪了……实不相瞒，我打算开间香铺玩玩，正寻访珍奇香料。非是自夸，但我自幼嗅觉灵敏，决不会错过任何香气。”卫六郎将赵冰婵的发现冠到自己头上，防止将来牵扯到她。</p>

他试探道：“十二郎最近是否去过什么地方，沾染了香气？”</p>

“我可从来不去什么香铺……呃，香气……”</p>

沈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噢，昨天我去阿留……去别家拜访，他家点了檀香，大概是那时候留下的。”</p>

阿留？卫六郎回忆着平京中的世家谱，心中忽地跳了跳。他装出极为感兴趣的模样，急忙问：“那是什么样的檀香，哪里买的，或是自家合成的，十二郎可有头绪？”</p>

“这个，”沈钰为难地挠挠头，“对不住啊爻哥，我实在没注意。要不……下次我问问他，再同你说？”</p>

“我可有点等不及。”卫六郎笑道，“不若十二郎为我引荐一二，我自去向那位郎君问询？”</p>

“行啊。”沈钰痛快地应下，忽又流露出点小狡猾，“我去问问他，若他愿意，我就来答复爻哥。送信是送往泉水巷的林府？”</p>

“那便多谢十二郎了。”卫六郎接得面不改色。他姑姑便嫁去了林家，生有二子，其中一名就是林爻，也就是他表兄。两人名字读音相近，年岁也相近，关系更是极好，根本不怕露馅。</p>

沈钰看他应得痛快，心中那点疑虑便尽数消去，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接下来的饭桌气氛，自是又一番宾主尽欢。</p>

就是赵冰婵听见“林少爷”答得毫不迟疑，心里也更确定了他林家少爷的身份，饭也吃得更安心起来。</p>

等告辞了沈钰，出了承云楼，卫六郎满脸客套的笑容便陡然收了起来，换作皱眉沉思。</p>

“林爻？怎么，你想到什么了？”因为“林少爷”的坚持，赵冰婵和他彼此直呼姓名，倒很有点不拘小节的江湖作风。</p>

“沈钰，沈十二郎……我听表弟说起过他。”卫六郎低声说，“他狐朋狗友众多，但‘阿留’只会是一个人，就是王家六房的嫡出子弟——王留。”</p>

“王家？是上西京朱衣巷以北的那个王家？”赵冰婵不觉放轻了声音，还左右看看，生怕被人听见，“你是说，沈钰身上的香味是在王留那儿沾上的？”</p>

“恐怕就是如此。不过我记得，王留和沈钰年岁相当，七年前也才七岁。”卫六郎感到了棘手。他虽然是廷尉之子，但从七年前那件事开始，他和父亲关系就疏远了。何况父亲是铁杆的谢家支持者，与王家往来不多，甚至与其中几位王大人算得上政敌。</p>

若是其他人，卫六郎大可上门一会，就算威逼利诱也要问出真相。但既然对方是王留，那么不论看实力还是看关系，他都很难从对方口中得知真相。</p>

更有传说，王、谢两家的嫡子人人都有妖仆保护。哪怕他想来硬的，也只会被捶软啊。</p>

赵冰婵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她为此松了口气，委婉劝道：“既然牵涉到了那一家，光靠我们两个人怕是难以成事。你不如寻一下家里的关系，找时间和王留套套话？我瞧你还挺擅长的呢。”</p>

最后一句她是含笑调侃。</p>

说得卫六郎松开眉头，笑着点点头：“也是，只有这个法子了。多谢你开导。”</p>

“几句话罢了，你可是雇主，我焉能不为雇主分忧？”</p>

两人相视一笑，都感到了一种格外的默契。于卫六郎而言，这是七年来头一次有人站在他身边，支持他去做这件事。虽然对方并不清楚内情，他却依然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振奋。也是因为这振奋，他才有些诧异地发现，原来过去七年里，他内心的的确确存在着一种无人理解的孤独和煎熬。</p>

恰好，赵冰婵也小心地问起：“不过，既然是你的兄长遇害，其中的蹊跷之处怎么会没人追究？好歹是林家的少爷……”</p>

“不是。”卫六郎摇摇头。</p>

“不是？”</p>

他沉默片刻，看向一边。</p>

两人此刻位于一处小巷的阴影中，背后是堵死的墙壁，角落堆放着破败的藤筐。阳光在巷口做出了切割，也像把世界分为喧闹和安静这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p>

休沐日里，繁华的中京区愈加繁华。灿灿阳光让酒食的香味发酵得慵懒迷人，不时拂过的清风更带来当垆女清脆的叫卖声；街角隐约有人吹奏乐音，还有读书人装模作样地说“真乃靡靡之音”，一面却又伸长了脖子去看那路边貌美的民女。</p>

孩童抓着泥人和布偶尖叫追逐打闹，在行人中间蹿来蹿去，偶尔会撞到无辜的路人，便引起一声抱怨乃至叱骂。</p>

“我小时候……”卫六郎望着那几个孩子，有些出神，“我小时候，他会偷偷带我来街上玩。”</p>

“他？”赵冰婵愈发放轻了声音，因为她感受到了某种不易流露的、纤巧的悲伤，“是你的兄长？”</p>

“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兄长，是最好的兄长。”卫六郎依旧看着那几个孩子，“但在其他人眼中，他只是世仆的孩子，而他自己也是我家的世仆，是伺候人的奴籍。”</p>

赵冰婵怔了半天：“家仆？”</p>

“小时候有一次，我叫他‘阿兄’，被我母亲听见了。她发了很大一通火，命人用藤条打了阿兄二十鞭。阿兄的父母在一旁哭着磕头，却是在认错，骂阿兄不自量力，竟然敢当小少爷的兄长。”</p>

卫六郎自嘲地笑笑：“可是，我是真的把他当兄长的。”</p>

赵冰婵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卫六郎的肩，就像她家里某个神秘人经常做的那样，据说这样可以有效地安慰别人。</p>

她说：“平京的礼数果然周全，若在我家……在我家那个地方，还没听说哪个仆人因为这而挨鞭子的。”</p>

卫六郎扭头看她：“但还是会被训斥，对吧？”</p>

赵冰婵默认了这句话。</p>

卫六郎便又笑笑。他面上出现了一种追忆的神色，带着悠悠的对旧日的怀念。</p>

“他挨了打后，晚上我偷偷去找他，哭着和他道歉。他趴在床上痛得抽气，还发起了热，却还会吃力地伸手来拍我的头，说这不是我的错，只是今后莫要再叫他阿兄了。”</p>

卫六郎又笑了笑：“其实他很有才华。他比我大七岁，从小便被夸赞‘美姿容’。我念书的时候会拖着他一起，每次他当着夫子的面表现得笨拙，其实早就把书倒背如流，还擅长书法，能写飘逸华丽的簪花小楷，还会作诗……我曾听人感叹，说他能生在世家，哪怕是庶子，也可辉若日月，便是比之谢九郎也不遑多让。”</p>

赵冰婵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有些怜惜。她想叹气，但忍住了，只问：“七年前，到底……”</p>

“七年前我十三岁，阿兄二十岁，刚刚及冠。自然是无人来为他办及冠礼的，我却不甘心，偷偷买了白玉簪和小冠送他，还非要给他绾发加冠……当然是弄得乱七八糟。阿兄从来都由着我胡闹，最后才笑着把头发重新挽起，对我说，他很高兴……”</p>

卫六郎单手捂住脸，顿了顿。</p>

“……说很高兴有我这样一个阿弟。我知道他心里也是把我当兄弟的。仆人又如何？他那样的人本该是人中龙凤，不该被出身所局限。”</p>

赵冰婵一下一下，慢慢地拍着他的脊背。她恍然发觉，原来“林少爷”今年也不过二十，正是加冠的年纪。她一时忘记了，自己其实也才十七岁，吃的苦头说不定比“林少爷”更多。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被风霜磋磨得内心冷厉，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又像做回了昔日的赵氏女郎，重新变得柔软善感起来。</p>

卫六郎放下手，对他笑了笑。他脸上没有泪痕，只有眼底微微充血。他有一张俊秀的、有点孩子气的脸，眼睛很大，睫毛浓黑，秀气得有些像女孩子。</p>

“加冠后，阿兄很高兴地同我说，他有了心上人。那是一名世家女郎，如孤天明月，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他并不奢望得到对方垂青，但只要能说句话，他便很知足了。那是春日的一天，天气很好，许多人去郊外踏青，城外的沉璧江还举行了舟赛。”</p>

卫六郎在笑，眼下的肌肉却狠狠抽动了一下。</p>

“我还说，阿兄好好表现……可那一天舟赛尚未结束，便传来了阿兄的死讯。”他慢慢不笑了，只深深地、失神地长叹一声，“赵蝉，你能想象吗？我那风姿过人的阿兄，在沉璧江畔成了一具死尸，整个身体几乎被劈成两半。我被父母摁住，没能第一时间赶去现场，后来等我偷偷跑出去，江畔连血迹都快没了，只剩下那一点点香味。”</p>

赵冰婵保持着沉默。她曾接连失去至亲，明白任何安慰都不起作用。她只是问：“现场没有别的线索了吗？”</p>

卫六郎摇摇头，却又说：“我曾偷……托人看了廷尉府上的卷宗，上面说阿兄死时，用手指划出了个‘女’字。后来那份卷宗神秘失踪，官府只说阿兄是遇上贼人，为保护江畔观赛的贵人而死。这话谁信？我一个字都不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