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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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依旧明旭而温和，撒在身上暖融融的。玄天承不徐不疾地策马离去，似乎方才的小插曲并未在他心里漾起丝毫涟漪。</p>

宫墙根下有几个目睹了一切的小宫女偷偷抬起眼睛看着他，原本倾慕的目光稍稍黯淡，便没那么炽热了，但仍旧是热烈的。她们似乎想过来说些什么，又谨记这宫里的规矩，便只是又深深地望了眼他。</p>

他已渐行渐远，两边高高的宫墙簇拥着他，唯留下一个孤傲清冷的背影。</p>

明齐开国至今方才三十八年，三任女帝均无后宫，前朝几百年修缮得金碧辉煌的宫殿大半空置着，浮尘漫漫，充斥着腐朽的气息。</p>

当今圣上起居均在上京中轴线上的乾元殿。</p>

乾元殿前承金銮殿、太极殿、紫宸殿，后启绵延数里的宫室，却并不显压抑，因其主殿建筑在九丈高台之上，前后左右各有四十亩广场，向前能望见三大殿层层高升的重檐庑殿金顶，自后殿阁楼能望见整个上京乃至整个九州的正中――心湖。</p>

玄天承自丹凤门角门进入内宫，取道东侧御马道，穿过乾元门，才下马来。</p>

有妆扮清淡的侍女上前牵了他的马下去喂食，另有一挽着螺髻身着银红色描金对襟褙子的女子迎上前来，微微屈膝，笑道：“侯爷到了。”</p>

这便是女帝身边两大女官之一，夏攸宁。她原是益州分军指挥使夏家的小姐，远嫁刑部侍郎吴平云，如今以二品女官身份随侍御驾。</p>

玄天承的长姐张宓嫁给了现任益州分军指挥使夏鸿，夏攸宁便是他的姻亲姑母，素来对他照拂有加。</p>

玄天承颔首还礼，随着她走上乾元殿汉白玉铺就的层层台阶。</p>

夏攸宁落后他半步，说：“要请侯爷稍等了，陛下今晨去了月河谷。”见玄天承脚步一顿，她便也停下来，错开半步距离，“是陛下一位通州故旧，许是论新兵器的事。”</p>

玄天承不动声色，心中却想道：通州故旧，莫非是那一位？多么重要的事，竟能让女帝丢下一贯着急的《阴阳诀》碎片，立时亲自赶去？</p>

夏攸宁不知他想法，只笑说：“陛下一早备好了茅山云雾，晓得侯爷爱喝的。谁想月河谷那边消息来得这样急。陛下原本要宣梁王殿下进宫来陪您，但如今镇南关局势吃紧，王爷也不得空。陛下便在东暖阁设了一盘棋，让侯爷打发时光。”</p>

她似是闲聊，实则已经透露许多信息。若无女帝准许，她必然是不会说这么多的。</p>

“嗯。”玄天承心中大略有数，便道，“多谢夫人。”</p>

夏攸宁笑了笑，又说：“方才沈家公子在外头得罪了侯爷，还请侯爷不要放在心上。”</p>

想不到夏攸宁的消息如此灵通。玄天承微微垂眸，明知故问：“因为小殿下？”</p>

“下官多嘴一句。”夏攸宁眸中闪过赞许之色，道，“小殿下到了招婿的年纪了。”</p>

玄天承心下了然。</p>

本朝礼法规定，皇太女成婚后方可上朝。于是小殿下多年来深居东宫，在朝堂上无半点名声。</p>

而她兄长梁王苏凌远却战功赫赫。坚持帝位当属男子的老臣在这些年间多次上奏谏言，请求废太女立太子。尽管梁王自己上奏拒绝，但其身后的力量已经不容小觑。</p>

东宫派系的人自然要为自己找一个可靠的合作伙伴。</p>

武成一朝“五公十六侯”的五公中，镇国公萧氏、奉国公张氏、华国公华氏、秦国公秦氏已经分班列队站好，剩下的，也就是辅国公沈氏了。沈家嫡出三公子沈煜新中了武状元，更是风头无两。</p>

先前便有臣子试探帝王口风，提请为小殿下择婿。只是女帝一直留中不发。</p>

朝堂内外，前朝旧臣和开国新贵之间已经扭成了奇妙的平衡，一旦小殿下成婚上朝，这股平衡就会被打破。女帝应该并不属意沈煜为婿，却一时没有透露合适的人选。</p>

而作为众人都知道的苏凌远的至交的镇北侯，玄天承在这件事上暂且不能透露出任何的态度。因为他所在的故定国侯张家，以姻亲关系联系着华国公溧阳华氏、秦国公晋中秦氏，以及益州指挥使夏家。身为镇北侯的他又手握十万军队，这样的势力与影响，只能属于女帝，而不能倒向梁王或者东宫任何一方。</p>

夏攸宁偷偷告诉过他，女帝是有可能选择他为皇太女夫婿、未来国父的。于女帝而言，镇北侯虽是她亲手栽培的人，身后本无倚仗，但如今业已有了亲族，势力逐渐庞大。为了规避未来可能的风险，将他收入后宫是最好的选择。</p>

“倘若陛下露了口风，东宫臣子便会像血蛭一样扑上来。”那个素来睿智的女官在换茶时悄悄对他说，“比起势力复杂盘踞数百年的辅国公府，东宫会更愿意选择你这个有实权且背景简单的侯爵。”</p>

但女帝却始终没有表态。她只是放任朝中众人议论皇太女夫婿的人选。下面的人揣摩帝王心思，惊觉女帝或许并不中意沈家，于是一个个都卯足了劲推荐族中适龄公子。</p>

沈煜刚才会从宁寿宫出来，想必是沈家长辈求见了圣宁国父张烨，想要为沈煜成为未来国父加把劲，张烨才召见了沈煜。倒不知张烨说了些什么，让沈煜像吞了弹药般暴躁。</p>

不过玄天承倒不觉得女帝当下会用婚事来绑住他。常年为女帝暗中做事的他，实际比随侍女帝的夏攸宁知道更多。</p>

自前朝末年起，西南官员横征暴敛，奴隶交易横行，兵官世袭，门阀揽权，种种不平等积弊深重。新政初起之时，女帝曾设法削弱西南势力收归大权，顾忌西南乃高祖养精蓄锐东山再起之福地，皇室昔日受西南门阀恩惠颇多，况西南势力盘根错节，便没有动兵。小心谨慎，仍是引得十年前那场惊世的“陈梁兵祸”，奉秘旨暗中查办西南的梁王也被门阀疯狂报复，在狱中吃尽苦头。后来尽管梁王昭雪，西南还是设计把叶家拖下了水，折去了女帝的又一个左膀右臂。</p>

想到这里即便一贯冷静如他也不免紧紧握拳。他们能做的，只有一点点找寻细枝末节的真相，等待时机以将西南势力连根拔起，用一条条清晰的证据来定西南的罪，来为叶家堂堂正正昭雪！</p>

陈梁兵祸结束后，他与苏凌远在女帝默许下，暗中在西南布局已有七年之久。这七年里他们从未停止过对陈梁兵祸和叶家惨案的溯源，也未停止过对西南势力的分化与瓦解。</p>

如今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彻底解决西南、收归大权的契机！</p>

在这个节骨眼上，女帝不可能自毁长城，收缴镇北侯的兵权收他入宫。而女帝久不对皇太女婚事表态，也不过是为了延续朝中对未来国父之位的争夺，吸引朝野上下的注意力，以此来掩护暗中逐渐加重的对西南的动作。</p>

前些日子，玄天承在去取得第三碎片的路上已经收到西南的捷报，欣喜之余却并未放松紧惕。此番虽无疑已动摇西南根基，但必然会引起反扑。再联系南疆对镇南关的频繁骚扰和边城出没的活尸，他隐隐感觉到那个契机即将到来。</p>

但这个契机引来的是福是祸，他却并没有把握。眼下需得步步小心，绝不可重蹈十年前的覆辙。</p>

夏攸宁领着玄天承绕过几重庑殿游廊，上下木梯亭台，来到后配殿。此处是女帝日常起居之处，也是下朝后召见重臣议事的地方。</p>

侍女们看好茶便一个个退了出去，虚掩上门。</p>

女帝不用熏香，殿内氤氲着时鲜蔬果的清香。紫檀木案几上摆着一副残局，想必就是夏攸宁口中给他打发时光的。</p>

玄天承走过去，看一眼便皱起了眉。</p>

这是上古传下来的棋局“生生不息”，取其“轮回往复，永不得破”之意。走错一子，便会陷入无限循环。</p>

他今日觐见女帝，是来面呈刚刚取得的第三碎片、汇报西南进程。却不知女帝为何要摆这样一副难解的棋局给他“打发时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