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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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的天空高远而澄净，彩云铺叠，鸾鹤盘游。覆压十余里的宫室威严磅礴，重檐飞宇，碧瓦朱璃，在午后灼目明旭的阳光下映射出九重金阙的神武庄重。</p>

玄天承在御道上信马徐行。皇宫内不必下马，这是陛下赐予他的殊荣。可他心里却始终纠结着一件事。那日在取得第三碎片回京的路上，他便感觉到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人在窥视着他。可是以他的力量，竟然无法看到对方是什么人。</p>

那是谁？是无妄塔上的人么？而那样令人心惊的力量，分明带着诡异的邪气！</p>

他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修长带着厚茧的手指搭在了腰间那柄跟了他二十余年的长剑上。</p>

隐藏在古朴黑檀木剑鞘下的三尺青锋饮过多少人的血，他不记得了。死在这把剑下的人，甚至没有机会看清鞘口白玉精雕的“玄月”二字。</p>

玄月，寒光……想到这里，他常年沉静的目光中也有了微微的暖光。许久未回江州了，她也该从永州回来了吧？不知她是否知道，这一回来，便是彻底踏入了九州风云。</p>

他当然看得见路过的宫女跪地参拜时悄悄抬起的眼睛中难以掩饰的倾慕，也听得见她们在离去时雀跃地讨论为何他年近而立仍未娶妻。</p>

同袍常说他是一心报效，无意儿女私情。坊间倒传闻这位金尊玉贵的侯爷是圣上选给长女镇国公主苏凌曦的驸马爷，可惜公主早逝，侯爷心痛欲绝，再无心情事。但传来传去，也无人知晓究竟是何答案。</p>

阳光有些刺目，玄天承目光微抬，看见了御道上一前一后走来的二人。</p>

先停步敛衣下跪行礼的是一个宦官，皂青色的袍角匍匐在地，上面前朝制式的暗线夔纹，在阳光下张牙舞爪，似在宣示东魏末年宦官滔天的权势。</p>

他行礼的声音尖而冷漠，不带一丝感情，却又隐隐有几分倨傲。并不等玄天承发话，他便自行起身。</p>

玄天承目光落在随着他的动作又淹没至阴暗中的夔纹上，微微一错，旋即移向他身后半步那位青年男子。</p>

男子穿着锦衣华服，从银鱼袋和云雁补子可约略看出品级，然而真正醒目的却是他腰间沈国公府的制牌。</p>

他的长相可称得上俊美，但因为玄天承骑着马而他是走路的关系，气势上便矮了一大截。</p>

似乎是意识到这一点，沈煜挺了挺胸，把宝石镶嵌的宝剑抱在怀里，乜斜着眼看他：“侯爷真是大忙人，难得回来一趟啊！入了陛下的眼，可还记得旧时的主子？”他眼中划过轻蔑嘲讽的光芒，迷乱破碎带着不怀好意和轻佻玩弄。</p>

呵呵，这个高高在上的镇北侯在装什么！不过是以色侍人的主，过去是圣宁国父、镇国公主，如今是陛下，哄得那几个人开心，自然能够平步青云！</p>

沈煜在御街上不顾身份当场发难，失了世家气度，引来了一旁宫人的窃窃私语。但他并未理会。</p>

这种不甘已经持续了太多年！</p>

原本公爵府第之间，无论是前朝东魏留下的世家，还是当朝开国元勋荫封的新贵，大家推杯换盏，相安无事，面子上总是过得去的。唯独镇北侯出身的定国侯张家。</p>

谁都知道，张家四兄妹原是宁寿宫中豢养的小奴，是张辰得福被镇国公主看中，才得以脱离奴籍，认到定国侯张悫名下。而定国侯张悫是跟着高祖打天下的，最初不过是个屠夫，死在了战场上，侯爵之位还是开国后追封的。</p>

圣宁国父十六岁丧妻，未与先帝留下子嗣，自然不愿就此清心寡欲，又不好摆到明面上，便以奴隶身份收了许多男男女女入宁寿宫。</p>

前朝本就有豢养奴隶供主人娱乐的陋习，但近年来逐步推行的新政却是要极力把“奴隶”二字从九州大陆上删除。好事者遂转而将宁寿宫比做花街柳巷，其中小奴比做花魁小倌，而像他们兄妹一样自小豢养的，便是娈……童。</p>

镇北侯幼时经历，人人知晓。年少时的他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就像沈煜今日这样戏谑又轻佻的目光，甚至有人编排他能成为镇国公主的未婚夫就是因为那方面功夫一流。但如今他战功赫赫，身居高位，功勋卓着，少有人再这么不长眼地当面提起他的孩童时代。</p>

可沈煜就是不甘啊！世家出身的他，论家族论血脉哪一点不比这个野种贱货强？然而作为文华武英教出的学生，他无数次被师长教导时，听到的都是镇北侯张辰的名字。</p>

镇北侯张辰出身奴籍，却沾了镇国公主的光，得以与全国遴选的精英在文华殿和武英殿同学。而最令人惊骇的是，这个奴隶孩子在学期间，所有科目都是甲等第一名！那是多少年来寒门学子仰望的骄傲，也是多少豪门子弟嫉妒的对象！</p>

他不甘心！凭什么，张辰二十岁封侯，他却被囚禁在家族安排之下，至今还要被当做棋子去接受他不喜欢的仕途与可能的婚姻！而这个出身低贱的奴隶，怎么可能，怎么敢有那样辉煌的成就！</p>

那样浓烈的不甘与憎恨，几乎就要从这个还不怎么会控制情绪的年轻人身上蹦出来。</p>

玄天承看着他刻意装出的得意又讽刺的笑，忽然觉得很好笑。他勒住了马缰，安抚着马儿的不满，淡淡道：“新任武状元？恭喜。”</p>

很多年前，他遇到这样的人，多半也不会当场发作。然而事后，对方总会连着几晚噩梦缠身到精神错乱，或者醒来和尸体抱在一起，又或者大冬天栽到水池子里去。那时他围着暖暖的狐裘，喝着热茶，听着下属带着兴奋的禀报，自己也觉得很快乐。</p>

后来见多了真正的厮杀与鲜血，便只觉得这些言语上的讽刺无聊幼稚，事后的报复也没多大意思。</p>

这个沈家的嫡出三公子，今年好像才十八岁吧？上京金玉锦绣里长大的公子，难怪这样骄傲自负。</p>

十八岁的时候，他却是在边疆大乱中临危受命，雪中夜袭百里击退西夏大军。又在暗中与萧凌梦联系，为狱中的挚友梁王苏凌远周旋。尔后又马不停蹄地南下平叛……</p>

哎，看来自己的确是老了。玄天承在心底轻笑一声，微微颔首致意，便扯了扯缰绳，示意马儿继续前行。</p>

可那样的淡然与无视，却让沈煜感到了加倍的侮辱。他看着马儿慢悠悠地向前走去，想起方才宁寿宫里的对话，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玄天承破口骂道，“下贱东西！”</p>

玄天承不置一词，眸光却划过刹那破碎冰芒。身后陡然袭来迅疾风声，他纹丝不动，仿若未闻。</p>

甚至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沈煜卯足了劲的一拳就被生生遏制在半空，一股灼痛的气劲顺着他的筋脉直冲心口，将他的力量土崩瓦解。</p>

强悍的灵力在到达他心脏的前一分处险险停住，即便这样，噬心的剧痛也让他冷汗不已。</p>

沈煜颤抖了好半天，才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竟敢在大内杀人！”全然忘了是他自己先招惹的。</p>

“呵。”玄天承冷笑一声，“便是我真将你杀了，也不会如何。武状元。”</p>

“武状元”三个字，带着十足的讽刺。沈煜拼尽全力得来了荣耀，在他这里，却连一招都走不到。</p>

玄天承拇指微微一挑，玄月出鞘寸许，只这一瞬反射的凌厉寒芒已教人胆战心惊。他眸色波澜不惊，唇边划过极浅的弧度，语调微微轻佻，“想试试吗？”</p>

沈煜双肩颤动，却也感受到两个人力量的悬殊，咬牙切齿道：“不愧是宁寿宫养的禁脔，简直无法无天！”他转身疾步离去。</p>

那脸孔白皙如瓷的宦官眸子阴寒浑浊，落在玄天承挺拔的脊背之上，干枯的唇角微微勾了勾，说：“一个孩子罢了，你不会计较吧？”</p>

玄天承微微笑了笑，“自然。”</p>

宦官深深看了他一眼，眸光如鹰隼盯住了猎物：“侯爷远道归来，殿下让奴才带句问候。奴才先行告退。”他说着恭敬的话，却并无多少恭敬，径自跟上沈煜离去。</p>

在宦官转身的瞬间，玄天承眼中漫过了浓烈的杀气，又在一刹那平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