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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居云</p>
赤霄山居云峰高千丈,峰顶片片白云翔集如带,云中高塔隐现。</p>
居云塔不知为何人所造,青砖青瓦,犹如参天之树,有长生攀天之意。</p>
居云峰乃赤霄第一高峰,居云塔乃赤霄第一高塔,也是戚国第一高塔,比御天皇城里的凌烟阁和凌云阁还高出一尺。</p>
依戚国律法,皇城之外的楼阁一律低于凌烟阁和凌云阁,与两阁持平或是高出一点均属僭越。</p>
居云塔为一人居所,绝世出尘的云笈天师。</p>
世人皆知,世上先有云笈天师后有戚国,再后才有戚国皇帝,云笈天师在戚国之前,若无云笈天师便无戚国和戚国皇帝。云笈天师的居所比皇帝的居所高出一尺、一百尺,无论是戚国的百姓还是皇帝,都认为理所当然。</p>
传说居云塔每十年便长高一尺,有朝一日可以直通九天。</p>
有云笈天师在居云塔中坐镇,戚国便会国泰民安。太平盛世,人口便会如烈火燎原般繁衍。当大地上的人族多到无立锥之地时,居云塔刚好长到第一重天的边界。人族便可以在云笈天师的带领下,通过居云塔直登天界,共享长生。</p>
云笈天师是一千八百年前率领人族击败神族的三圣之一,也是唯一存世的圣贤。炎皇与毗陀罗天先后入魔,先后被云笈天师驱逐,生死不明。</p>
云笈天师也是人族中唯一一位寿命突破百年之限的人。云笈天师之外的人族,寿命最长的是戚国的第二个皇帝,神武帝宗尹,活了九十九岁。</p>
关于人族的寿命,有传说人命不过百年,如昙花不过夜,这是神族在创造人族时在人族身上放了一个阀门,百年之限一到,这个阀门便会关闭,生命便会迅速枯竭。也有传说认为人族本可与神族一样长生不死,三次焚天之后,大地之上的气息为焚天之火毒化,人族在毒气中生活,最长只有百年寿命。无论哪一种传说,都认为只有居云塔长成天梯可以突破人族寿命的百年之限,居于日月之境,便有日月之寿。因此,戚国的百姓不仅没有觉得居云塔高度僭越,反觉得它还不够高。</p>
云笈天师的长生之道与神族不同。神族生命,长青如松柏;云笈天师的长生之秘却在转生。云笈天师每百年转生一次,在转生前十八年便要闭关,好将自己的神魂完全转入转生容器之中。正因如此,转生之后的云笈天师并非呱呱坠地的婴孩,而是弱冠少年。</p>
不过,这一切只是传说而已。</p>
居云峰顶是数百丈高的巨石,四壁生满绿苔,陡直如斧劈,光滑又似水磨过的卵石一般。赤霄剑士的御剑飞行之能有千尺之限,高出千尺之人绝无仅有。因此,除了云笈天师本人,几乎没有人到过居云峰上的居云塔,塔中情形和云笈天师的长生之道一样,都是秘密。</p>
神光三十八年,正是云笈天师转世闭关的第十八年。</p>
赵定方一身白衣,腰悬佩剑,左手按在剑柄上,站在鼎湖畔,仰望云中高塔,眉头解锁,目光如电,似要用目光把云雾撕开,到里面一探究竟。</p>
鼎湖之中波光如麟,不时有龙鱼跃出。湖边到处是白衣负剑的少女,将手中的肉干抛进池水,随着龙鱼妖娆的身形从水中跃出,水边时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p>
赵定方对这些笑声置若罔闻。</p>
赵定方依许空炎所授潜行之术,三日内连探醒心阁、藏锋阁和紫极大殿,知晓赤霄山不少秘密,赵定方对斩铁之术的掌握愈发熟练,似乎达到了许空炎所说的心定如铁之境。</p>
不过,在赤霄山上潜行窥探也给赵定方添了许多疑问。尤其是那个追踪自己的人,究竟是谁,所为何事,使赵定方觉得如芒在背。</p>
洗心亭一别,许空炎便凭空消失了,留给赵定方满腹疑问。赵定方觉得自己便山顶的青色高塔,被云雾缠绕,无法看清。</p>
“赵师兄!”</p>
一个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p>
赵定方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转过头去,正看到一身紫衣的赵紫烟站在不远处,有些羞怯地看着自己。一个红衣少女正在赵紫烟背后推她,正是姬红叶。</p>
赵定方走进二人,施礼道:“赵姑娘有何事?”</p>
赵紫烟低头不语,手上捏着一个白色信封。</p>
姬红叶在一旁道:“哎呀,你看他憨憨傻傻的样子还能吃人不成,怕什么?有什么话快说呀。”</p>
赵紫烟头更低了,抬手把信封递到赵定方手里,在赵定方接过信封的瞬间抬头飞快地看了赵定方一眼,眼睛弯弯,正在微笑。只是赵定方从未见过哪个人微笑时脸可以这么红:晚霞虽然绚烂,却不及这一笑娇媚;秋枫虽有风韵,却不及这一笑灵动;雨中海棠似可比拟,可惜雨花多凋零,太哀怨,不似这一笑甜美。</p>
在赵定方经过的二十八年并这个世界中几个月的时光中,这般美妙的笑容尚不曾见,一时竟然看呆了。</p>
旁边的姬红叶曲起手指在信封上弹了一下,道:“师兄,这封信对紫烟好重要的,你一定要好好看。还有,你记得给姓秦的捎句话,今晚三更道昊天台下等我,不然永远都不要见我。”</p>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拉着手走了。</p>
赵定方想起赵紫烟绯红的笑脸,半是欢喜,半是心痛。</p>
这是赵定方第二次听见赵紫烟的声音。</p>
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赢见深的醒心阁。</p>
眼前的赵紫烟声音低而细,吐字轻缓如雾湿梨花,只有羞怯一种情绪;醒心阁中的赵紫烟声音婉媚清脆,似嗔似怨,但绝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女。</p>
这个身中蛊毒的丞相之女和她背上那幅龙蛇刺青一样,妖异、迷人、危险。</p>
女子忸怩作态,二十八岁的赵定方见过不少。但凡是皆有因由,尤其是忸怩作态的女子,虽不见得有大智慧,但心性机巧灵变,人前一颦一笑皆有所指,不会无的放矢。</p>
赵定方实在想不通赵紫烟为何在自己面前故作羞怯之态,更加猜不出信封中所藏何物。</p>
赵定方心痛之处,并不在赵紫烟在自己面前忸怩作态,而是她在赢见深面前的嗔怨之态令他想起了慕容菱。</p>
那日听明玉公主与慕容菱在洗心亭中的密谈,赵定方知道慕容菱的心上人是皇帝爱将,官居二品的大员。依赵定方的推算,这铁衣将军即便没有五六十岁,四十岁总是有的。慕容菱不过十六七岁,居然喜欢大自己两倍的男人,实在令人心痛。</p>
另一个世界中,古代文士名流须发斑白时身边多是豆蔻年华的红颜知己,不过彼世男尊女卑,“一树梨花压海棠”是常事,不足为奇。</p>
赵定方初到此世时发现这里不但有白云仙鹤,更有女子骑马习剑不让须眉,颇有新世之风,认为此世当与另一个世界的古代有所不同。想不到慕容菱、赵紫烟两个妙龄少女都青睐年龄数倍于自己的男人,而这两个男人无一不是手握权力之人,令人不敢相信这两个男人俘获芳心与权力一点关系也没有。</p>
此时赵定方心中,慕容菱和赵紫烟便如同另一个世界古代诗人笔下那些美丽女子一样,在男人的权柄之下婉转承欢,可爱又可怜。</p>
“赵师兄好福气!”</p>
秦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拍拍赵定方的肩膀道:“居然被右相之女垂青。”</p>
赵定方笑道:“她不过是送封信给我,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垂青我了?”</p>
秦重脸上微红,嘿嘿笑道:“小弟在一旁观察很久了,赵姑娘看你的眼光与那个…..”</p>
赵定方接口道:“与那个红叶姑娘看你时一样是不是?”</p>
秦重干笑两声,脸上更红。</p>
赵定方笑着拍拍秦重的肩膀道:“你在这里躲了多久了?为何不现身?红叶姑娘对你一片深情,你居然避而不见,这可不是君子所为。”</p>
秦重搓搓手道:“师兄有所不知。红叶她,性如烈火……”</p>
赵定方哈哈笑道:“你在御仙山学的不正是驾驭烈火之术么,区区一个女子,有何可怕?”</p>
秦重猛摇头道:“此火非彼火,小弟与此火一窍不通,经常被她烫到。”</p>
赵定方看这个实际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朋友心中感慨,当年自己在校园中面对心仪的女生时也是如此。那时自己只是个学生,家势平平,天赋一般。家势平平、天赋一般的学生何其多,芸芸相聚,犹如沙滩,当他遇到那个女孩,她看他的目光并非沙滩上的一粒沙,而一个耀眼的贝壳。那时的自己也如秦重这般脸红心跳,不知所措。可惜当时少不经事,以为命运如同潮汐,总会送来令人心动的相遇,就如同每次潮水都会带来贝壳。年岁渐长,方知有些人有些事可遇而不可求,命运确实总在安排不同的人相遇,如同潮汐会带来不同的贝壳,但是,极少有人幸运到两次以上遇到自己喜欢的一个。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些贝壳即使再美丽,和沙子并无不同。</p>
姬红叶虽然泼辣,性情却是通透,两次相遇,赵定方已看出此女秉性纯良,是个敢爱敢恨的好姑娘。赵定方在赤霄山上的两个同窗好友剑术天赋极高,但谈及儿女之情,全都支支吾吾,还不如另一个世界中的同学们来得爽快。大概是受胸中的浩然正气压制,这些天才的心中只有大道和正法吧。</p>
尽管未入上三宗,比起那些整日养浩然正气,出剑快如闪电,爱恨却难出口的正道剑士,爽快的姬红叶倒是更可爱些。</p>
赵定方语重心长道:“听你所言,御仙山的火术精髓在定、守和收,心定、守念、收放自如,否则必会为心火反噬。不过,红叶姑娘虽在你心中,却与你心中之火并不一样。红叶姑娘虽然性如烈火,那只是在嘴巴上,她心底里毕竟是个姑娘。姑娘,大都性情如水。水火之性迥异,治水之道自然也不同于治火之术。对红叶姑娘这汪清水,你就不能靠定、守和收,要放手、疏通。你今晚不妨放手赴昊天台之约,随她性情而去,我保证不会烧死你。”</p>
秦重犹豫了片刻,答非所问道:“师兄不想看看赵姑娘给你写了些什么?要不要小弟回避一下?”</p>
赵定方见他执意不肯,恍然想起秦重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心境自然不可能与自己这个快到而立之年的成年人相同,也不便过分催促,任其自然。</p>
赵定方不再提姬红叶,而是拿着信封大方道:“师兄是堂堂君子,君子坦荡荡,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现在就打开……”</p>
秦重马上两眼放光,凑近了要看。</p>
“莫急”赵定方往后闪了一下,笑道:“师兄想先睹为快。”</p>
赵定方撕开信封,拿出一张折好的素白信笺。</p>
赵定方将信笺展开,入目是遒劲的行楷字体:赵兄如鉴,久闻赵兄剑术无双,小弟不才,期与赵兄切磋技艺。今日日落之前,小弟在松云涧恭候大驾。弟上官雨时再拜顿首。</p>
赵定方把信笺递给秦重,哈哈笑道:“一个女人送我信笺,让我赴一个男人之约,真是有趣。”</p>
秦重接过信笺扫了一眼,面露忧色道:“这个上官雨时,据说是御营那位上官将军的儿子。听红叶讲,上官雨时是神宵宗后起之秀,是同窗之中唯一一个可以使出云翼千重的人。”</p>
赵定方轻松道:“我可以输了招式,但绝不能输了气势。近日许宗主传我高招无数,正好找人试一试身手。你放心,我能打败他老子,也能打败他。这场架,我打定了。”</p>
秦重当即道:“打架……要不要叫上赢师兄和武师兄?”</p>
赵定方道:“不必。师兄我要单刀赴会,给他们看看什么叫英雄气概。”</p>
秦重犹豫了一下,解下佩刀递给赵定方道:“那夜与上官隐将军交手时,师兄曾使出分身剑法击落连珠箭。分身剑法可双手使剑,师兄不妨刀剑并用,总会多些胜算。”</p>
赵定方接过秦重的刀,想起在洗心亭中凌空拔出此刀插入梨树的情形,豪气顿生:“上官雨时何足惧,待师兄以此刀取他项上人头。”</p>
秦重立刻大惊失色道:“同门比剑,点到即止。师兄若是杀了人,会吃官司的。”</p>
赵定方笑道:“你不必担心,师兄给自己壮壮胆而已。今夜你赴红叶之约,也可以先在心里讲几句豪言给自己壮壮胆。”</p>
秦重愣了一下道:“果然有用么?我要讲些什么?”</p>
赵定方沉吟了一下道:“我这么风流倜傥,她一定舍不得杀我。”</p>
秦重惊道:“师兄也认为她可能杀了我?我也有这种担心…..她实在太暴躁了……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小弟为你掠阵,不去见她吧…..”</p>
赵定方心道:刚才送战书的便有姬红叶,看热闹自然也少不了她。当即一口答应秦重。</p>
秦重如释重负道:“多谢师兄救命之恩。”</p>
赵定方心中暗笑:到时如若姬红叶也在场可不要怪我。</p>
赵定方把秦重的佩刀系在右边,应战时以左手拔出。</p>
赵定方双手在刀剑柄上按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居云塔。</p>
日已西斜,居云峰顶上环绕的云岚红如火烧,青色的居云塔穿过火焰般的云彩,如一柄出鞘利剑冲破火海,直刺青天。</p>
神霄之境,这个飘逸神气的世界里还多少秘密和精彩?</p>
赵定方心中道:刀剑在手,纵使再多艰险,我也要去看一看。</p>
2聚园</p>
御天城,聚园。</p>
聚园的主人是工正司的工尹雷霄。</p>
工正司本隶属工部,工尹官居四品。神光十年,皇帝下诏,为复兴炎皇之力,工正司另立门户,工尹官升三级,成为与六部尚书平起平坐的正二品高官。</p>
工正司下设甲具、军械、雕璜三监,聚天下能工巧匠。工尹雷霄更是被誉为炎皇之手。</p>
聚园,便是雷霄聚天下园林之灵而造。</p>
朱家邀园、温家嫣园与雷家聚园并称京城三秀,被誉为人间仙境。</p>
朱家邀园位于御天城东北,与紫衣巷毗邻。</p>
紫衣巷并不是一个巷子,是京城中最宽阔的大街之一。</p>
这条大街不但名字小器,街上时常静寂无人。因为街道两侧并非卖货的商铺、买酒的酒坊和卖笑的青楼,而是紫衣大员的宅邸。</p>
朱氏家主朱逢时建邀园于紫衣巷之东,时时邀请雅士游园饮酒。而能受此邀的,正是紫衣巷中的住户。</p>
温家的嫣园和雷家的聚园在御天城西南,两园之间隔着一座青云寺,日日晨钟暮鼓,两园少了些纸碎金迷的俗气,却多了几分无人问津的寂寥。</p>
夕阳挂在青云寺宝塔的飞檐上,整个御天城色如贴金。</p>
青云寺的宝塔建在一座土山上,聚园为土山遮挡,为阴影笼罩。</p>
两个粗布长衫的老人在正在聚园的一处凉亭中对饮,亭外芳草萋萋,虽然青翠可爱,但与一般草地并无二致,丝毫不见炎皇之手的妙处。</p>
一个老人衣着黑色,身形瘦削挺拔,对面的老人身材高大须眉如戟。二人把玩手中的细瓷酒盅,良久才抿上一口,若是易地而处,不在名满天下的聚园,而是在山野之间,别人一定以为两人是把酒对斜阳的老书生与老樵夫。</p>
但此处是皇城而非山野,这两个布衣老人也非书生和樵夫。</p>
黑衣老人是当朝镇国大将军李潜渊,而他对面坐的,正是与镇国将军府势同水火的奉国大将军赢纵。</p>
“裴如晦死了。”</p>
赢纵望着宝塔飞檐上挂着的夕阳低声道。</p>
赢纵身如铁塔声若洪钟,但他讲到裴如晦的名字却如一个衰老的,失去儿子的父亲。</p>
“调入巡检司十日后便死在大晴波山的密林之中。”</p>
李潜渊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可有尸首?”</p>
赢纵黯然:“商队被龙族游侠袭击,无一生还,尸体为龙兽撕咬,全部面目全非。”</p>
赢纵说罢举起酒盅一饮而尽。</p>
李潜渊为赢纵斟满酒,不疾不徐道:“大晴波山上的游侠和流寇均为劫财,戚国与星源、龙盾两城通商以来,雷家、温家和朱家南下的商队那个没有破财的?整队人把命全丢了的,这还是第一次。财命难两全,朱家的人经商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朱家的人把钱看得比命重要,裴如晦也不会蠢到为了一个商队送命。”</p>
赢纵举起酒杯,又放下,沉声道:“也许,送他去 ,就是让他去死的呢。”</p>
“裴如晦十岁起便同见深习武,二人情同父子。”赢纵黯然道:“见深常说,此子心性纯正,雷法天成,如此良材百年难求。”</p>
“陛下如此急着调他入巡检司,大概是他与赢家走得太近了。”赢纵语声沉稳,一字一顿,丝毫没有朝堂上的霸道莽撞,眉宇之间的肃杀之气比雷法卓绝的赢见深尤甚。赢见深眉宇间的肃杀如同一头花斑豹,而赢纵则是一头猛虎。若说朝堂之上的赢纵如一头鲁莽的犀牛,群臣议事便如一串拴在犀牛尾巴上的鞭炮,让他横冲直撞;此时的赢纵,则是一头饱餐之后的猛虎,已经净爪牙上的鲜血,看上去悠闲自在,却止不住杀戮的欲望。对猛兽而言,杀戮不仅仅为果腹,也为磨砺爪牙。</p>
李潜渊双眼微眯看着青云寺的宝塔,眼光沉静寒冷却蕴藏巨大的力量,仿佛一柄利剑,手起剑落之间能把挂在宝塔飞檐上的夕阳斩入山中。</p>
“英主如虎,名将如狼。虎御群狼,朝堂上便免不了惊涛骇浪。”李潜渊道:“当今圣上便是一代英主,他需要忠实的家犬相伴,为他看护戚国这个羊群。赢氏、李氏不但执掌幕府,手中重兵在握,圣上看来,我们不是在看护这个羊群而是在窥伺他的宝贝。裴如晦如果成为名将,便只有一条路好走,便是成为圣上的家犬。若是为群狼更添尖牙利齿,不如早些拔去。除了宗氏分支的后裔,有几个人能像宗孝廉那样被圣上信任呢?巡检司插在赤霄山上的楔子并不比御天城里的少,这孩子不是死在与哪个家族走得近,而是太强了。”</p>
李潜渊说得慢,赢纵听得认真。</p>
李潜渊说完后两人沉默片刻,李潜渊问道:“怀远侯家的公子如何?”</p>
赢纵抚着坚硬的虬髯道:“天资不错,可惜戾气太重。若是不收敛性子,我担心他会蹈裴如晦的覆辙。”</p>
李潜渊捋着长髯道:“少年意气,锐利一些又如何?你多大岁数了,比年轻人还暴躁。你那句‘天下公器’抛出来,姬冲听了固然不舒服。但姬冲远在天边,我看第一个不高兴的,必然是圣上。”</p>
赢纵呵呵笑道:“我见不得耳聪目明之人装聋作哑,知道的,我便要说,从不去想该不该说。我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以后恐怕会越活越暴躁,迟早会被圣上踢出垂光殿。”</p>
李潜渊亦笑道:“廷议如烹饪,若是只有肉,味道何其寡淡,吃久了,会腻的。姜桂虽然辛辣,却可以提神醒脑,圣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圣上春秋正盛,廷议这道菜还要吃上好多年,若是没了姜桂,光是尚书台和羽林卫那班滚刀肉,他怎么吃得下去?”</p>
赢纵哈哈大笑,与李潜渊对饮一杯,放下酒杯道:“姜桂虽然可以调味,但却不是圣上喜爱的主菜。圣上所喜者,还是尚书台的书生。庞相倒是个明白人,势单力薄,他讲一百句话,不及赵恭辅一个眼神有用。”</p>
李潜渊深以为然道:“庞相素与姬氏交好,可惜交好终归是异姓,他不可能姓姬,姬氏也不可能改姓庞,两者终究难以成为一体。”</p>
赢纵继续道:“庞相出身布衣之家,无根无基,虽然在朝中左右逢源,还是差了一口气,能到今天的位置,恐怕是圣上把他拉上去,摆在那里,给天下的书生一个念想。倘若书生都去赤霄习剑,入了两府八镇,谁在垂光殿中帮着圣上说话?”</p>
李潜渊道:“洞察如火,人说当年名震赤霄山的玄雷天尊,不仅雷剑双绝,用兵度势更远在他人之上,今日一席话,足见天尊雄风犹胜当年。”</p>
赢纵笑道:“你这满口奉承,比那些尚书台那帮满腹经纶的书生讲得还漂亮。”</p>
李潜渊哈哈一笑:“尚书台那书生可不是一般的书生,虽然手中无剑,却可以口蜜腹剑。嘴巴上跟圣上闹闹别扭,谕旨一降,万岁喊得山响。可这么一来,他们有仗义执言的美名。我们这些带剑的若是仗剑直言,便是谋反了。打仗,那帮书生不如我们,讲话,我们却得跟那帮书生好好学学。”</p>
赢纵点头道:“嗯。互市靖北一事,赵恭辅虽然附和庞相,为姬冲开脱,我看他心里想的却是和圣上一样。有尚书台和羽林卫的支持,削藩之事最迟不过三年便会公开”。</p>
讲到此处,赢纵停了一下,语声愈发沉重:“到时若是在垂光殿中唇枪舌剑倒也罢了,若是唇枪舌剑没有结果,御天城外恐怕便要血流成河了。”</p>
李潜渊声音一寒:“若是废了藩镇,让文臣带兵,圣上自然心中安稳,可我戚国的边境便难以安稳了。且不论神族的进攻速度,光是黄泉林中的鬼兵,若是倾巢出动,聚于一线猛攻,御天城便岌岌可危。各镇统帅都是百战之将,若有他们坐镇事情尚有可为,若是换了那般讲话漂亮的书生,恐怕一月之内,鬼兵就会在御天城里吃人。”</p>
赢纵久久不语,慢慢抿了一口酒才道:“北破神族是我戚国的千年大计。人命不过百年,千年何其长。我们都老啦,不知当今的后生,是否可畏。”</p>
“你我虽然年老,却未解甲”李潜渊举起酒盅道:“后生固然可畏,你我却是老当益壮。”</p>
二人一饮而尽。</p>
李潜渊放下酒杯道:“说到后生,我听说今年赤霄春试,主考官是你府上的姬兴。”</p>
李潜渊语尽意犹未尽。</p>
赢纵接口道:“是皇帝钦点的。”</p>
李潜渊站起身,仰望东北方的皇城。</p>
整个御天城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只有凌烟阁和凌霄阁的尖顶仍闪着金光。</p>
“山雨欲来”李潜渊的目光如皇城尖顶上的金光,闪烁不定:“姬兴有姬冲和讨逆卫这把伞,能避过多少风雨呢。”</p>
赢纵有满饮一杯,放下酒盅,缓缓道:“雷霆一落,豪雨漫天。姬冲和讨逆卫这把伞,大得过天吗?”</p>
赢纵话音一落,李潜渊眼中的金光熄灭,整个皇城都为晦暗笼罩。</p>
一个身着银灰色长裙的妙龄少女用血色的檀木托盘端着润白如玉的瓷质酒壶,款款走向小亭。</p>
此女长发及腰,浓密如瀑,散落在后背。柳腰袅袅,长发拂动间玉背隐现,那长裙裁剪极为诡异,只有两肩上有极细的布带撑住裙身,整个后背都是裸露的,乌亮的长发正如一块黑色的披肩,莲步轻移,玉光明灭。</p>
庭园之外,一个华服老者背着手,望着长发少女走向那个凉亭,神色宁静慈悲,犹如刚刚把钓上来的鱼重新放入水中,而那长发少女正如一位银色的鲤鱼,轻盈地游进渐渐深沉的夜色。</p>
灰色天穹犹如脱色的油纸伞在戚国上空撑开,西天一线霞光犹如撕裂伞布的闪电,艳丽刺眼。</p>
3斩铁</p>
霞光之下,是高耸入云赤霄山</p>
赵定方站在松云涧的一块青石上,左臂曲起,手心向外,紧贴着左肩。他的左手和左肩被一柄利剑贯穿,鲜血顺着剑锋和手掌滴落,打在石头上,如飘落的海棠花瓣。</p>
霞光刺得赵定方睁不开眼睛,但他知道,霞光之下,站着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冷峻的锦衣少年,正是他把这柄剑插入自己的身体。</p>
此人出剑极快,剑势仅逊于神宵宗主慕容哲。</p>
慕容哲剑势雄浑,能在三尺青锋上凝聚移山之力,剑气霸道可以剪断流水。</p>
此人出剑只取轻灵,疾若清风,赵定方的右手还握着剑柄,他的剑已经飞至眼前。</p>
赵定方伸出左手,以为会可以制住这柄剑,谁知手刚抬起便被剑锋洞穿。</p>
松荫下站着一群少年,大多身着白衣,其中确有两个少女身着红紫裙衫,人群中异常抢眼。</p>
穿红衣的姬红叶已经惊叫出声,姬红叶身边的赵紫烟安静地看着赵定方的鲜血,安静而惬意。</p>
霞光中的锦衣少年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谢师兄成全。”</p>
少年说罢露出一丝笑容,与御营左将军上官隐神似,只是少年的笑容冷上许多,正是上官隐的小儿子上官雨时。</p>
上官雨时笑道:“百善孝为先。师兄偷袭家父得手,使家父蒙羞,我若不与师兄比武,便是逆子。如今师兄败在雨时剑下,而雨时剑术与家父相比不啻天壤,足见家父失手并非技不如人,而是耻于偷袭。师兄中我一剑,助我挽回家父颜面,雨时感激不尽。”</p>
“赵师兄”上官雨时见赵定方闭口不言又上前一步道:“雨时可否取回佩剑?”</p>
“雨时且慢”。</p>
上官雨时身后走出一位白衣玉冠的少年,此人比上官雨时高出半头,语声极有威势,一张脸却生得堪称娇艳,不似须眉,倒与同样白衣玉冠的慕容菱有几分神似。</p>
玉冠少年轻捋长鬓,风仪落落,松荫下立时传来一众少女窃窃私语。</p>
“看来,定方兄并未认输”玉冠少年微笑道:“雨时,还不到收剑的时候。”</p>
“住手!”</p>
一个少女几步抢到众人之前,冷眼看着上官雨时身边的玉冠少年道:“楚灵舟,斗杀人命依律当斩,你唆使上官雨时斗杀他人,与主犯同罪。”</p>
少女白衣玉冠,面若寒霜,正是慕容菱。</p>
楚灵舟捋长鬓的手指停下,微微扬起下颚道:“慕容姑娘,你说的律法是何处律法?”</p>
不等慕容菱答话,楚灵舟的目光变得杀气沉沉,声音也透着阴森威严:“神武帝时便有诰命,赤霄山大小事务悉决于云笈天师与玉枢院,不在戚国律法约束之内。这里只有山规,没有律法。”</p>
慕容菱一时语塞,怔在那里。</p>
楚灵舟向前踱了两步,双手背后,盯着赵定方的眼睛道:“云笈天师曾有法旨,入我赤霄山者,练气习剑是修道,白刃相搏也是修道,殊途同归,有始有终方能得道。定方兄,今日之战还没有结果,你也不想半途而废吧。”</p>
慕容菱跑到赵定方面前,急道:“剑不要拔出来,我去找许宗主。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好吗?”</p>
慕容菱近乎哀求的语气并没有让赵定方感动。</p>
他的所有感官都被疼痛占领了。</p>
烈火灼烧般的疼痛从被贯穿的手掌和肩膀上扩散,迅速遍布全身。</p>
赴约时赵定方嘱咐秦重隐在暗处,一定要完成自己单刀赴会的愿望。</p>
当赵定方看到松云涧的松荫里站着几乎整个神宵宗的弟子,心里竟有一丝得意。</p>
这许多天来从许空炎处学来的武艺,除了被许空炎称为窥天之术的潜行窥探法门,其余武艺都不曾与人交手。尤其是在许空炎消失前两人过的一招,虽然还是被许空炎的雷剑击中,但许空炎也险些被自己的剑伤到,许空炎虽然性情乖僻,武功术法却非浪得虚名,输得并不丢人。</p>
赵定方在松荫里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场的大部分都是那夜在紫极大殿中修习正宗赤霄剑术的弟子。</p>
赵定方对这些人有种莫名的鄙夷甚至仇视。</p>
是对不公的愤怒,还是对优越的嫉妒?</p>
赵定方分不清楚。</p>
或者两者兼有。</p>
当赵定方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这些在暗处修习正法的少年,忽然想起许空炎反复讲的一句话:“以邪术破正法,何如?”</p>
赵定方心中暗道:今日我便以左道邪术破你的赤霄正法。</p>
上官雨时虽然面相冷峻,但言辞得体彬彬有礼,让人大生好感。赵定方十分厌恶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见到上官雨时与乃父上官隐将军神似,不禁有结交之心。</p>
上官雨时身后的楚灵舟显然是一众神霄弟子的领袖,此人生得过分精致,虽不油滑,却难掩一股阴寒之气。</p>
上官雨时将楚灵舟等一众神霄弟子介绍给赵定方,还点出了人群中的慕容菱、姬红叶、赵紫烟,请在场诸位同窗作证,二人做君子之争。</p>
赵定方本欲以分身剑法与上官雨时周旋,伺机以尚未完全掌握的斩铁之术夺了他的剑,不想他的刀剑还未出鞘,整个人便被上官雨时刺了个对穿。</p>
剑锋穿过手掌和肩膀时赵定方只感觉伤口一阵麻木,并未有疼痛之感。</p>
上官雨时开口讲出比剑的缘由时,伤口开始麻痒。</p>
待楚灵舟讲到“赤霄山中无律法,白刃相博有始有终”,疼痛如一粒火星落到一坛烈酒之中。</p>
剧烈而凶狠的疼痛之后,赵定方听到了身体中金铁的轰鸣。</p>
“较量刚刚开始”。</p>
赵定方轻轻推开错愕的慕容菱,笑道:“胜负还未可知。”</p>
赵定方的右手从剑柄上拿开,五指并拢如刀,手起刀落斩在上官雨时的佩剑上。</p>
赵定方左掌掌心之外尚有近一尺长的剑锋,赵定方的肉掌劈在锐利的剑锋上,如利刀破竹,钢锋立断。</p>
周围众人以为赵定方受此一剑,不死也是个残废,不想他居然出手断剑。</p>
众人惊得瞠目结舌,定睛看着鲜血淋漓的赵定方。</p>
赵定方缓缓把断剑对准面色阴寒的楚灵舟,深吸一口气,暴喝一声,断剑带着鲜血从赵定方的掌心飞出,直射楚灵舟的玉冠。</p>
断剑的去势比上官雨时出剑还要快上一分。</p>
楚灵舟来不及出剑拦截,只得仰头避过势若奔雷的一剑。</p>
断剑贴着楚灵舟的额头飞过,松荫下的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断剑已经飞过头顶,钉入众人身后的松树中,两尺多长的剑身全部没入树干。</p>
上官雨时一跺脚,奔到松树前,对着树干上三寸长的一段创口望着里面的断剑,暴跳如雷道:“我的剑!我的剑!”</p>
楚灵舟缓缓抬起头,额上一抹血痕。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缓缓擦掉血迹,露出光洁如玉的皮肤,那张俊美的脸上,阴寒之气更盛。</p>
赵定方才看清,楚灵舟居然避过了这一剑,额头上的血迹,是断剑上的,他的血。</p>
赵定方放下鲜血淋漓的左手,用目光制止欲上前阻拦的慕容菱。</p>
慕容菱从未见过如此森然可怖的目光,仿佛面前这个人不是那个十几年木讷寡言,开口之后痴话连篇的十六岁少年,而是一个活了千百年,杀了千万人的远古恶魔。他看着自己身体流出鲜血仿佛看到金樽之中淌出美酒,他看着对面数十个年轻的头颅仿佛在看一片等待收割的柴草。</p>
神族。</p>
一个散发着寒意的名字从慕容菱心底腾起。</p>
“上官兄,”赵定方缓缓拔出长剑,对松树前暴跳如雷的上官雨时道:“胜负未分,证道未果,要赢我,握紧你的剑。”</p>
赵定方提着剑,大步走向暴怒的上官雨时。</p>
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极快,极坚定。他的脚如同高高举起的铁锤,大地如同铁打的砧板,他每一步落在地上,都如锻打刀剑的铁锤猛击在红热的铁条上,埋于泥土之中的金石随着他的脚步轰鸣震动。</p>
唯其心坚如铁石,方可斩断金铁。</p>
看一千本经书,练一千式剑法,听一千个秘密,都难以心坚如铁。</p>
当冰冷的剑锋切开他的皮肤,撕裂他的血肉,割断他的筋脉,他进入前所未有的平静。</p>
烈火一样的疼痛在全身漫延,他却没有燃烧。</p>
他的心坚冷如铁。</p>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能在之前的斗剑中毫发无伤:躲过玉枢院水火二剑的偷袭,因谢、吕二人并不确定他是天神之子,心存犹疑,是犹疑之剑;能拔出上官隐的佩剑,因上官隐并无生死相搏之心,那柄金剑之上杀气全无,是沉睡之剑;能倒转许空炎的剑,因为许空炎有意让他,而击中他的雷光,只有浑重而无锋锐,是纵容之剑。</p>
一次次在剑下毫发无伤,赵定方觉得有刀剑在手自己便可金刚不坏。</p>
当上官雨时的剑刺入手掌,他才发现:人体如此脆弱,人命如此脆弱。</p>
若无铁石之心,难出杀人之剑。</p>
上官雨时在挥毫写下“再拜顿首”的时候,已经有意取赵定方项上人头了。</p>
面对目光森然,步步紧逼的赵定方,赤手空拳的上官雨时有些慌乱,他从身边一个同窗背后夺了一柄剑,紧紧握在手里,似乎忘了自己是个御剑天才。</p>
“赵定方!”</p>
楚灵舟阴寒的声音响起。</p>
这个白衣翩翩的俊美少年走到赵定方面前,头上悬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正对着赵定方的眉心。</p>
“你毁坏御赐宝剑,大逆不道!”</p>
“山中无王法”赵定方一字一顿道:“只有山规与道。白刃相博即是证道,御赐的宝剑被毁亦是殉道。如果楚兄有意与我证道,你的剑我也会毁掉。”</p>
楚灵舟冷笑一声,双手托起,身后铿锵之声不绝,数十柄长剑纷纷脱鞘飞出,悬于半空,剑尖对准赵定方。</p>
楚灵舟冷笑道:“你毁得完么?”</p>
赵定方的手掌、手臂和肩上的伤口还不断有鲜血流出,那几十柄长剑的剑尖如同毒蛇的眼睛,紧盯着他的伤口。</p>
赵定方将手中的剑插入土地,双手如楚灵舟一般平平托起。</p>
楚灵舟头顶上悬浮的长剑立刻剧烈震颤,发出龙吟之声。</p>
赵定方看着楚灵舟微微扭曲的脸,凛然道:“握紧,你的剑。”</p>
4天才</p>
密集的箭啸声自百丈高空传来。</p>
松云涧下惊慌的神霄弟子们顾不得再看楚灵舟与赵定方之间的生死之战,纷纷退避、仰望。</p>
凌空而来的不是密集的箭雨,而是四名玉枢院的剑士御剑从居云峰上赶来。</p>
四人来得急,剑锋撕裂的空气的声音极为刺耳。</p>
四人身形衣着与佩剑各异,一人身着白色长衫,身形高瘦,背后一柄银鞘长剑;一人身着红色衣衫,身形矮胖,唇上两撇八字胡须,背后一柄红鞘长剑;一人身着青色长衫,身量中等,双眉如剑,眼窝深陷,背后一柄青鞘长剑;一人身着灰色长衫,身材魁梧,面相憨厚,背后却是一柄赭色木剑。</p>
白色衣衫的是水灵剑谢如冰,红色衣衫的是火灵剑吕恪,青色衣衫的是木灵剑段逢春,灰色长衫的是雷劫剑穆闻声。</p>
云门四杰一向只有在为玉枢院主护法时才同时出现,此时四杰齐到,足见事情非同小可。</p>
四人落地,众人急忙施礼。</p>
除了被笼罩在剑光之中的两个身影。</p>
一个身影洁白无瑕,是楚灵舟;另一个身影嫣红,正是鲜血淋漓的赵定方。</p>
两个身影身周都有剑光飞舞,对四杰驾临浑然不觉。</p>
四杰遥遥站成一个方形,将楚灵舟与赵定方围在中间,右手剑诀同时伸出,同声喝道:“散!”</p>
在两个身影周遭飞舞的长剑停了一瞬,一一飞回松荫下各位神霄弟子的剑鞘中。</p>
楚灵舟满头大汗,面容扭曲,目光阴鸷可怕,待他见到自己御使的几柄长剑是被云门四杰撤走,立刻换了脸色,掸掸白衣上的尘土,匆匆走到离自己最近的段逢春面前,躬身施礼道:“段师父,此人野蛮无礼,居然毁了上官雨时的佩剑,弟子想出手惩戒…..”</p>
楚灵舟低着头说了一串,也不见段逢春搭腔,忍不住抬头去看。</p>
段逢春目视前方,右手剑诀斜指,表情几位凝重。</p>
楚灵舟顺着段逢春的剑诀看过去,数丈外的空中还悬着一柄长剑。</p>
赤霄山的佩剑皆由精钢打造,韧性极强。那柄悬空的长剑仿佛被几股大力撕扯,扭曲挣扎如被绳索套住的猛虎,随时有冲出伤人的凶险。</p>
许空炎曾说:赤霄山御剑之术是以气御剑,气为人有,人是剑的主人。若以蛮力御使金铁,如同化身金铁,纵然凶猛如虎,亦难逃御剑高手的劲气之锁。</p>
此时赵定方控制的最后一柄剑已经被云门四杰的劲气制住,非但那柄剑,赵定方本人也如同被困的猛兽,拼劲全力与那柄剑一起左右冲撞,却始终无法挣脱劲气之锁。</p>
谢如冰背后的水灵剑悄无声息地脱鞘飞出,绕到赵定方脑后。</p>
赵定方察觉背后有利剑窥伺,相隔丈余,剑身上的阴寒依然清晰地刺入后脑,奈何全身力气全部注入空中那柄剑,再无余力对抗谢如冰的水灵剑。</p>
一个白衣少女跑到谢如冰身边,急道:“谢师父手下留情!”</p>
楚灵舟悠闲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慕容菱,从怀中掏出丝帕去擦脸上的汗水,忽然皱眉将帕子狠狠仍在地上。</p>
楚灵舟闻到一股血腥气。</p>
那是赵定方的血,居然透着铁锈的味道,让人毛骨悚然。</p>
丝帕摊在地上,被一阵邪风吹入石缝。</p>
这阵风来的极其诡异,似是一道无形的河流,小心翼翼在众人之间划出一道弧线。</p>
那是一柄贴地飞行的长剑,剑尖上扬,直指谢如冰的下颚。</p>
这一剑来的亦是悄无声息,谢如冰在此剑距离自己一丈的地方才发现,出手之前不由得气息一滞。</p>
赵定方敏锐地感到谢如冰的力道被抽走了一瞬,待他看到那柄贴地飞来的剑,手上渐渐散去的力气重新凝聚。</p>
纵然濒临绝境,却非孤身一人。</p>
看来秦重并未如约在暗处观战,而是跑去找赢连横和武司辰了。</p>
剑路如此凶险刁钻的,只有赢连横。</p>
许空炎在评价赵定方的两个同窗好友时讲,赢连横心狠,剑路凶险,不留余地;可惜气盛,所谓“意在剑先”实在不适是什么高明的事,剑未出而杀气四溢,早为对手所知。若是对手技不如人,知难而退倒也罢了,若是遇见高手,恐怕凶多吉少。以日后修为看,修成的定是一击必杀之剑。心性如此狠绝,御剑若非一击必杀,便是有去无回。武司辰沉稳,有大家之风,剑路刚正,与胸中浩然正气相和,威力巨大。</p>
想不到当自己在许空炎指点下博采众长的时候,心狠气盛的赢连横居然把自己的剑气修炼到无声之境,只是不能隐去劲气之形。饶是如此,依然骗过了谢如冰,直到剑至眼前时他才察觉。</p>
在谢如冰的劲气松弛的一瞬,赵定方将全部力量关注到那柄如绝境猛兽般挣扎的长剑上。</p>
精钢打制的剑身立刻崩碎成四片,射向四杰。</p>
四段残剑虽然去势惊人,赵定方失血过多,撕裂剑身已经用尽全力,残剑去势如虹,却是强弩之末,四杰剑诀轻动,即将残剑打飞。</p>
谢如冰看了一眼慕容菱,寒声道:“放肆!这里是赤霄山,不是你父亲的御营。”</p>
慕容菱一向心高气傲,潜心习剑、精研律法,希望他人以赤霄慕容菱称呼自己,而非羽林右军将军之女。谢如冰的话正戳到慕容菱的痛处,泪水立刻涌上眼眶。</p>
慕容菱双拳紧握,让指甲刺入手掌,生生把泪水停在眼眶,直到谢如冰拂袖而去,才缓缓从眼角流出。</p>
四杰慢慢收紧包围圈,楚灵舟和上官雨时紧随其后。</p>
“各位师父”楚灵舟扬声道:“弟子适才与此人交手上百招,其所学尽是旁门左道,所幸未成气候,弟子与他打成平手。若是假以时日,此人必定成我赤霄山一大祸患。弟子恳请穆师父以雷劫剑割断他的灵脉,以免他日害人害己。”</p>
穆闻声立刻从背后拔出木剑,左手剑诀在剑身上一抹,钢蓝色符文在剑身上一闪即没,蓝色电光登时从符文闪现处喷出,缠绕剑身,三尺长的桃木剑身立时变为四尺长的雷霆之剑。</p>
《玄雷飞化经》中载,人族虽是神族以泥土所造,却因有古神之性,而为天地之灵。神族以泥土造人,正是为了以泥土污秽之性遮盖人族的灵脉,割断人族与古神的联系,使人族无法如神族一般驾驭身外之物,只可舞动四肢,如禽兽无疑。赤霄山和御仙山的养气修禅之法皆可去其蒙蔽显露灵脉,可以驾驭风雷烈火。三种术法之中的雷劫之剑可以斩断灵脉,废去一身武功术法。</p>
赵定方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勉力拔出秦重的佩刀,双手拄着长刀,鲜血顺着刀柄、刀锋流到地上。</p>
人居然可以有如此多的血可以流,只是,又有何用?</p>
鲜血流尽也换不来一场胜利。</p>
“赵某虽身在赤霄,但一身所学与赤霄正法无干”赵定方隐约听见赢、武、秦三人熟悉的脚步声,睁大血红的眼睛看着慢慢走近的云门四杰,冷冷道:“各位师父要废我的武功,先取我性命!”</p>
吕恪冷哼一声,八字胡子微颤,火灵剑锵然出鞘,细小的眼睛中闪过一抹血色。</p>
正当火灵剑作势欲扑时,赵定方身后传来了上百柄利剑出鞘之声。</p>
赵定方没想到秦重能搬来这么多救兵,心中一宽,人也仰面躺倒。</p>
三只有力的手分别托住赵定方的两肩和后背。</p>
赢连横刻薄的声音从左边传来:“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想打上两拳,跟这些人打架你居然不叫我,真是不讲义气。不讲义气,就会倒霉。我们若是晚来片刻,你尸首都僵了吧。”</p>
赵定方回头,艰难道:“本人满腔热血,可以死而不僵。”</p>
秦重从背后绕到赵定方面前,双目双掌皆是赤红。</p>
秦重道:“师兄,拄着这把刀,你站得住么。”</p>
赵定方点头道:“死都会站住的。”</p>
“要打架便快些动手”武司辰的声音从右面传来:“我没时间跟你讲废话。”</p>
赵定方扭头一看,险些跌坐在地。</p>
武司辰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珠。</p>
他的头上,悬着至少一百柄利剑。</p>
刚才密集的利剑出鞘声音,皆是武司辰一人所为。</p>
云翼千重。</p>
武司辰靠着残缺不全的四正剑法和晦涩难懂的《千云真经》悟出了千云剑法的奥秘。</p>
赤霄九宗,上三宗弟子若非天潢贵胄,便是剑术天才。</p>
赵定方的两个同窗好友虽然不是天潢贵胄,但都是出类拔萃的天才。</p>
5飓风之井</p>
武司辰初得云翼千重之秘,平日练剑时幻出五十柄剑已经是极限。今日对阵几乎所有神宵宗弟子和玉枢院的云门四杰,情急之下,居然勉力幻出近百柄长剑。</p>
赢连横收回偷袭谢如冰的剑,低声道:“秦重,你看好铁痴。司辰,我们速战速决,伺机突围。”</p>
武司辰迈出弓箭步,身形压低左臂伸直,左手剑诀指天,右臂曲起,右手与眉平齐,剑诀指前,犹如引弓不发。</p>
武司辰头顶的百柄利剑螺旋飞舞,剑尖对准水火二剑,犹如待发之箭;赢连横右手剑诀斜指向上,背后的长剑一飞冲天,定在半空,虎视眈眈地冲着木灵剑段逢春;秦重拔出赵定方插在地上的佩剑,学着穆闻声的样子,以剑诀拂拭剑身,剑诀所过之处,鲜血尽成烈焰,剑身为烈焰包裹,三尺剑锋变为四尺,与穆闻声的雷劫剑相当。</p>
“赵师兄,你不会死”秦重沉声道:“小弟仰慕赤霄雷剑之术已久,今日正想以御仙山忿怒金刚剑会一会赤霄山的雷劫之剑。”</p>
混在神霄弟子中间的姬红叶一见秦重立刻张口欲喊,却被身边的赵紫烟在腰间疾点数下,嘴巴动了动,没有出声,人也慢慢软倒。</p>
赵紫烟将姬红叶扶到树下,倚坐在一块青石上。</p>
赵紫烟看着姬红叶轻轻跳动的睫毛,轻声道:“一会儿要发生的事,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p>
跟在楚灵舟身后的上官雨时看着四杰包围圈中的四人,喃喃道:“许宗主教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啊。”</p>
楚灵舟轻轻捋着长鬓,胸有成竹道:“妖魔鬼怪再猖獗,玉枢院自有昊天正法收拾。雨时,你可不要长他人威风。”</p>
上官雨时自觉失语,看了楚灵舟一眼,缄口不言。</p>
谢如冰低声道:“旁门左道,不自量力。”</p>
四杰心有灵犀般同时停住脚步,皆以右手拔出背后长剑,反手持剑,置于胸前,左手剑诀,掌心与右手拳眼相对。</p>
楚灵舟见过这个阵势,难掩脸上的得意。</p>
被围的四人立刻感到一阵无形的威压,武司辰头顶上的幻剑也变得震颤不安。</p>
两柄幻剑如离弦之剑脱离剑群,直射水火二剑。</p>
武司辰等不及了。</p>
四人之中,赵定方已经等同废人,赢连横的剑只能出奇制胜,秦重的般若金刚剑走的是御仙山一路,兴许可以与四杰之一周旋一阵,但他若是全力对战四杰,便无力分身照顾赵定方。</p>
四人若想全身而退,必须有武司辰的云翼千重做掩护。</p>
再等下去,武司辰幻出的一百柄剑会接连消失。</p>
射向水火二剑的两柄幻剑在距离二人身前三尺的地方忽然转向,如同被狂风撕下的树干,在地上滚了两下,锵然消失了。</p>
赢连横悬在半空的剑如飞鸟折翼,忽然下坠。</p>
赢连横脸色一变,双手手印数变,才重新控住自己的剑。</p>
四杰之间的地上腾起两尺高的尘土,如水面上的鲨鱼鳍,顺着四杰剑尖所指的方向旋转。</p>
神牢之阵。</p>
此阵以劲气为墙,无形而有质,神族纵幻化为万兽与风雷,亦难逃此阵之困。</p>
四杰之间的烟尘之鳍愈转愈快,已经连成一堵圆形的墙壁,神牢之中的空气愈发稀薄。</p>
武司辰头顶上的幻剑开始消失,剩下的幻剑疯狂地撞向劲气之墙。</p>
赢连横和秦重则持剑护住武司辰和赵定方。</p>
赵定方开口道:“我认输吧。”</p>
面色赤红的秦重认真道:“你可以输了招式,绝不能输了气势。”</p>
秦重不动心火时,面色白皙,十足富家少年模样,语声轻柔,神情腼腆,有些女相。一旦催动心火,则面色赤红,双目如血,声音也变得低沉肃杀,与之前判若两人。</p>
烈火降魔,既有降魔之意,必做忿怒之相。</p>
“困兽犹斗”面色凝重的赢连横低吼道:“因为束手认输也是死路一条。”</p>
劲气之墙越迫越近,赵定方的呼吸也愈发困难。</p>
如果今日丧命于此,是再次转世为人,还是就此烟消云散?</p>
无论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八岁,今日丧命,都是英年早逝。</p>
自己身兼两世记忆,有如此奇遇,即便真个丧命于此,一生也算不枉。</p>
只是身边三位兄弟,皆是弱冠之年,个个天赋出众,壮志凌云,若是殒命于此,人生之乐,所得十中无一,实在冤枉。</p>
“我们四人既非同族亦非同袍,虽然交好,同乐即可,同死无益。”</p>
赵定方对三人高声道:“你们三个先走,日后多在我坟上撒一壶酒便可。”</p>
赢连横气急败坏道:“你还没死,就过来帮忙打架。废什么话!”</p>
武司辰驾驭的幻剑只剩下数柄,虽然声势不如之前,没柄剑的力道却大大增强,反复冲撞气墙亦不曾坠落。</p>
“天才乃稀有之物”武司辰笑道:“今日天才共聚,若不并肩作战,恐怕天下的天才就死光了,哈哈哈哈。”</p>
赵定方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秦重道:“秦兄弟,今日你为何事赴死?”</p>
秦重想了一下道:“我跟他们不熟。”</p>
赵定方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穿过气墙,松荫下的一众神霄弟子大都捂住耳朵。</p>
楚灵舟和上官雨时强忍压力,脸色发白,始终未用手去捂耳朵。</p>
武司辰仅有的几柄幻剑为笑声所激,在气墙上,纷纷跌落消失。</p>
赢连横握紧手中长剑,气喘吁吁道:“你这个帮倒忙的白痴,地狱里有慕容菱么,你笑这么开心?”</p>
做人,不过一口气;交人,不过一个义。</p>
今日虽血流满地,依然意气风发,又有侠肝义胆之人相伴,不曾孤身赴死,此世纵然不足一年,当不虚此行。</p>
“心坚如铁,力断金石”</p>
赵定方喃喃道:“意入虚无,步履如风。”</p>
这十六个字似是来自九天之上,又似是来自九地之下,如天雷炸响,振聋发聩,又似心底一念,得此念之人心若明镜,而他人竟恍若不觉。</p>
武司辰两手空空,看着喃喃自语的赵定方道:“铁痴本是痴人,虽然开蒙,生死一线之时,又返痴态,岂非天意?哈哈,若是刀剑加身亦无知觉,倒也不坏。”</p>
赢连横高声道:“胸口还有一口气,手中还有一柄剑,胜负未定,不必轻言生死。”</p>
手握忿怒金刚剑的秦重听赵定方说出十六个字之后,神色一凛,剑身上的火焰如嗅到危险气息的猛兽,又增长了半尺,火焰摇曳不安。</p>
赵定方忽地双脚离地升空,两臂平伸,顺着气墙流动的方向旋转。</p>
赢连横手中剑当啷坠地,呆望着已经升至两丈高处的赵定方道:“这白痴自己要逃到哪儿去?”</p>
武司辰盯着赵定方旋转的方向,声音颤抖道:“他不是要逃跑。”</p>
秦重双目血红,接口道:“我们却要死了。”</p>
赵定方果然并没有逃跑,他停在十丈高的地方,旋转开始加速。</p>
四杰之间流动的烟尘不过三尺,但气墙已经升至千尺高空,除非赵定方有天神之能,否则绝难逃出。</p>
神牢之阵其实是一口飓风之井,这口井如同一只慢慢握紧的手,最终会把阵中的一切都碾成碎片。</p>
赵定方顺着气墙流动的方向,如陀螺般飞速旋转,巨大的气旋迅速将地上的三人笼罩。赵定方以一人之力,在神牢之阵的内部,又造出了一座神牢。</p>
赵定方操控的神牢并没有向内入侵,而是在三人五尺之外的地方不断加速。随着这座牢中之牢的转速不断加快,四杰坐镇的神牢似有被吸附之意。</p>
正在催动神牢之阵的四杰同时皱眉,加力催动气墙。</p>
牢中之牢不仅升至与外牢齐平的千尺之高,气流旋转之快,困在牢内的三人已经根本看不清两重神牢之外的情形。</p>
赢连横笑道:“本是来救他,想不到非但没救成,反倒死在他手里了。两位兄弟若是有何心愿未了,不妨说出来。据说憋在心里会死不瞑目。”</p>
武司辰亦笑道:“今日偶得七绝一首,本想演武大会之后赴锦官城与玉尘楼的姑娘切磋一下,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不如博二位兄弟一笑。”</p>
“我乃红尘一行者”</p>
武司辰望着搅动狂风的赵定方,慨然道:“也吟冬夏也吟秋。最喜花间催云雨,乍泄春光共下流。”</p>
赢连横听罢哈哈大笑,连一旁手持忿怒金刚剑的秦重也不禁跟着笑起来,剑锋上的火焰也缩短数寸。</p>
赢连横见秦重的忿怒之相中已经有痛苦之意,知其在勉力维持忿怒金刚剑,正欲开口劝他不必多此一举,赵定方旋转形成的气旋向外扩展数尺,迅速与神牢之阵融为一体。</p>
秦重抬头仰望,赵定方已转成一团红色的影子。</p>
四杰同时抖了一下。</p>
神牢脱离了四杰的控制,已经为旋转更快的赵定方所有。</p>
四杰面色凝重,同时后退一步,谢如冰、吕恪、穆闻声同时引出长剑。</p>
水灵剑剑身上寒霜笼罩,火灵剑红若火烧,雷劫剑雷光吞吐。</p>
木灵剑还在鞘中,段逢春并未引剑出鞘,而是双手结印。</p>
随着段逢春手印变幻,赵定方一人催动的神牢之外忽然幻出十圈利剑,每一圈都有数十柄。</p>
观战的神霄弟子看不清两重神牢之内的情形,并不知神牢已经被赵定方控制,只对段逢春的惊人的剑术纷纷惊叹,连号称后起之秀中唯一一个参透云翼千重的上官雨时也禁不住叹道:“这才是真正的云翼千重!”</p>
楚灵舟得意笑道:“这不是真正的云翼千重!”</p>
楚灵舟话音刚落,在十层利剑外围又生十层利剑。</p>
“一念不息”段逢春低低道:“剑生如林!”</p>
段逢春双手虚张,左右手食指与拇指相对,缓缓推向神牢。</p>
段逢春的双手停住时,神牢之外已经为了足足五重利剑,每重十层,每层数十柄,神牢之外的长剑已经超过一千柄。</p>
这一千柄长剑每一柄都寒光四射,与真剑无异。</p>
楚灵舟收起笑容,慨然道:“这才是真正的云翼千重!”</p>
五重长剑交错旋转,如重锋利的牙齿,渐渐将赵定方身外的飓风铠甲一层一层磨碎。</p>
神牢之内的赵定方愈转愈快,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p>
非但如此,随着神牢转动加快,神霄弟子的长剑纷纷锵然出鞘,被飓风裹挟,与段逢春的幻剑交击。</p>
神霄弟子的真剑抵住了幻剑对神牢的消磨,飓风之井愈发壮大,松云涧下的草木砂石纷纷被卷入神牢之上,神牢已经变成一条首尾接连天地的巨龙,正在狂暴地扭动着身躯。</p>
神牢之外的众人衣袂皆被风尘扬起,众人都觉身体仿佛为巨掌所擒,正在往神牢之上拉扯。</p>
若是与神牢相撞,必定粉身碎骨,一众神霄弟子均面露惊惧,连一向潇洒倜傥的楚灵舟也双拳紧握,以止住双手的颤抖。</p>
神牢之底,武司辰对赢连横道:“你能把他打下来吗?他这么转下去,段逢春的剑还没刺到他,他已经把自己撕碎了。”</p>
赢连横摇头道:“他都转成一团影子了,头和脚都分不清楚,我把他打下来也是死。倒是可以落个全尸。”</p>
6舌战</p>
剑啸起于凌云峰,一道青光在藏锋阁与神牢之间划出一条直线,又笔直折回。</p>
空中的千柄幻剑如薄冰对日,在神牢之上融化、剥落。</p>
操纵神牢的赵定方止住旋转,笔直地向下坠落。</p>
赢连横和秦重双双跃起两丈余,将赵定方接下。</p>
三人落地后,武司辰见赵定方虽然不省人事,但尚有呼吸,总算保住了性命,自己已经跌坐在地。</p>
青光一现,三杰便收了各自的剑。</p>
吕恪一只手摸着唇边的八字胡须朝着松树顶扬声道:“慕容宗主驾临此地,可是助我等降服妖魔?”</p>
松树顶上立着一个白色衣衫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是神宵宗主慕容哲。</p>
慕容哲反手将长剑隐于身后,手捋白须道:“我赤霄山朗朗乾坤之下,何来妖魔?”</p>
慕容哲说话的声音不大,脚下的松树是百年古木,光是树干便有数丈,旁有涧水奔流,但慕容哲的声音仍然清清楚楚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p>
吕恪脸色一变,指着不省人事的赵定方道:“此人修习邪术,已入魔障,若不早除,必为祸患。”</p>
吕恪仰着脖子与慕容哲讲话十分尴尬,慕容哲稳稳站在松树顶,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p>
“老夫虽然年长,却还没有眼花”慕容哲道:“适才我在藏锋阁中所见,分明是此子以御气之术顺水推舟,破了你们四人的神牢之阵。若他用的是邪术,你们四位用的又是什么?”</p>
吕恪一时语塞,旁边的楚灵舟站出来道:“宗主双目如炬说他侥幸解开神牢之术许是顺水推舟,那便是顺水推舟。可是,宗主未来时,他斩断利剑的手法,用的分明是晦圣入魔的术法。”</p>
晦圣即是炎皇。炎皇入魔后为云笈天师驱逐,生死不明,不再受戚国万民供奉。因其入魔时及时为云笈天师所知,一身术法皆为云笈天师以裁天之剑毁去,所幸未为祸天下,不似毗陀罗天,待云笈天师发觉其倒行逆施残害人命时,为毗陀罗天残害之人已达数百。因而,炎皇虽不受供奉,但圣贤之名仍在,只是在前面加了个“晦”字。</p>
吕恪在一旁附和道:“灵舟所言不错。以浩然正气御使君子之剑方是正宗,此子先后毁了两柄剑,所用之术一丝正气根基也无,皆是旁门邪术。况且,神牢之阵是我赤霄山玉枢院不传之秘,纵天神在此,亦难逃此阵。仅凭侥幸恐怕难以知晓破阵之法,纵然知晓破阵之法也未必有破阵之能。此子在赤霄习剑多年,居然以邪术破正法,定是心性为妖邪所侵,已入魔道。我等除魔卫道,还望宗主襄助。”</p>
不等树顶上的慕容哲答话,谢如冰指着不省人事的赵定方道:“适才这个孽徒已经承认,一身所学与赤霄无干,他执迷不悟,必以雷霆手段除之。除魔证道,不可有半点犹疑和仁慈。这是当年慕容宗主授业时所讲,弟子一直铭记在心,想来宗主也不会忘记吧。”</p>
慕容哲冷冷瞥了谢如冰一眼,道:“叫韩迟出来,你们不配跟我说话。”</p>
“慕容宗主!”木灵剑段逢春上前一步朗声道:“云笈天师闭关之前已降下法旨,将赤霄山大小事务决断之权授予家师。眼下正是天师转世的紧要关头,家师在居云塔下护法,一刻不敢离开,早将玉枢院事务交于我们兄弟四人。我等四人之意,便是家师之意,家师之意便是云笈天师之意。此人偷习邪术,与我赤霄山势不两立,此乃天师之意,不容置喙。”</p>
适才段逢春施出云翼千重已经被在场的神霄弟子视为三圣一般人物,此时见他在慕容哲面前不卑不亢,慢慢将手中杀招亮出,对他的敬仰又进一层。段逢春话音未落,神宵宗弟子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指摘宗主为了一个无名小辈僭越山规。</p>
慕容哲降临松云涧,虽未与四杰交手,双方一直剑拔弩张,言语之间刀光剑影。不过慕容哲一剑便破去云翼千重和神牢之阵,又是居高临下,在气势上先胜一分,树下仰视的四杰都感到慕容哲身上散发出的威严如一道洪流,汹涌难挡。</p>
段逢春的话虽然语声不高,敛劲气于内,自下而上,竟然将慕容哲的威势化解得一干二净。</p>
“假传法旨者,死于万剑之下!”</p>
赢见深的声音犹如一道万钧之雷,将段逢春造出的威势击得粉碎。他说第一句时,人似乎在十几丈外,待松树下众人循声望去时,赢见深一身玄色长袍,已经站在众人面前。</p>
“玉枢院初创之时云笈天师便降下法旨:人命关天,生杀予夺之事,须玉枢院与九宗主共同商定。此乃赤霄山万世不易之规,岂可由千云门一家决断。擅杀人命,与神族何异?”</p>
赢见深讲得不疾不徐,却与段逢春那般劲气内敛不同。如果说段逢春的话是凝聚真气缓缓打出的一拳,赢见深的话便是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剑,一字一句从他口中讲出,正如剑锋一分一寸从剑鞘中拔出,剑未全出,寒意已经迫人欲倒。</p>
“假传法旨者,死于万剑之下!”</p>
一个少女的声音紧接着赢见深的话语,把这十一个字又喊了一遍。</p>
赢见深讲出的每一个字都暗藏杀机,同样十一个字,这少女却喊出了十一分的焦急。</p>
喊话的正是慕容菱。</p>
慕容菱俏脸绯红,疾步而来。她双拳紧握,显然是在克制。若非如此,她已经跑起来了。</p>
她不能跑,因为她不能输了气势。</p>
她输得起,她身后的六个人输不起。</p>
慕容菱身后跟着六宗的宗主。</p>
此时的松云涧,汇集了除许空炎外的所有宗主和在玉枢院执事的云门四杰。</p>
秦重盯着风尘仆仆的慕容菱,由衷赞道:“慕容师姐真不简单。”</p>
赢连横哼了一声道:“六宗的宗主等这一天好久了吧,换做是你去叫,他们也回来。”</p>
赤霄山中自然以云笈天师地位最尊,玉枢院是云笈天师的手眼,执事的韩迟极其坐座下弟子也显得比他人尊贵几分。按辈分,韩迟当与九宗宗主平起平坐,四杰比九宗主略低。但韩迟是玉枢院主,四杰是韩迟弟子,在玉枢院中有执事之权,九宗宗主只有在人命的生杀予夺这种大事上才有议事之权,处处受千云门的压制。</p>
上三宗宗主不仅武功书法高强,除许空炎外,慕容哲与赢见深均出自戚国大族,赤霄山纵然不受世俗之法的约束,却也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千云门慕容哲这种德高望重出身煊赫的宗主尚且不客气,对其余六宗宗主便是颐指气使了。</p>
慕容菱见赵定方有生死相搏之意,知道后果不堪设想,便先上藏锋阁去找慕容哲。</p>
慕容哲与慕容菱同族,比慕容菱的父亲慕容归还高出一辈,把这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当做亲生的孙女,有些溺爱,听慕容菱说明来以后,当即同意到醒心阁邀赢见深一同前往。许空炎一向不问事,已经不知所踪月余,慕容菱便直接去找另外六宗宗主。六宗宗主在玉枢院中被千云门压制已久,苦于人微言轻,不成气候,一直隐忍不发,得知此次有慕容哲和赢见深出头,觉得翻身的机会到了,只听了一句“九宗主一道与千云门讲理”便提剑前来。</p>
吕恪见八位宗主齐聚,显然是针对千云而来,气得胡子直抖。</p>
吕恪强忍怒气,对松顶上的慕容哲道:“区区一个赵定方,居然来了八位宗主,慕容宗主,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p>
慕容哲轻捋白须,并不答话。</p>
慕容菱接口道:“区区一个楚灵舟,居然四杰齐到,吕师父,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p>
慕容菱的话如一粒炭火掉在吕恪的脸上,那张肥白的脸立刻变得比火灵剑还红。</p>
吕恪戟指着慕容菱道:“放肆!你什么辈分,有什么资格跟我讲话!”</p>
慕容菱不卑不亢道:“吕师父依山规执事,弟子依山规论理。吕师父所遵循的山规与弟子所遵循的山规是同一个,并无高下之分。吕师父若是依规论理让弟子心服口服,弟子自当拜服。”</p>
“若是吕师父认为宗师辈分高便可以杀伤弟子的性命”慕容菱脸色一寒道:“赤霄山数千弟子也不会答应。”</p>
吕恪愤怒已极,手上一抖拔下三根胡须。</p>
吕恪虽然生得矮胖,一幅八字胡也不见得多风流倜傥,本人却对那两撇胡子十分珍视。每日揽镜自顾,总觉得自己风度翩翩,心中欢喜无限。那两撇胡子对吕恪来说,比背后的火灵剑还要重要几分,断掉一根都要心疼许久。此时为慕容菱言语所激,居然失手拔掉了整整三根,吕恪眼前立刻浮现出揽镜自顾时两边胡须不对称的情形,勃然大怒,右手剑诀抬起,便要引出火灵剑。</p>
吕恪的手抬到一半,一旁的穆闻声出手如电,将吕恪的剑诀压下,皱着眉对吕恪摇摇头。</p>
吕恪哼了一声,恨恨作罢。</p>
“如此甚好”段逢春不疾不徐道:“几位宗主都到了,正好有个公论。除魔卫道,是赤霄山弟子分内之事,赵定方修习邪术,毁坏御赐佩剑,意图杀伤同门,我等出手制止,险些被他反噬,可见他魔性难驯,在场诸位当与我等合力诛之,否则云笈天师出关时,诸位宗主如何交代?”</p>
赢见深伸手一招,从一名神霄宗弟子背后拔出一柄长剑。长剑悬空,赢见深五指箕张,猛然一握,悬空长剑立刻崩碎。</p>
“正气无形,可化万物,可断金石”,赢见深道:“佩剑被毁本是技不如人。技不如人便说人家用的是邪术,天底下邪术何其多?云笈天师在《玄雷飞化经》中说,人族打通神族设置的玄关之后便可通天彻地,潜力实在神族之上,是真正的大地之主,人命亦为天地间至尊至贵。人身虽是神族以泥土做成,人族却不可自轻自贱。赵定方不过十六岁,御气之术与诸位执事有天壤之别。劲气强大而不能收发自如,毁坏佩剑本是情理中事。况且剑亦是身外之物,何苦让人拿命来偿?至于段执事所说的御赐佩剑,赤霄山中只有山规而无王法,只有法旨而无圣旨,我明日便从武库中取几柄法剑还给今日佩剑被毁的弟子,诸位不会觉得我赤霄山的法剑不如世俗之剑吧。赵定方即刻到我阁中养伤,若是云笈天师出关之后问起此事,诸位来醒心阁找我便是。”</p>
不待玉门四杰反应,六位宗主齐声应和。</p>
依赤霄山规,到场议事的宗主全部点头,此事便已成定局,赵定方的命一时拿不走了。</p>
“那便依赢宗主之言,先留下赵定方的性命”谢如冰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若依赢宗主之言,此子并非修习邪术,而是个御剑天才。今春演武便让他上昊天台吧。”</p>
御剑召雷是赤霄正法,依例只有驾驭剑与雷的弟子才有资格在昊天台上一较高下。弓马之术在赤霄山中虽不算邪术,却属于不入流的旁门,如赵定方这般长于弓马的,演武时只是在山上的马场里驰射箭靶,考官只是那几个平日教习骑射的羽林卫,技艺再高,最终也只能拿到山桑奉君牌,无论是入朝还是戍边,都没机会身居高位。</p>
精通御剑召雷之术的弟子则不同,正法优异的弟子将来在山中便为宗师,出山便是将相,因此,演武大会之前还有一场笔战。文试用笔,名曰策论,考治国之策,天文地理兵书战策律法商道无所不包;武试用剑,在昊天台上比试身手,考浩然正气的修为。文武二试在三春时节,又称为春试。</p>
赤霄春试的考官除了玉枢院的院主、九宗宗主,还有皇帝派遣的特使,成绩优异者无论入朝还是戍边,都会有一官半职,且往往要比山外那些举人进士要高上一分半分。</p>
不过,赤霄春试中的武试比山外的武举考试要凶险得多。如楚灵舟所言,白刃相博亦是证道,刀剑无眼,赤霄山的飞剑天雷皆迅捷无比,即便有玉枢院的剑士监考,上了昊天台便难免有伤亡。</p>
赢见深看了一眼赵定方,伤口经秦重以火刃灼烧已经止住了流血,但人仍在昏迷中。</p>
赵定方如今身受重伤,一月之后便是昊天台之战,上台必定凶多吉少。</p>
赢见深没有立刻回应,却是松顶上的慕容哲接口道:“赵定方能破神牢之阵,无论侥幸与否,足见其御气有术,自然有资格上昊天台一战。”</p>
谢如冰仰头向慕容哲施了一礼道:“到时院主与九宗宗主俱在,此子是正是邪,便有公论”。</p>
慕容哲看了谢如冰一眼道:“正自是正,邪自是邪,多一双眼睛多,一双嘴巴,也不能改正为邪。”</p>
7忘忧与无忧</p>
白云如山,日光难穿。</p>
白色的云岚之中,白色的城墙隐现。</p>
白色的雪花从云中徐徐坠下,落在白色的大城之中。城中楼阁林立,街道宽阔寂静,铺满银白的落雪。</p>
白色的街道上走来黑色的一人一马,马上的骑士身着黑色的铁甲,背着黑色的铁弓和羽箭,腰悬古剑。</p>
马蹄高抬,黑色的蹄铁如扬起的巨锤,落下时积雪尽被震开。</p>
道路尽头是一座白色的宫殿。</p>
骑士策马,走过无人的街道,直抵白色的宫门之前。</p>
宫门前竖着一块石碑,书曰:月色如霜,星海长眠。</p>
骑士抬头,宫阙顶上彤云密布,彤云之下站着一人,须发皆白与长袍融为一体。</p>
骑士朝着白发老者大喊:“你是何人?”</p>
老人仰天大笑,天上雷声翻滚。</p>
雪花更加密集,落在脸上却没有凉意。</p>
骑士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入手没有温度,许久不化,仔细看时,发现那根本不是雪花,而是白色的灰烬。</p>
无穷无尽地下坠的白色的灰烬。</p>
骑士张弓搭箭,对准宫阙顶上的白发老者。</p>
老者的脸骤然清晰起来,仿佛近在眼前。</p>
当骑士愕然发现,老者生着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箭已离弦。</p>
赵定方在梦中惊醒,眼前还是那个白色的身影和迎面射来的羽箭。</p>
白色的身影散发着幽香,羽箭黑色的箭镞一分为二,变成一对明眸。</p>
“你终于醒啦。”</p>
赵定方睁开双眼,阳光正透过窗纸照在自己的手上。</p>
窗纸白底,淡墨绘着赤霄山水。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案,一个书架,一个方桌,两把藤椅。</p>
居然是个梦。</p>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赵定方还未做过梦。他心中总有一种预感:一旦进入梦境,醒来之后,便是另一个世界了。</p>
这个世界虽然凶险,却有另一个世界无法比拟的新奇与活力,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自幼便被圈养的野兽,忽然踏进无拘无束的原野。当他用羽箭准确地射中目标,当他从上官隐的剑鞘中拔出那柄暗金色的长剑,当他凌空拔出秦重的佩刀插入洗心亭外的梨树树干,那种血脉贲张的感觉,如同一头吃惯了被机器切割得整齐的肉片的猛兽,终于逃到旷野中,追逐、捕获奔跑的草食动物并撕开它们的喉咙,炽热而新鲜的血肉让他热血沸腾,重获新生。这个世界尽管危机四伏,却令他沉迷,直觉告诉他,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p>
有很长一段时间,赵定方害怕做梦,他怕梦境夺走这个属于他的世界。</p>
赵定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适才开口说话的人正在方桌边,手上拿着一个瓷瓶。</p>
此人侧对着赵定方,长裙雪白,身形纤瘦,阳光打在她身上恍若透明。</p>
“慕容姑娘”赵定方问那白衣女子:“这是何处?”</p>
慕容菱侧头道:“赢宗主的醒心阁。”</p>
慕容菱拿着瓷瓶走到床前,拔掉塞子,赵定方立刻闻到一阵醇香,不禁吞了口口水,脱口赞道:“好酒!”</p>
慕容菱莞尔道:“这是忘忧水,不是酒,喝了会死人的。你果然是酒痴,昏了十天,醒来开口第一件事便是酒。”</p>
赵定方惊道:“我睡了十天?那春试岂不是近在眼前了?”</p>
赵定方挣扎欲起,奈何浑身绵软无力,心中更加焦躁。</p>
慕容菱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按在赵定方胸口,安静地盯着赵定方。</p>
这是赵定方第一次与慕容菱如此四目相对,发现她的眼睛并没自己平日里幻想的那般大,甚至比姬红叶的眼睛还要小些,她的脸也比想象中的小许多。</p>
赵定方平日与慕容菱相处时间并不多,所见到的又多是背影,她的面目如何,以浮光掠影的几个照面为蓝本,全靠自己想象。</p>
想象中的慕容菱是个冷傲美丽英气逼人的女人,眼前这个与自己四目相对的,却是个俏丽瘦削的少女,只有眉宇间的英气与印象中的丝毫不差。</p>
慕容菱的手一按上赵定方的前胸,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定方,赵定方果然停止挣扎,老老实实躺回床上。</p>
慕容菱抬起赵定方的左手,倒了几滴忘忧水在伤口上,轻轻用手指擦匀,伤口早已结痂,不再疼痛,只是有些麻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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