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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利箭之锋</p>
一名五品骑都尉衔军官身着玄色半身鳞甲,高声宣布霖骑一卫的遴选分骑射、马战。</p>
赵定方不解地问吕申图:“你不是说还有步战么?”</p>
吕申图挤眉弄眼道:“赵兄稍安勿躁,一会儿便知我所言非虚。”</p>
那名骑都尉一挥手,数名传令兵呼喝参加遴选的少年们排成整齐的队列。</p>
数十名骑兵提着弓箭跟在骑都尉身后,赵定方仔细一看,所有的羽箭箭杆上都系了白色粗线。</p>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接受遴选的少年中响起:“今日群英汇聚,比武选贤,为何没有战鼓号角以壮声色?”</p>
赵定方一听便知此人正是无门无派又最好与正派名门弟子切磋的卫仁孚。</p>
那名骑都尉脸上一寒,沉声道:“进军击鼓,冲锋吹号,那是霖骑军的号令。这里是校场不是沙场,尔等是平民不是霖骑军,若是再聒噪,即刻逐出霖骑一卫领地!”</p>
骑都尉的话一出,千余人马立刻鸦雀无声。</p>
骑都尉一挥手,身后的骑兵将手上的弓箭分发给第一排一百个少年。</p>
骑都尉道:“你们每人手上有十支箭,一会儿会有一百个箭靶在你们面前经过,射中八个以上者方有机会参加马战遴选。”</p>
赵定方在第二排中间,那骑都尉的话一出,赵定方已经看到第一排的少年们面露喜色。</p>
参加霖骑一卫遴选的少年都是同龄人中的翘楚,无一不是弓马精熟,一百个箭靶中射中八个,霖骑太小看人了。</p>
待第一排一百个少年每人手中一副弓箭,骑都尉张弓搭箭,往校场中东、西、北三个方向各射出一箭。</p>
骑都尉指着那三枚两百步之外没入草地的羽箭道:“骑马越此箭者,一律淘汰。开始!”</p>
骑都尉身边一名骑兵朝天射出鸣镝箭,尖锐的啸声冲天而起,隆隆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自校场一边响起。</p>
一百匹战马如决堤之水,呼啸而来。</p>
手握弓箭的少年们是面朝北方,而那一百匹战马则是在骑都尉箭落处以北的地方自动向西奔驰。</p>
每一匹战马的背上都驮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胸口是一个箭靶。</p>
一百个箭靶,大小无一相同,大的犹如车轮,可以承受十几支羽箭,而小的却只有巴掌大,一箭就能将箭靶射成碎片。</p>
骑都尉的号令一下,第一排一百个少年中有八成的少年立刻催马冲锋,而另外两成少年则在胯下马迈出第一步前射出了第一枚羽箭,一时间校场上战马嘶鸣,利箭离弦之声不绝于耳。</p>
两百步的距离虽然不远,但是那一百匹战马奔驰的速度更快,第一排二十个少年冲到骑都尉箭落之地时,那一百匹战马已有大部分冲到三四百步之外的地方,很多百步之内例无虚发的少年只能对着越跑越远的战马和箭靶兴叹。</p>
第一排一百个少年刚刚策马奔出,骑都尉身后的骑兵便开始向第二排的少年们分发弓箭。</p>
赵定方看了一眼自己分到的羽箭,每一个箭杆上都绑了十圈白色粗线,扭头看身边的吕申图,吕申图道:“我的十一圈”。</p>
鸣镝箭的尖啸再一次响起,又一百匹战马呼啸而至。</p>
赵定方深吸了一口气,心跳骤然变缓,在他眼中,那一百匹战马的速度也随之减缓,他可以看到中映出箭镞的寒光,看到战马的鬓毛在风中一根根散开,战马背上的箭靶陡然变得近在咫尺。</p>
赵定方一夹马腹,坐骑冲出十步之内,三箭连珠射出命中三个箭靶的红心。</p>
坐骑越跑越快,赵定方发箭的速度也愈来愈快,剩下七支箭一口气连珠射出。</p>
射完十支箭,赵定方才勒马,目光扫过面前的草地,一支黑羽箭正插在面前十步处。</p>
身边的吕申图喊道:“快走!”</p>
赵定方扭头一看,骑都尉身边的骑兵又举起弓,弦上搭着一支鸣镝箭。</p>
鸣镝箭一出,便会又一百个箭靶被放出来,后面有二十双眼睛控着二十张强弓,饿狼一样盯着这一百个箭靶,赵定方若是不快些躲开,极有可能被射成刺猬。</p>
赵定方忙催马向西狂奔,一口气奔过西面那支定位箭。</p>
早有另一个骑都尉带着二十名骑兵在西侧守候。骑都尉身后的骑兵们将少年们手中的震天弓收走。</p>
交出震天弓时赵定方瞟了一眼弓梢,发现弓梢也同样系着白色丝线,只有五圈。</p>
那名骑兵看了一眼赵定方弓梢上的线圈,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定方道:“请!”</p>
那名骑兵指着一处空地,空地上立着一面黑色牙旗,旗下已经站了两匹马。</p>
赵定方打马过去,马上两人向赵定方抱拳施礼道:“赵兄,我们又见面了。”</p>
那两人正是前几日遇到的燕虎臣与林若川。</p>
燕虎臣道:“恭喜赵兄,你也过关了。”</p>
赵定方恍然,只有骑射过关之人才能站到这个旗子下面。</p>
不一刻,吕申图也策马来到旗下。</p>
赵定方数了数,两排人马冲出去,只有十个人站到了牙旗之下。</p>
十次鸣镝响过之后,站在牙旗之下的少年,只剩下三十个,除赵定方、吕申图之外,燕虎臣、林若川、方定北、卫仁孚等人也在其中。</p>
第二场是马战遴选,参加遴选之人可使用自己的兵器,也可以从霖骑一卫的兵器架中挑选。</p>
一人立马于校场正中,白衣皂靴,精钢护腕,胯下一匹乌黑的战马,手中是一根与长枪相仿的白蜡杆。</p>
三十个少年的对手只此一人。</p>
第一个上场的是个身穿皮甲的少年,皮甲制式与光明铠相仿,通体漆成红色。</p>
戚国禁止铁甲流入民间,对皮甲却未加禁止,寻常猎户或是走镖的镖师都可以置办。</p>
红色皮甲中最耀眼的当属那两块护心镜,精钢打造,光明如镜,反射着刺目的日光。</p>
红甲少年未戴头盔,以赤色铜冠束发,手中提着一柄丈八青龙刀,胯下坐骑也是火红色,一人一马如一道火焰之箭,射向那个白衣人。</p>
二马相距三四丈时,白衣人依旧静立如山。红甲少年大喝一声,青龙刀高高举起。</p>
眨眼间二人之间的距离便不足两丈,青龙刀正欲下劈,白衣人忽然出手。</p>
他单手持白蜡杆,犹如在用一柄丈八长剑,直直刺出,正中红甲少年的护心镜。</p>
数百步之外的赵定方隐隐听到彭的一声,仿佛看到那块明亮的护心镜变形的样子。</p>
白衣人用的力道极为巧妙,红甲少年竟被挑离马鞍。</p>
青龙刀登时脱手跌落草丛,红甲少年口中喷出一道血箭,人也扑通一声摔在地上。</p>
白衣人收了白蜡杆,淡然看着趴在地上的红甲少年。</p>
那少年倒也硬气,挣扎几下遍爬起来,向白衣人施了一礼。</p>
白衣人手握白蜡杆恭恭敬敬回了一礼。</p>
那匹红色骏马早跑到主人身边又拱又蹭。</p>
白衣人一弯腰,用白蜡杆挑起青龙刀,递到红甲少年。</p>
红甲少年接过青龙刀,倚着自己的马,蹒跚离场。</p>
红甲少年出阵时,剩下二十九个少年中立刻腾起一片窃窃私语。那身红甲太过惹眼,阵中的少年都是身怀绝技,颇多目中无人者,心中无不以为这红甲少年哗众取宠,必定是个华而不实的花架子。</p>
待红甲少年被白衣人一招击落马下,二十九个少年的阵中鸦雀无声。白衣人若是也在策马奔驰时出手,纵然只是白蜡杆,力道恐怕可以将那少年洞穿。即便那白衣人力道用得极巧,那一枪至少让那红甲少年断了三根肋骨。这些少年没料到红甲少年如此硬气,肋骨折断,口吐鲜血,连哼都没哼一声。</p>
更让少年们心惊的是那白衣人的枪术,出手之快,力道之强,简直无可抵挡。</p>
红甲少年落马的一刻,已有十几个少年的手暗暗交替着离开兵器,在衣衫上擦拭掌心的汗。</p>
红甲少年之后,一连十几个少年,或用长枪或用长刀,都被白衣人一招击落马下。</p>
第十四个出场的是燕虎臣。</p>
燕虎臣虽然嗓门大,催马出阵时却并未如那红甲少年般大吼一声,而是嘴巴紧闭,脸上隐隐透出一股铁青色。</p>
燕虎臣的坐骑比那红甲少年的坐骑还要快上一分,人紧紧在马背上,单手提着那条混铁棍。</p>
燕虎臣的坐骑与白衣人相距不足两丈时,那白衣人又闪电般出手,将白蜡杆刺出。</p>
燕虎臣身子一偏,小山一样的身躯陡然倾倒,上身与马鞍齐平,白衣人那一招居然落空了!</p>
二马刚一错蹬,燕虎臣翻正身躯,手上的铁棍反手向后挥出。</p>
赵定方只听说过回马枪,燕虎臣居然使出了回马棍!</p>
燕虎臣手中的棍子是纯铁打制,有几十斤重,燕虎臣挥舞起来却如三尺青锋般轻盈。</p>
这一棍若是打中,恐怕不止断几根骨头那么简单。</p>
燕虎臣反手挥出铁棍时,白衣人手臂一动,掌中的白蜡杆犹如电光一般从掌心滑过,笔直向后刺去。</p>
白蜡杆后发先至,正击在燕虎臣后背。</p>
燕虎臣并未着甲,背后也没有护心镜,被白蜡杆扎扎实实戳中后心,眼前一黑,一股腥咸涌上喉咙。</p>
燕虎臣死命握住铁棍,咬紧牙关,既未从马上落下,也未将鲜血喷出。</p>
待燕虎臣拨过马头与那白衣人施礼时,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p>
燕虎臣虽未开口说话,那白衣人微微向燕虎臣颔首。</p>
接下来是卫仁孚和林若川。</p>
令赵定方意想不到的是,卫仁孚居然用双锏抵住了白衣人白蜡杆的刺击。</p>
卫仁孚将双锏交叉呈十字,白蜡杆刚好刺中十字中心。</p>
不过,卫仁孚也仅仅抵住这一击而已。</p>
二马错蹬时白衣人将白蜡杆反手横扫,卫仁孚慌忙用一只钢锏护住身侧,结果连人带锏全被扫飞。</p>
林若川策马出阵时,双手空空如也。他人皆是催马如飞,林若川亦是反其道而行之,策马不疾不徐,仿佛不是来校场比武,而是春日踏青赏花。</p>
林若川的马虽然慢,却并未停,以白衣人出手之快,根本不需要借助对方坐骑的速度。</p>
白衣人依然在二马相距不足两丈时出手。</p>
白蜡杆刺出的同时,林若川左手探出。</p>
一道圆形火轮出现在林若川左手之上,如一面火焰结成的盾牌,迎向白蜡杆。</p>
就在白蜡杆堪堪刺中火盾之时,林若川右手平挥,一道七尺余长的刀形火焰斩向白衣人。</p>
白衣人终于伸出左手,按在白蜡杆上!</p>
白衣人双臂一震,一股劲气自白蜡杆上炸开,火盾与火刀如风中残烛,登时被压得只剩寸许长的火头。</p>
两马错开,林若川甩甩手,那寸许长的火头随风消散。</p>
林若川从容施礼道:“赫连将军枪下向无三合之将,今日一战,若川心服口服,若是再试一合,倒显得若川不知深浅了。”</p>
手持白蜡杆的白衣人正是羽林右军副将车骑将军赫连储的长子,赫连新月。</p>
赫连新月颔首一笑,林若川拨马走到另一面牙旗之下。</p>
早在那面牙旗下的燕虎臣见林若川满脸笑容而来,黑着脸道:“你打马的样子好像个娘们儿,哪有半点骑兵冲锋的气势?”</p>
林若川不以为然道:“谁说入枭骑营便一定要冲锋?”</p>
燕虎臣一撇嘴道:“难道要你在帅帐中运筹帷幄不成?”</p>
林若川微笑不语。</p>
林若川之后,是方定北。</p>
方定北催马出阵之时,背后的长剑也随之出鞘。</p>
方定北的剑一出鞘,赵定方心中便是一声叹息。</p>
赵定方虽无御剑之术,却见过诸多御剑高手出剑。且不论慕容哲、韩迟、段逢春这些宗师,即便是武司辰、赢连横、上官雨时、楚灵舟等后起之秀,剑术都在方定北之上。</p>
赵定方心中道:方定北的天赋虽然不如武司辰,但若是进了长生会,有玉枢院秘传的御剑之术,修为应该不在上官雨时等人之下。可惜,方定北不是名门豪族之后无法进入长生会,没有远出众人之上的天赋,也没有怀疑他是天神之子,以他的天赋和家势,只能入中三宗,拼尽全力,修为不过如此。</p>
果然如赵定方所料,方定北的剑刚到白蜡杆可及之处便被赫连新月打飞,待方定北的马奔到赫连新月两丈之内时,方定北手无寸铁。</p>
赫连新月并未因方定北手无寸铁而手软,白蜡杆笔直地刺中方定北的胸口,将他一击落马。</p>
方定北之后便是吕申图与赵定方。</p>
吕申图身上只有一柄长剑,并未挑选兵器便催马出阵了。</p>
除了林若川,上场的少年均是手持长兵,吕申图的长剑在赫连新月的白蜡杆之前显得十分单薄。</p>
吕申图左臂上的命轮出自其父吕义山之手,不过此番上场较量不比争锋客栈,赵定方留意吕申图的左臂,似乎并未佩带命轮。</p>
赵定方忖道:看来他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p>
吕申图他从未向赵定方说过自己的剑术师承,赵定方也从未见他显露过术法。</p>
赵定方学过恕剑心法,又在许空炎那里学了几套剑法,都看不出吕申图剑术的门派,足见天下之大,奇人奇招迭出,赤霄山纵然是天下剑术之宗,也不能将所有剑术囊括在内。</p>
吕申图在争锋客栈与那青衫少年交手时,足见其所学剑术的步战威力。只是步战与马战不可同日而语,不知那柄长剑能在赫连新月的白蜡杆下过几招。</p>
仿佛一次呼吸之间,吕申图的马进入赫连新月掌中那根白蜡杆的攻击范围。</p>
赫连新月出手还是那一招直刺。</p>
吕申图递出长剑,剑尖贴着白蜡杆边缘轻轻一带,似是在牵引这白蜡杆的走向。</p>
赫连新月居然一击不中!</p>
吕申图右手递出长剑时,左手一带马缰,坐骑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刹住脚步。</p>
吕申图右腕旋转,剑尖黏在白蜡杆上,如同一个漩涡,要将白蜡杆吞噬。</p>
赫连新月双手并用,吕申图忽觉形势倒转,那根白蜡杆旋成一个漩涡,要把他的长剑吞噬。</p>
二人相持不过片刻,吕申图的长剑脱手飞出。</p>
赫连新月似是玩心大起,并未用白蜡杆将吕申图击落马下,而是挑着那柄长剑双臂威震,长剑在白蜡杆顶端旋转成一团银光。</p>
吕申图立马在一边看着,赫连新月双臂一顿,银光飞向吕申图。</p>
吕申图伸手接住长剑,恭声道:“多谢赫连将军手下留情!”</p>
赫连新月轻轻点头,吕申图拨马奔到燕虎臣和林若川立马的牙旗之下。</p>
……</p>
赵定方将赫连荣城赠与自己的长枪交给骑兵,换了一根白蜡杆。</p>
只要在赫连新月手下过两招,便可过关。</p>
赫连新月起手一招一直是直刺,光凭这一招已经有近十个少年被击落马下。</p>
林若川和吕申图逼赫连新月用了两只手,也不过只是多撑了一招而已。</p>
赵定方不及多想,传令的骑兵已经催促他出阵了。</p>
赵定方掂了掂手中的白蜡杆,分量虽不及钢枪,但柔韧性更好。</p>
坐骑发足狂奔时,赵定方双手撑住马鞍,悄然蹲踞在马鞍之上。赵定方两眼始终盯着赫连新月的手臂,握着白蜡杆的那条手臂刚一有异动,赵定方双足发力,从马鞍上一跃而起!</p>
自失去斩铁之术后,赵定方的轻身功夫远胜于前,一跃总有两丈之高。</p>
赫连新月一刺不中,白蜡杆随之向上撩起,白蜡杆带出一道罡风直奔赵定方背心。</p>
赵定方忽然想起第一次与赫连荣城交手时,那条神族之枪上发出的剑气可以斩断四尺之外的树木。</p>
赵定方在空中俯身翻了半个跟斗,头朝下,双手横握白蜡杆向前推出,与赫连新月的白蜡杆十字相交。</p>
赵定方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险些被自己的白蜡杆击中额头,当即双臂借力向后一跃,顺势反转身体,刚好落在自己的坐骑之上。</p>
骏马继续向前奔驰了近两百步,赵定方才勒住马,拨马与赫连新月照面。</p>
赫连新月的坐骑仍是静立如山,岿然不动。</p>
赵定方静立片刻,一夹马腹,挺枪冲锋!</p>
两马相距约两丈时,二人同时单手将白蜡杆刺出!</p>
牙旗下观战的吕申图忍不住叫了一声“哎”!</p>
若是寻常人看,二人手中的白蜡杆是同时出手。行家一眼便能看出,赫连新月的白蜡杆比赵定方的快!</p>
眼见赵定方就要被击落马下,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赫连新月竟然半路收回白蜡杆!</p>
赫连新月收回白蜡杆时,赵定方也收回刺出的白蜡杆。</p>
二马刚一错蹬,二人手中的白蜡杆几乎同时向后刺出。</p>
两人同时使出了回马枪!</p>
两根白蜡杆的头笃的一声撞在一处,场上观战的少年和霖骑军中同时爆出一声喝彩。</p>
这一枪,赫连新月不仅比赵定方快,白蜡杆上的力道也大上许多。</p>
两根白蜡杆撞在一处之后,赵定方手中的白蜡杆登时被击出四尺,光滑的白蜡杆在赵定方手心留下一道火红的擦痕。赵定方本是双手握持白蜡杆,结果只剩左手堪堪握住白蜡杆尾部三寸,若不是坐骑仍在奔驰,白蜡杆早已脱手。</p>
这一次赵定方策马向前跑了近三百步才停下,拨转马头再见赫连新月时,白衣黑马,依旧矗立如山。</p>
参加遴选的少年拼尽全力,赫连新月连马都不曾动,直如儿戏,让赫连新月认真起来简直难如登天。</p>
赵定方心念电转:赫连新月枪术之高,生平仅见,以我眼下的实力恐怕难以逼他认真出手,看来只能出奇制胜了。</p>
战马嘶鸣,转瞬间二人再次照面。</p>
赫连新月单手持白蜡杆,面露笑意,却并未先发制人。</p>
刚才的一招他已经领教了这个少年的诡谲。</p>
赵定方看出自己的臂展比赫连新月略长,约莫只有寸许。但这寸许的先机足够他与赫连新月两败俱伤。当赫连新月的白蜡杆击中赵定方时,赵定方的白蜡杆也一定会击中赫连新月。</p>
与赫连新月交手的少年尚没有撑过三回合之人,赫连新月用得最多也只是那一招简单的刺击。此时的赫连新月,简直威若天神,断然不会选择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两败俱伤。因此,当赫连新月发现赵定方打算皆这寸许长的优势与自己两败俱伤时,猛然收招,准备避过赵定方的白蜡杆并在两马错蹬后使出回马枪。不想赵定方并不恋战,也随之收招,才在两马错蹬时有机会接住赫连新月的回马枪。</p>
赫连新月心中暗道“有意思”,脸上浮出笑意,另一只手也不自觉握住白蜡杆。</p>
二人照面,赵定方率先出手!</p>
一招击出,白蜡杆一化为三,分取赫连新月的双肩和咽喉。</p>
赫连荣城说这套枪法的起手式用到极致如暴雨梨花,枪锋漫天而至,敌人防不胜防。</p>
白蜡杆比钢枪略轻,一口气刺出三杆已经是赵定方此时能驾驭的极致了。</p>
笑容凝固在赫连新月的脸上,赵定方忽见白蜡杆的影子漫天而来!</p>
赵定方刺出的三招顿时消失在赫连新月刺出的漫天杆影之中,二马错蹬之间,爆出一串密集的噼啪之声。</p>
赵定方只刺出三招,却感觉自己的白蜡杆至少被赫连新月手中的白蜡杆击中数十次,震得虎口一阵发麻。</p>
一合即过,赵定方再次立马于三百步之外,回头再望赫连新月,那匹黑色战马一声长嘶,狂奔而来!</p>
战马之上,赫连新月的白衣猎猎如旗,白蜡杆遥遥指向赵定方,赵定方顿觉咽喉一阵寒冷。</p>
帅旗之下,昭王对松陵先生道:“此子居然能让赫连新月手痒,先生可能看出他的师承?”</p>
松陵先生缓缓道:“此子定是赤霄门下。”</p>
松陵先生身边的玉尘夫人微微一笑,松陵先生似是肩上生了眼睛一般,扭头看着玉尘夫人。</p>
玉尘夫人望着风帽中那一片漆黑道:“来时路上人的一个小弟弟,很有趣哟。你不高兴啊。”</p>
松陵先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而对昭王道:“只是不知他是恕剑心法是何人所传。”</p>
昭王没有再问,只是捋着胡子微微点头。</p>
赫连新月一人一马去若雷霆,转瞬便奔到赵定方面前,白蜡杆依旧是平平刺出。</p>
只是,这次赫连新月用双手持枪。</p>
赵定方学赫连新月,立马不动,单手持白蜡杆,再次蹲踞在马鞍上。</p>
赫连新月出手时,赵定方听见一声怪异的尖啸,似是鸣镝,但声音更浑重。</p>
那是赫连新月手中的白蜡杆撕裂空气的声音。</p>
白蜡杆如利刃撕裂空气之声极为刺耳,在场观战的人中,除了枭骑营那两百个百夫长,其余兵士很少见赫连新月如此认真,全都变了脸色。</p>
红马上赵紫烟牙齿咬着下唇,双肩微微一抖。</p>
与赵紫烟并肩的那个少年似是与赵紫烟心有灵犀般扭头瞥了一眼,又望向场中的赵定方,嘴角浮起一抹笑意。</p>
赵定方来不及多想,人已经冲天而起。</p>
这次赵定方是好整以暇,跃得更快也更高。</p>
这一跃堪堪避过赫连新月雷霆一击,赵定方人在半空,双手握住白蜡杆根部,用力挥下。</p>
昭王的手停在胡须上,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枪术?”</p>
松陵先生道:“那不是枪术,是上官氏的霸道之剑,君临天下!”</p>
赫连新月听见头顶风声虎虎,心中冷笑:又是两败俱伤的招式!</p>
赵定方陡然感到一阵杀气从地上腾起,耳中传来嗒的一声,顿觉手上一轻,人已经落在草地上。</p>
校场之上再次欢声雷动。</p>
赵定方直起身再看手上的白蜡杆,只剩不到五尺的一截,断口平滑正气,犹如刀裁。</p>
赵定方忽觉眉心一痛,抬头看时,赫连新月的白蜡杆正指着自己的额头,白蜡杆上杀气四溢,切肤如割。</p>
赫连新月的声音冷若冰霜:“你从哪里偷来的枪术?”</p>
赵定方用那式枪法时有心让赫连新月识破,乱他心神,如今得手,却也无法搪塞,只得如实道:“在下有个义弟名叫赫连荣城…..”</p>
不等赵定方说完,赫连新月收了白蜡杆,咬牙说了一声:“胡闹!”便拍马走了。</p>
赵定方提着那小半截白蜡杆,翻身上马,来到那面牙旗下。</p>
牙旗下有七个少年,身上无伤的,只有赵定方、林若川、吕申图三人。</p>
一个骑都尉衔的军官策马来到牙旗下,指着赵、林、吕三人道:“你们三人,随我来,准备步战。”</p>
燕虎臣与卫仁孚齐声道:“我等也愿步战!”</p>
那名军官道:“去送死么?我霖骑一卫招的是百胜的勇士,不是送死的莽夫,退下!”</p>
……</p>
下马步战,赵定方是第一个。</p>
赵定方与林若川、吕申图随那名骑都尉策马到昭王面前三四丈处,在那名军官带领下齐齐向昭王施礼,昭王颔首算是回礼。</p>
远处看,昭王威严蔚然如山,走进看时反而平易许多,儒雅温和,虽然身着铁甲,却并没有慕容朔那种利剑出鞘的气势,倒像个投笔从戎的书生。</p>
昭王的目光从三人面目上扫过,赵定方顿有如沐春风之感。</p>
林若川与吕申图皆是知礼之人,纷纷低头,不与昭王对视。</p>
赵定方则显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坦然看着昭王。</p>
日光和煦,昭王的眉宇之间却暗暗发青,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p>
赵定方虽不通医理,却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自己面前还有一场恶战,昭王眉宇间是青是红,赵定方可无暇多顾。</p>
一骑从昭王身后的军阵中驰出,马上之人身量修长,看上去比燕虎臣还要高上半头,只是身材并不如燕虎臣那般莽壮。</p>
此人一身玄甲,面容也隐在面甲之中,铠甲的边缘皆以金线修饰,显得华贵无比,一看便不是上阵冲杀的甲胄,倒像是仪仗用的礼服。</p>
这人策马到昭王面前,拱手施礼,昭王点点头道:“去吧。”</p>
玄甲将军策马到赵定方面前两丈处,翻身下马,左手按着剑柄,右手伸向赵定方,一个清越的声音从面甲中传出:“请!”</p>
赵定方亦下马,左手按住剑柄,在玄甲将军站定,心中道:此人便是龙宿卫统制宇文纳信了。</p>
宇文纳信是禁宫侍卫统领宇文照之子。宇文照号称剑术元典,精通天下剑术,宇文纳信颇得乃父真传,步战之能远在马战之上。</p>
幸运的是,此次遴选对手固然强大,却不是生死之博。以马战的就经验看,与这些武功绝伦的将军们交手,只要撑过三招以上便算过关。</p>
赵定方谙熟恕剑心法,对他人用过的招式可以举一反三,若是与适才马战一样,有人之前同宇文纳信交手,赵定方或许能想出一两式奇招,撑满三招。与赫连新月比试枪术时,赵定方便是如此施为。</p>
可惜,步战时赵定方用光了好运气,他要第一个与宇文纳信交手,对这个传说中的剑术高手几乎一无所知。</p>
来霖骑一卫领地的路上,吕申图对昭王麾下的猛将如数家珍,说得最多的便是慕容朔、赫连新月与宇文纳信三人。</p>
宇文纳信虽然是奉国将军府派来监视昭王的龙宿营统领,因为他的父亲太过有名,又是神秘的大内侍卫统领,吕申图绘声绘色地讲了宇文家族的不少传奇故事。</p>
赵定方当时听得津津有味,现在回想起来,一点用处也无。</p>
在吕申图的故事中,宇文氏父子与人交手往往一招制敌,但用的何种招数却无人看清,到底是技击之术还是秘术也无人知晓。</p>
宇文纳信并未拔剑,一是足见其自信,二则可能此人喜欢后发制人。</p>
赵定方左手握剑柄,身形慢慢伏低,如意欲扑击的猛兽。</p>
一旁观战的林若川对吕申图道:“赵兄果真是赤霄弟子?”</p>
吕申图肯定道:“自然。”</p>
赵定方用白蜡杆使出那招君临天下时,吕申图心中亦是一惊。争锋客栈中,他被险些被这招逼得使出命轮。若非赵定方插手,定会与那用霸道之剑的青衫少年同归于尽。</p>
赵定方不过是看过一次,对赫连新月使出此招式神形兼备,那根白蜡杆与青衫少年手中的重剑一般无二。</p>
吕申图酷爱剑术,只是听过恕剑心法的名字,并未见人用过此法,直到他见赵定方完美地使出了那招君临天下。</p>
恕剑心法精髓在变通而非复制,那少年步下用重剑施展君临天下,赵定方则是在马上用白蜡杆使出君临天下,两者威力不相上下,赵定方一眼之间便悟出那青衫少年十年苦练得出的奥义,除了恕剑心法,吕申图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p>
不过,吕申图与林若川只是一面之交,并未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p>
林若川喃喃道:“我没看错的话,赵兄要用《明王经》中火术。”</p>
林若川话音刚落,赵定方便动了。</p>
赵定方并未如猛兽般跃起扑向宇文纳信,他只是猛然直起身而已。</p>
赵定方的身体原本紧绷如弓,在他直起身的瞬间,一团烈火自赵定方身体中奔出,去势如箭,咆哮如虎。</p>
那团火焰离开赵定方的身体不到三尺便化成一头红色猛虎,浑身烈焰熊熊,扑向宇文纳信。</p>
吕申图愕然。</p>
居然被林若川说中了,赵定方用的是御仙山的火术。</p>
恕剑心法只是可以模仿拳剑招式,加以推演变化,绝没有复制秘术的道理。</p>
恕剑心法是赤霄山不传之秘,赵定方在争锋客栈挥出的剑气也印证了他是赤霄弟子。</p>
同时掌握两种秘术的高手,大都是赤霄山的高足,既可御使飞剑,也善召唤雷霆。御仙山门下弟子虽然火术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火字而已。</p>
能同时掌握赤霄、御仙两山秘术的人,只可能是传说中的天神之子。</p>
不过天神之子是巡检司全力缉拿的要犯,赵定方如何能大摇大摆从赤霄山走到天府原?</p>
一连串问题在吕申图心中涌起,他忽然觉得这个刚刚结交的挚友变得陌生起来。</p>
火虎气势汹汹,所过之处,青草皆被点燃。</p>
宇文纳信岿然不动。</p>
直到火虎口中喷出的火焰快要烧到宇文纳信的头发,他才忽然拔剑。</p>
一道寒光清晰地划过火虎的背脊,那头火焰幻成的猛虎居然被宇文纳信一剑剖为两半。</p>
那两半火虎的身躯去势未竭,在宇文纳信身后六尺处留下两堆火焰。</p>
宇文纳信的长剑如云中雷光,一闪而没。再看他时,剑在鞘中,仍是左手持剑,岿然如山。</p>
赵定方左手反手拔剑,一道狂风沿着火虎奔驰的轨迹击向宇文纳信。</p>
一剑挥出,赵定方双手持剑,连人带剑向前突刺。</p>
宇文纳信右手五指并拢作剑形,斩在那道剑风之上。</p>
无形的剑风也如那头火虎,被宇文纳信的右手切为两半,从宇文纳信两侧吹过,连他身上的战盔上羽毛都不曾吹动。</p>
剑风力竭时,赵定方连人带剑已经刺至宇文纳信面前。</p>
宇文纳信右手拇指、无名指、小指向掌心并拢,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了赵定方的剑尖。</p>
赵定方的全力一击,如撞在一堵厚实的石墙之上,剑尖再难向前刺出半寸。</p>
一道火蛇自剑镡上生出,蜿蜒而上,瞬间爬至宇文纳信的指尖。</p>
宇文纳信向前踏出一步,长剑上的火蛇登时向后缩了近一尺。</p>
赵定方望着面甲中的眼睛,似乎正在笑。</p>
世事如潮,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p>
赵定方心中腾起一团火焰,也向前踏出一步。</p>
无形的烈焰自赵定方心脉中腾起,自右掌喷涌而出,无形无质,却将先前那道火蛇全部吞噬。</p>
宇文纳信忽觉剑尖上传来一阵莫名的炽热,如无形的毒药,渗入指尖。他想收回手指,赵定方的剑却如跗骨之蛆,不肯离开他是两根手指。</p>
宇文纳信锵然拔剑!</p>
宇文纳信左手的剑击中赵定方的剑身,将赵定方的长剑弹开,右手变指为掌,击向赵定方。</p>
赵定方无法闪避,只得腾出左手迎上。</p>
两掌相交,嘭的一声,赵定方向后跃出丈余,宇文纳信收剑回鞘,也收回踏出那一只脚,依旧站在原地。</p>
赵定方只觉左掌如浸寒冰,宇文纳信这一掌让他想起那日在昊天台上偷袭自己的四个青衣人之一。只是宇文纳信的境界似乎又在那青衣人之上。那青衣人使出这种阴寒掌法时,被掌风击中之处遍生霜雪。而此时赵定方的左手看上去毫无异状,却是酷寒难耐,仿佛血液都已结冰。</p>
赵定方将自己的长剑也收回剑鞘,左手勉力搭在剑柄上,向宇文纳信缓缓伸出右手。</p>
宇文纳信身后那两堆火虎化成的火焰还未熄灭,随着赵定方伸出右手,那两团火焰如两条被激怒的蟒蛇,不安地扭动,并有涨大之势。</p>
宇文纳信双眼紧紧盯着赵定方的右手,对背后的火势看也不看。</p>
赵定方右手五指箕张旋即紧握成拳,宇文纳信身后的两团火焰忽地化作两道火柱又忽地消失。</p>
赵定方右肘曲起,右拳蓄势待发。</p>
宇文纳信拔剑在手,双手持剑,左脚踏出一步。</p>
赵定方右拳击出,无风无火,拳锋所向,青草尽为灰烬,一带焦黑飞速向宇文纳信所立之处延展。</p>
真火无相,燃遍八方。</p>
远处的牙旗下,林若川惊叫出声:“无相金刚剑!”</p>
宇文纳信的剑自下而上撩起,一道裂隙出现在宇文纳信面前,笔直扑向赵定方,迅疾如风。</p>
无相金刚剑与宇文纳信的剑气相交的一刻,一道白色闪光自天而降,将无相金刚剑的剑势和宇文纳信的剑气统统截断!</p>
裁天之剑!</p>
这一剑虽然没有云笈天师与慕容哲交手时那一剑的威势,精巧之处却更胜一筹,若无这道雷光,赵定方与宇文纳信轻则两败俱伤,重则同归于尽。</p>
赵定方扭头望去,松陵先生已经策马来到跟前。</p>
“宇文将军”松陵先生道:“适才那一剑是老夫自作主张,王爷默许了,不如,这场较量到此为止如何?”</p>
宇文纳信见松陵先生亲至,还剑入鞘,摘了头盔,恭敬道:“晚辈不敢,全听先生安排。”</p>
宇文纳信一摘头盔,赵定方顿觉眼前一亮。</p>
赵定方未想到,男人也可以生得如此俊美。</p>
楚灵舟也是男人中少有的俊美之人,不过他的俊美中有一股阴冷狠毒。而宇文纳信的俊美却是一尘不染,面容犹如玉石雕刻而成,毫无瑕疵。</p>
这张脸,让赵定方不由得联想到不远处的玉尘夫人。</p>
玉尘夫人自称神族,赵定方无意去追寻真假,此时又见宇文纳信,不仅感叹:恐怕只有神族才有如此完美的皮囊吧。</p>
“后生可畏,这位小兄弟,我们算作平手如何?”</p>
赵定方怔了片刻,才明白宇文纳信在对自己讲话。</p>
赵定方虽然连日参研《明王经》,无相金刚剑仍然不够纯熟。那头火虎不能奈何宇文纳信,无相金刚剑能否伤到宇文纳信,赵定方同样没把握。不过,赵定方有十分把握,若是被宇文纳信的剑气劈中,自己会像那头火虎一般,被一剖两半。</p>
赵定方忙施礼道:“将军谬赞,是我输了。”说罢又对松陵先生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p>
松陵先生道:“随我来。”</p>
赵定方看了看宇文纳信,宇文纳信毫不犹豫地点头。</p>
赵定方翻身上马,却见松陵先生已经在数丈之外了。</p>
赵定方打马紧跟在松陵先生之后,穿过重重营帐哨卡,来到一个没有旗帜的营帐跟前。</p>
这顶营帐虽然没有却比赵定方下榻的营帐大上数倍,不知里面住的是什么人。</p>
赵定方左右环顾,一个侍卫也没有,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居所。</p>
松陵先生在营帐前下马,进入营帐,赵定方紧随其后。</p>
营帐之中的布置极为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个木桌,几把木凳。</p>
不过,营帐一侧挂着一幅近两丈长一丈宽的山河地理图令赵定方大为震撼。</p>
赵定方熟读《神霄图志》,也看过一些地图,与这幅图相比简直犹如蜉蝣之于鲲鹏,不可同日而语。</p>
这幅地图不仅详尽标注了戚国的山川水纹和矿藏,还有各地的兵力配制。更令赵定方入迷的是,这幅地图上有长流河以北的神族疆域和晴波山脉以南的龙族领地。</p>
松陵先生见赵定方看得入迷,大袖一挥,一块黑色丝绸如流水般自地图顶端滑下,盖了个严严实实。</p>
松陵先生背对那幅山河地理图,面对赵定方,缓缓问道:“你的明王印传自何人?”</p>
9七绝印</p>
赵定方望着松陵先生,风帽中漆黑一片,仿佛他的眼睛也是一片无光的深夜。</p>
赵定方愕然道:“明王印?”</p>
松陵先生道:“你可知金翅明王?”</p>
赵定方略一沉吟道:“《神族史诗》载,阳光是他的羽毛,他从沧溟中飞来。他是古神的眼睛,所见之处即是光明。《神霄志异》中载:浴火而生,以龙为食,双翼垂天,翱翔九霄,居于寒武山之巅,名曰金翅明王。”</p>
松陵先生语含嘉许道:“不错,金翅明王乃火之图腾。明王印乃传火之薪。寻常人修炼数十年亦难有此印,你很幸运,如此年轻便得此宝。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身上的明王印乃是罕见的大悲明王。”</p>
赵定方更加迷惑:“实不相瞒,前辈所说之事晚辈闻所未闻,还请前辈明示。”</p>
“术法修为如商贾之道”,松陵先生顿了顿道:“求富之人餐风宿露不避寒暑,然而天赋、时运不同,有人富甲天下,有人一贫如洗。经商是如此,修炼亦是如此,一旦走火入魔,万劫不复,好比倾家荡产。钱财可以赠与,术法修为亦是如此。你得明王印,便如有人将一生之财倾囊相赠。”</p>
“风、雷、金、木、水、火、土”松陵先生一字一顿道:“天罡、无妄、将军、长生、无常、明王、君威,得一印者,可纵横天下;得七绝印者,如古神复生。”</p>
松陵先生的话让赵定方心中一惊,内疚之情顿生。</p>
许空炎传印时,只是这是无相门的掌门印信,并未提及这是许空炎修炼一生的术法结晶。赵定方以为师父让自己继承无相门掌门之位,不过是又丢给自己一个没有头绪的问题,如今来看,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师父的君子之腹。</p>
“斯人已逝”赵定方怅然道:“他传我此印时,我尚不知明王印为何物。如今承蒙先生点拨,才知道自己蒙受大恩。恩师若父,赵定方本是孤苦无依之人,便将此人当做师父吧。”</p>
松陵先生问道:“那你这位恩师是何人?”</p>
“晚辈这位恩公已经不在人世。来去虚空,他在世时不想被人知道,死后亦不想被人提起。还请前辈海涵”赵定方将话头岔开道:“前辈刚才说我所受之印是罕见的大悲明王,又是何意?”</p>
“来去虚空,说得好”松陵先生并未执意追问,而是道:“你能使出御仙山无形品的火术,定然看过了《明王经》。”</p>
赵定方知道瞒他不过,点头承认。</p>
松陵先生道:“御仙山弟子入门即修习拳法与剑术,因为《明王经》中所载火术以拳法剑术施出才会威力大涨。其中有一门上乘的剑法名为明王斩,号称无坚不摧,无所不破。明王斩又分大慈大悲两种,若是将《无相品》修至上乘,得般若金刚剑意,便可施出大慈明王斩。此斩心地光明,如金翅垂天,可斩破天下一切邪秽……”</p>
赵定方听松陵先生如此说,顿时想到当日许空炎舍身与克伽龙王同归于尽时所用的招式。</p>
“而大悲明王斩,则是以《无明品》中的无名之火催动”松陵先生继续道:“此斩最为恶毒,所过之处,万灵寂灭,只剩虚空。”</p>
赵定方道:“先生……何以说,晚辈所得之印便是大悲明王之印?”</p>
松陵先生道:“你击向宇文将军那一拳,用的便是无明之火。”</p>
赵定方虽然没有固执的善恶之念,仍然不希望自己身上有天生恶毒之物,脱口争辩道:“难道不是《无相品》中的无相金刚剑么?”</p>
松陵先生道:“无相金刚剑不过是有火之性去火之形而已,今日焚烧之草,若是明春复发,你所用的剑气便是无相金刚剑。不过,我敢断定,被你剑气所伤的那块土地,已为无明之火诅咒,今后将寸草不生,永为焦土!”</p>
赵定方双拳紧握,声音一寒道:“先生既知我身怀如此恶毒之物,此番叫我来此处,是想为天下人除害么?”</p>
“哈哈哈哈”</p>
松陵先生的笑声极为艰涩,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p>
“身怀毒物,若不去毒人,何害之有?”松陵先生道:“我叫你来,是想请你医一个人。”</p>
“医人?”二人讲了半天明王印,如今松陵先生居然叫他为人治病,赵定方有些摸不着头脑:“晚辈在赤霄山学的是兵法与剑术,身上只有剑,并无药。晚辈来天府原是为杀人建功,先生却叫我为人医病?”</p>
“杀人刀亦是活人剑”松陵先生道:“你来此第一功不是杀人,而是救人。大悲明王斩虽恶毒,却可以毒攻毒!”</p>
赵定方本猜测松陵先生可能是赤霄山上的前辈,不过待他说出“杀人刀亦是活人剑”,赵定方又有些犹豫。</p>
在另一个世界,杀人刀与活人剑是禅宗的机锋,这个世界中释道并立,但与赵定方熟悉的释家、道家又诸多不同之处。</p>
此世道家以赤霄山为宗,始祖云笈天师不必尊戚国王法,在山中传法旨为号,简直是国中之国。而赤霄山所授文武技艺,囊括兵家、法家,也有许多宗师和教习身在山中,心向皇帝,讲授君君臣臣的儒家礼法。释家以御仙山为宗,但三十三天宫却并非经验佛法之地,火术、拳法、歌舞、音律,无所不传。赵定方从李苍梧的言语中得知,御仙山上的僧人虽出家,却并无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所熟知的清规戒律,普度众生不过是千百种修行之法中的一种,并非终极目的。</p>
赵定方本以为松陵先生举手破去赵定方的无明火和宇文纳信的剑气,雷法精纯,定是赤霄嫡传,说不定与长生会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p>
待松陵先生说出禅宗机锋,赵定方心念一转,想起了另外一件事。</p>
许空炎不仅精通赤霄山的武功术法,还精通御仙山的拳法与火术。种种迹象表明,这位松陵先生与许空炎有诸多相似之处,无相门的事赵定方险些脱口问出。</p>
长生会的势力遍布天下,古寺惊魂令赵定方心有余悸,万一这松陵先生也是长生会的人,向他坦诚的越多,越是对自己不利。</p>
“以毒攻毒?”赵定方迟疑了一下,顺着松陵先生的话说道:“难道先生让我医治的人,被人下了……毒?”</p>
赵定方本想说“蛊毒”,出口却只有一个“毒”字。</p>
果然,松陵先生道:“不错,我想请你出手医治的,是一种蛊毒。这种毒只有无明火可以解。”</p>
赵定方摇头道:“晚辈对此术无法收放自如,便是无明火的名字,也是今日才知,以此术救人,晚辈一分把握也没有;若是杀人,倒是有三分把握。”</p>
松陵先生道:“我带你来此处,正是为了此事。”</p>
“你身上的明王印虽然威力无匹,你用起来却如天上的无根之水,时有时无”松陵先生道:“是也不是?”</p>
赵定方道:“前辈明察。”</p>
“火发于心”松陵先生道:“这明王印并未与你心脉契合,如柙中猛虎,倘若不加驯服,恐成祸患。”</p>
赵定方脊背发寒,双拳紧握,在风帽下的黑暗中寻找松陵先生的眼睛,恭敬道:“前辈言下之意是……”</p>
“你助我为人祛除蛊毒”松陵先生道:“我传你一套心法,驯服这头猛虎为你所用。如何?”</p>
赵定方当即道:“不知先生要命我医治何人?”</p>
“你的救命恩人!”</p>
赵定方心中迅速闪过几个面孔:许空炎、赢连横、李苍梧、赫连荣城,还有已经被杀的武司辰,这些人都能算作他救命恩人。</p>
松陵先生似是看出赵定方眼中的疑惑,道:“你的大悲明王斩不能收放自如,若非此人出手,你与宇文将军难免两败俱伤。”</p>
“那人……”赵定方道:“不正是先生么?”</p>
松陵先生道:“老夫残躯枯如同朽木,如何能承受裁天之剑?出手救你的是昭王殿下。”</p>
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帐外传来,一人挑帘而入,白袍黑甲,正是昭王。</p>
遴选之前赵定方曾在远处打量过昭王,只觉此人温和儒雅,不似杀伐之将。此时近看,更觉昭王是个谦和的长辈,若非那一身铁甲,绝想不到这是十八万霖骑军的统帅。</p>
此时赵定方与昭王之间相距不过五尺,一瞥之下,便见昭王眉宇间的青气更盛。</p>
赵定方想起醒心阁外偷听赢见深为赵紫烟治蛊时说的话:“雷法难以肃清蛊毒”。昭王的雷法虽然高明,比云笈天师自然不如,即便同赢见深相比,恐怕也稍逊一筹,想来难以清除龙种之蛊。</p>
龙种之蛊极为霸道,中蛊之人或筋脉剧痛,或发疯狂乱。昭王眉宇间青气虽盛,却始终面色祥和,眼含笑意,必定是以极强的意志力和雷法压制蛊毒。</p>
“先生只说对了一半”昭王笑道:“这位小兄弟少年天才,将来必是我霖骑一卫的柱石,我出手不过是为了巩固霖骑一卫这栋大厦而已,我是这栋大厦的主人,这算不得救命之恩。”</p>
赵定方从来无君臣之念,行礼只限于抱拳,从未有跪拜他人的想法,此时确有跪拜昭王之念。</p>
“王爷麾下猛将如云,定方何德何能得王爷厚望”赵定方终究没有跪下去,而是抱拳行礼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p>
昭王摆摆手道:“如今本王的命全在先生和你的手里,你不必客气。”</p>
“王爷”赵定方心中一热道:“我的大悲明王斩不能收放自如,王爷当真要我出手么?”</p>
“我信先生,先生信你”昭王不假思索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p>
10飞来横财</p>
“断身外魔障易,斩心中之鬼难。正邪无定,善恶无常,用此剑时,须记万相纷纭,唯心不变。”</p>
赵定方身怀恕剑心法,对松陵先生新传的一套心法领悟极快,饶是如此,松陵先生传法完毕之时,天色已暮。</p>
赵定方又在心中默念一遍松陵先生传授的心法,以《明王经》中所载金刚剑法引出无明之火,按松陵先生的指引,以剑诀点在昭王的眉间和心口。</p>
剑诀凌空指向昭王眉心时,数条青筋如躁动不安的蟒蛇从昭王的额头迸现,竟试图反噬大悲明王斩。</p>
昭王是赵定方见过的第三个中龙种之蛊的人,杨显、赵定方与昭王三人中,昭王雷法修为最高,此时看来,他中的蛊毒也最深最剧。</p>
看着昭王额头如蛇般扭动的蛊毒,赵定方心中一阵厌恶,嗤一声轻响,赵定方的指尖居然爆出一条火焰,尖细如针,却煌煌如日,令人不敢逼视。火针之上有火云缠绕,与那日许空炎传掌门印信时的火剑极为相似。</p>
火针扎在昭王眉心,登时出现一点灼痕。</p>
昭王面露痛苦之色,却并未声张。</p>
赵定方忙收了剑诀,再看昭王时,那点灼痕犹如一滩溅开的火星,沿着蛊毒蠢动的轨迹漫延开去。</p>
转瞬之间,昭王的额头便如有人画了一幅水墨梅花一般,枝干铮铮如铁,却没有梅花。</p>
昭王本坐在椅子上,赵定方收起剑诀时,昭王身形一晃,险些躺倒,赵定方忙出手扶住。</p>
赵定方忐忑道:“王爷恕罪。”</p>
昭王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闭目片刻才道:“无妨。”</p>
说话间,昭王额头的火灼印痕开始消失,眉宇之间的青气也不见了。</p>
“蛊毒已除”松陵先生道:“恭喜王爷。”</p>
昭王看着赵定方,别有深意道:“先生更该恭喜我霖骑一卫又得一员良将。”</p>
松陵先生道:“王爷身上的蛊毒十分霸道,定方以毒攻毒,用同样霸道的明王斩祛除蛊毒,王爷身体损耗也极大,请王爷早点休息。”</p>
昭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同你们客气了。”</p>
说罢起身走到窗前,只解了月白战袍,合着铁甲倒在床上。</p>
……</p>
松陵先生带着赵定方出了昭王营帐,来到旁边一个大一些的营帐。</p>
松陵先生一撩开门帘,赵定方便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p>
“小鬼头”玉尘夫人甜美的声音从帐内传来:“我们又见面啦。”</p>
营帐之内皆用叠云锦与黄金装饰,金碧辉煌,穷尽豪奢。玉尘夫人正伏在一个巨大的墨檀书案前奋笔疾书,赵定方进门时玉尘夫人刚好写完最后一笔。</p>
“剑飞九霄,谁与争锋”。</p>
玉尘夫人笔走龙蛇,写的竟是争锋客栈的楹联。</p>
令赵定方惊异的是,玉尘夫人换了一身淡紫色衣衫,竟与赵紫烟神似,恍惚中,赵定方似乎回到了重伤初醒的醒心阁,一身淡紫的赵紫烟神情缱绻,正将龙种之蛊混了无忧之水滴入赵定方的伤口。</p>
松陵先生淡然道:“小玉,我有些话要与定方说。”</p>
玉尘夫人撇撇嘴,将手中的狼毫抛入白玉笔筒,拍拍手道:“你们谈的事很了不起么,老娘却没心思听,我去骑马夜游天府原啦。”</p>
“这小鬼头精明的很” 玉尘夫人经过赵定方身侧时故意扬声对松陵先生道:“你有本事让我北上,却未必能让他对你言听计从哦!”</p>
环佩叮当,玉尘夫人风也似地出门、上马,马蹄声起,玉尘夫人居然真个去骑马步月了。</p>
松陵先生指着一个遍体刷了金漆的木椅道:“你是赤霄弟子,与我份属同宗,不必客气。”</p>
赵定方把手搭在金漆坐椅上,并未落座,道:“先生既然是赤霄山的前辈,晚辈岂有先坐之礼?”</p>
“我虽是世俗之人,却懒得遵守世俗礼法”松陵先生道:“道不同者,相见亦不相识;志趣相投,何分长幼尊卑?”</p>
松陵先生年长位尊,又不尊世俗礼法,本是最对赵定方脾性。不过连番激战之后,再加上玉尘夫人离开时的那句话,赵定方如一头警觉的野兽,眼中只有危险。</p>
赵定方不再客气,而是单刀直入,问道:“先生想要说服晚辈做何事?”</p>
“刚才为除昭王体内的蛊毒,我传你的心法只有十之二三,幸而你的恕剑心法学得不坏,举一反三,居然能暂时驯服大悲明王。”</p>
松陵先生道:“只是你因学恕剑心法,心中常生机变,心神难定,身怀大悲明王,是件很危险的事。大悲明王斩本应无色无相,适才你心念不安,剑气受扰,显出忿怒之相,幸而收束及时,否则你与昭王皆难逃心火反噬之劫。”</p>
“因此”松陵先生缓缓道:“我希望你能将刚才那套心法学完,以后便可高枕无忧。”</p>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定方不信松陵先生会白白传自己一套绝顶剑术心法,毫无他求。</p>
赵定方猛然想起,松陵先生既然说明王印如同财宝,既然可以赠与,当然也可以抢夺。若是松陵先生希望以这套心法同自己交换明王印,那还好说。若是松陵先生传心法的本意和赵紫烟种蛊毒一样 ,是为了有朝一日收割自己想要的果实,赵定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p>
“身如弓开满月,气若龙蛇不安”松陵先生也未落座,而是在帐中缓缓踱步,他虽背对赵定方,却似背后生了一双眼睛,将赵定方从肌肤到骨髓都给看穿:“想不到你年纪轻轻,杀气居然如此强劲。若非昭王的营帐牢靠 ,恐怕要被你的杀气掀飞。”</p>
“先生目光如炬,晚辈佩服。晚辈心中有一个疑窦难解,因疑而生惧,故而杀气四溢”赵定方一手摩挲椅背,一手按住剑柄,将心中的疑问讲出:“先生与我萍水相逢,为何赠我此等大礼。”</p>
“流香千载”松陵先生的声音仿佛一线清泉自千仞高峰最下,直落九幽之中:“一川白发。”</p>
松陵先生说的正是当年慕容光庭悟得恕剑心法所吟的句子。这八个字刻在洗心亭的柱子上,念及这八个字,赵定方自然想起月夜中在许空炎指点下练剑的情形。</p>
绝世容颜,敌不过似水流年,青丝终究化为白发;绝世之剑,斩不断命运之轮,钢锋终究被碾碎成泥沙。十六岁的躯体,二十八岁的灵魂,哪一个都不算苍老,而二者合一的赵定方,经历种种生离死别之后,内心仿佛已经是千年老朽。</p>
赵定方慨然道:“天地何小,一心何大。”</p>
赵定方和的是剑圣裴翦悟出须弥剑心法时吟出的句子。</p>
“一心何大”松陵先生喃喃道:“我的心虽大,想的却只有这一件事。”</p>
“你果然很难说服”松陵先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惧任何一种情感:“我传你这套心法并非如赠你珍宝那般简单,我是想让你帮我将这财宝流传于世。”</p>
赵定方道:“晚辈何德何能?恐怕难当此任。”</p>
“恕剑心法失传已久,你能习得此心法岂非天意?”松陵先生不紧不慢道:“看来是天降此任与你,你是躲不掉的。”</p>
天降大任的道理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中国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若是别的事,以这个理由绝不可能说服赵定方。不过,这套心法可以驯服大悲明王,这个诱惑赵定方难以抗拒。</p>
赵定方斟酌之后,道:“我答应前辈将此心法流传于世。只是,我现在还不知先生传我这套剑术心法的名字”</p>
松陵先生道:“你已经心有所悟,还要让我讲出来么?”</p>
赵定方脱口道:“须弥剑心法!”</p>
赵定方口中说出须弥剑心法,心中忖道:松陵先生自称赤霄弟子,如何习得御仙山的须弥剑心法?</p>
是了,当年慕容光庭与裴翦虽然分属赤霄、御仙两山,却是英雄相惜,经常切磋武功术法,因此,御仙山弟子的会恕剑心法或是赤霄山弟子会须弥剑心法并不奇怪。这位松陵先生,大概便是会须弥剑心法的赤霄弟子吧。</p>
营帐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跳动之声。</p>
松陵先生道:“你如今身怀恕剑心法与须弥剑心法,难道不高兴么?”</p>
“须弥剑心法与恕剑心法并称心剑双璧,得一剑便可以天下称雄,晚辈如今双剑在手,假以时日定能所向无敌。”赵定方笑了笑道:“只是我这个人一向命运多舛,突然有好运降临,有些难以置信。”</p>
松陵先生道:“居然有不信自己能有好运气的人。”</p>
赵定方道:“我只是觉得,此事对我来说太过轻易。”</p>
“呵呵呵呵”松陵先生的笑声不再无悲无喜,而是充满痛苦,声音更犹如生锈的铁剑在粗粝的砂石上摩擦,听上去更加恐怖。</p>
“太过轻易?”松陵先生道:“你可知我等这一日,等了几百年。”</p>
“人族无百年之寿”赵定方的口气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先生莫非是神族?”</p>
玉尘夫人说自己是神族,赵定方是三分好奇七分怀疑。赵定方并未真个见过神族,而玉尘夫人除了一身奇香和绝美容颜之外,看上去与寻常女子无异。赵定方只当她是性情豪侠,胆大包天敢以神族自况。</p>
松陵先生则完全不同,此人神秘莫测,又身怀绝技,他说自己是神族,赵定方便有五分相信了。</p>
在人族的史书典籍中,神族冷酷嗜杀,与茹毛饮血的鬼兵一样,对人族来说,犹如洪水猛兽,或避之不及,或除之后快。</p>
“据我所知,人族之中有一位名满天下之人,不但破了百年之限,还可长生不死”松陵先生似乎对赵定方手按剑柄视而不见,悠然道:“你是赤霄弟子,不会不知道吧。”</p>
松陵先生所说之人,正是赤霄九宗的开山祖师云笈天师。</p>
赵定方道:“云笈天师修为已入化境,非常人所能比拟。”</p>
“你是不信人族寿命当真难破百年之限这件事”松陵先生意味深长道:“还是,不信我这个人?”</p>
“天下之人多如星沙,谁人能对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了如指掌?云笈天师之外,有没有活过百岁之人,难下定论。因此,单是这件事,我将信将疑”赵定方坦然道:“对先生这个人嘛。先生将我引荐给昭王,又传我须弥剑心法,恩情犹如师尊。只是,先生与我初次相见,即对我的武功术法了如指掌,我对先生简直一无所知。先生在暗,我在明。人心险恶,晚辈向来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有错怪之处,还请先生海涵。”</p>
“你说的不错”松陵先生并不以为忤:“人心险恶,信人原本就比杀人还难。你若不信我,定然不会替我完成心愿。你说吧,我如何做你才能信我?”</p>
赵定方盯着那张隐在黑暗中的面目道:“我想见一见先生的真面目!”</p>
“哈哈哈哈,我这幅皮囊来自幽冥地府,状如厉鬼”松陵先生道:“你当真要看?”</p>
“晚辈曾与鬼使神差厮杀”赵定方当即道:“胆大包天,神鬼不惧!”</p>
11万仙之王</p>
松陵先生转过身来,缓缓将黑袍上的风帽揭开。</p>
赵定方自以为见过克伽龙王与摩柯迦罗之后,无论见到何等面目都能见怪不怪,当他看清松陵先生的真面目时,胸口仍是如遭锤击。</p>
松陵先生的整个头颅漆黑坚硬,头顶乌黑发亮,没有一根头发,脸上五官依稀可辨,却是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活气。</p>
赵定方细看之下,大吃一惊:那头颅并非带了铁质面具,根本就是一块黑铁,眉、眼、口、鼻,都似是利刃在铁块上刻画而成,看上去栩栩如生,却是死的。</p>
这颗铁铸的头颅之上沟壑纵横,似是有人拿着一把锋利的钢凿,自头顶凿下,将那本来栩栩如生的五官凿得面目全非。</p>
松陵先生的脖颈却是青黑相间,一半是黑铁,另一半看上去不似血肉,竟似半枯的树干。</p>
“我这幅面孔比之克伽龙王如何?”</p>
松陵先生的喉结、嘴唇依旧不动如铁,声音却分明是自他口中发出。</p>
“克伽龙王不过是一条大蛇”赵定方如实道:“先生面目,的确触目惊心。”</p>
松陵先生将那双不会转动的眼珠对着赵定方道:“你可知是何人令我落得今日下场?”</p>
赵定方只觉一股寒意自那双黑铁的眼珠中发出,如两道利箭,直射入自己的心底。</p>
松陵先生一字一顿道:“云、笈、天、师!”</p>
赵定方心念飞转,犹疑道:“莫非先生破了百年之限,成为天师之外第二个寿命过百之人?”</p>
“不错!长生不死乃云笈天师独得之秘。天纵奇才如炎皇,未有百年之寿;毗陀罗天生死不明,世人口中的毗陀罗天古怪近妖,即便存活于世,亦非人类。可以长生的人族,只有云笈天师一个。唯云笈天师方可长生”松陵先生道:“唯长生者,方可为云笈天师。”</p>
“赤霄山弟子是人中剑仙,云笈天师便是万仙之王”松陵先生的语声毫无起伏,赵定方却听出了一丝嘲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岂能有两个云笈天师。”</p>
原来非但皇权不可窥伺,长生之道更加不可觊觎。</p>
赵定方看着那颗铸铁的头颅,喃喃道:“当日之战必定惊天动地!”</p>
松陵先生道:“当日暴雨嫣红,如天泪血,阴风怒号,如鬼夜哭。”</p>
赵定方叹道:“天地生此异象,大概是为豪杰难以共存于世,心存悲悯吧。”</p>
“呵呵哈哈”松陵先生笑声阴寒道:“天地若有心,为何以众生相杀为乐?那日天生异象,不过是因为我术法初成,窥得天机。”</p>
“天地若真有心”松陵先生道:“恐怕是对我心怀惊惧吧。”</p>
松陵先生忽然在大帐中来回踱步,显是想起当日激战,忍不住心潮起伏。</p>
古人曰:心所有想,纵强忍之,必发于手足。以松陵先生的修为,居然也难以压抑心中情感,可见当日情形何等离奇。</p>
松陵先生踱了数步才停下来,用那副铁汁浇筑的喉舌,讲出那段鬼泣神惊之战的始末。</p>
古神所以创天地万物之后,留下金、木、水、火、土与风、雷七绝神技于世。天神与古神最近,精通火术之外种种神通,灵神次之,精通金木水土之术;神仆最下,善于驯服万兽,却难驾驭种种神通。</p>
人族以火术崛起,又得风雷二法,得与神族抗衡。</p>
人族与神族皆以为七绝同修者,能入古神之境,百害不伤,万世不死,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奈何神族受先天所限,难以御火,无法窥得古神之境的奥秘。人族为神族复制古神所造,身具古神之性,可以七绝同修。不过人族污泥之身,古神之性被污浊蒙蔽,一生一世也难以涤清,七绝同修,难于登天。况且神族统治天下时,严禁人族修炼火术之外的术法,无人修得七绝。</p>
待神族败北,人族统治天下,七绝同修成为可能。不过,云笈天师却以为,种种术法绝技皆是乃摒弃人性之术,修为越高,越与神族近似,心性也会愈发冷酷,最终会变为似神非神,似人非人的魔物。</p>
炎皇与毗陀罗天因与云笈天师意见相左而遭驱逐,自此人族之中已无赞同七绝同修之辈。人族立国百年之后,戚国境内神族绝迹,七绝同修便成传说了。</p>
云笈天师为监视戚国境内七绝同修之人,以天策碑和天策牌相呼应,布下万里铁围之阵,一旦有人窥得灵神之境,一身修得三种以上秘术,便会遭裁天之剑诛灭。</p>
然而,人族体内的古神之性如一个沉睡的巨人,睡得再久,终究有觉醒的一天。</p>
松陵先生便是古神之性觉醒之人。</p>
松陵先生痴迷术法,以为天道存于其中,精研不倦。悟出恕剑心法之后,修习神通术法事半功倍,终于在三十九岁这年冲破玄关,一日悟得七绝,窥得古神之境。</p>
松陵先生身在赤霄山,心知一旦窥得古神之境定会被云笈天师发现,研习七绝之时便躲到一个隐秘的所在。这个隐秘的所在,便是炎皇所建的征天塔。征天塔名为定云针,虽为铁质,却与天策碑、天策牌背道而驰,是炎皇专为遮掩云笈天师耳目所造,是一枚钉入云笈天师心中的铁针。</p>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七绝修成之时,天象大乱,寻常之人也知山中有异变发生。</p>
云笈天师发觉征天塔中的异状,以裁天之剑轰击征天塔,将纯铁铸就的塔顶击得四分五裂。</p>
松陵先生当时已习得七绝印中的将军印,当即以此印对抗裁天之剑。彼时云笈天师的躯壳正值壮年,风雷之法两臻巅峰,刚窥得古神之境的松陵先生不敌云笈天师一剑天雷,满身术法皆被化去,性命虽勉强保住,却已失去人形。</p>
松陵先生讲到此处,赵定方回想克伽龙王之变当日藏锋阁与居云塔之间的较量,不由心中雪亮。</p>
暗地里修习神族秘术的慕容哲也窥得了古神之境!</p>
“窥得古神之境居然不敌云笈天师的裁天之剑”赵定方道:“云笈天师术法之强,当真神鬼无用,简直可与古神比肩。”</p>
“不过”松陵先生道:“云笈处心积虑,不过是想以凡人之体重塑古神之身,让天地万物都膜拜他这位新神!”</p>
赵定方道:“他既然有古神之能,想做新神,又有谁能阻挡呢?”</p>
“纵然毫无胜算,绝不坐以待毙”松陵先生的声音如利剑出鞘:“我坠下定云峰前,将居云塔外的浮云化作冰针,悉数打在云笈天师身上!”</p>
“可惜我未见到云笈的不死之身负伤便被狂风扫落”松陵先生道:“我被狂风扫落断心崖,跌入销魂涧,不省人事。我醒来之时,四肢与胸腹遍生草木,已不知被涧水冲到何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岁月。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从何而来,还以为自己是一片成了精的青草。”</p>
“我沿流水一路南下,跋涉千里,到达一处大沼泽,那里龙蛇杂居,异兽遍地。我在那里过了数十年,身上的草木慢慢凋零,一日雷电交加,狂雨扑面,我终于记起我是何人。”</p>
赵定方道:“先生究竟是何人?”</p>
松陵先生缓缓道:“我是神宵宗第七代宗主慕容光庭。”</p>
松陵先生一语石破天惊,赵定方心脏狂跳:面前这个半妖半鬼的人,竟然是创出恕剑心法的一代宗师,神霄宗主,慕容光庭。</p>
“我醒悟时,自己非但衣不遮体,一身绝学尽化尘泥”慕容光庭道:“只有这幅皮囊之上还存有两种术法”</p>
慕容光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是将军印之残迹,我的身上遍生草木,是长生印的残迹。”</p>
赵定方忖道:如此说来,慕容光庭以铁头木身幸存,此时没有一千岁也有八百岁。只是此人人生前三四十年武功术法登峰造极,又身为神宵宗主,定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而人生的后来几百年均是一无所有非人非鬼,命运如此作弄一个人,真是太过残酷了。</p>
“天意弄人”赵定方感叹道:“师祖创恕剑心法,流芳百世,谁又知道英名流传之人,却是死无葬身之地。”</p>
“师祖恐怕还不知道吧”赵定方道:“前任神宵宗主慕容哲亦是死于云笈天师之手。”</p>
赵定方将夜探藏锋阁之事略去,只讲昊天台对战四个青衣人时所见藏锋阁与居云塔之间的雷剑之战。</p>
“慕容宗主剑术通神,不为天妒,却为人所害,世道沦落至此,让人心寒”赵定方道:“是以晚辈初见师祖时,亦难免以恶意揣度,还请师祖见谅。”</p>
“听你之言,赤霄山已是妖鬼盘踞之所”慕容光庭道:“你若非如此谨慎,恐怕也没命过来见我。”</p>
“晚辈本以为云笈天师术法通天,必定早已断绝世俗之念,是德高望重超然出世之人,既然已经避居赤霄山传道法于世,他应该已无争锋之心才对”赵定方由衷感叹道:“想不到一个活了快两千岁的人,却容不得他人活过百岁,此等器量,当真令人瞧不起。”</p>
“呵呵,云笈避居赤霄山并非不想争锋,是不能也”慕容光庭道:“御仙山火宗势大,天才辈出,这些人不求一命长生,只在火术上勇猛精进,火术修为甚至可与三圣中的炎皇比肩。御仙山背后又有宗氏支持,云笈天师自与炎皇、毗陀罗天决裂之后,功力大不如前,面对御仙山与御天城的联盟,独立难支,只得在赤霄山中传法旨为号。”</p>
“你还说错了一件事”慕容光庭道:“云笈天师这个名字虽然传了一千八百多年,但云笈天师却早非当年那个驱逐神族于长流之北的人族圣贤了。他只是个不停轮回的百岁怪物!”</p>
赵定方道:“师祖是说,云笈天师虽然号称长生,实际只有百岁?难道在居云塔中住了一千多年的,竟然不是同一个人?”</p>
慕容光庭道:“你可知寄灵之术?”</p>
赵定方略加思索道:“《神霄志异》载此术乃神族所创,可拘生灵之魂寄入万物之中。人族正是天神一族拘万兽之灵寄入泥土之中,故而人性百态,却难离兽性。”</p>
“难道”赵定方道:“这是真的?”</p>
慕容光庭道:“人族是否是泥土所做,我没有把握。不过寄灵术却是千真万确。云笈天师每一次转世,都是将自己的魂魄寄入他人躯壳中而已,如鸠占鹊巢,歹毒至极。”</p>
“那…..”赵定方道:“躯壳中原本的魂魄…..”</p>
“寄灵术分移魂、夺舍、魂杀、混元四重”慕容光庭道:“旧体衰朽之时,云笈天师便移魂出窍,进入新的躯壳,将躯壳中原本的魂魄杀死,再与躯壳浑然一体。躯壳不比寻常鼎器,魂杀之术虽然可以杀死魂魄却未必能将魂魄祛除干净。云笈天师的魂魄与他人残魂混元,如今的云笈天师与寄灵之前的云笈天师恐怕早已判若两人。”</p>
赵定方打了个寒战道:“如此说来,云笈天师轮回这么多年,因此魂飞魄散的倒霉蛋岂非有百余个。云笈手段歹毒,倒是与毗陀罗天不相上下。”</p>
“只是毗陀罗天为万人唾骂”慕容光庭道:“而云笈天师却为万人朝拜,真是可笑。可叹天下人有眼无珠,竟拜妖人为师。”</p>
火光在慕容光庭脸上的伤痕里跳跃,似乎一个手持利刃的魔神,张牙舞爪正要杀过来。</p>
赵定方忽然问道:“师祖传我绝世剑法,可是要我剑成之时斩此妖人?”</p>
“恕剑心法与须弥剑心法堪称人间绝顶”慕容光庭道:“而云笈之术,非人间所有。你人间之剑,去斩杀天上之人,岂非自寻死路。”</p>
“我传你须弥剑心法并非让你去送死”慕容光庭道:“是想你替我活下去。”</p>
“我痴迷术法,视术法为性命”慕容光庭言语萧索,赵定方居然在那颗铸铁头颅中听到了草木凋零之气。</p>
“尊卑名分,我皆不屑一顾”慕容光庭道:“惟愿一身术法传诸天下,薪火相传,万世不绝。到时,人人皆是云笈天师,人人皆可长生不老,我亦长生不老。”</p>
赵定方闻言双膝跪地,虔诚道:“师祖虽无圣贤之名,境界却在圣贤之上,请受晚辈一拜。”</p>
慕容光庭坦然受之,道:“我受你一拜,与圣贤无关。你身上的恕剑心法原本是我所创,如今又传你须弥剑心法,你我已有师徒之谊,这一拜是师徒之礼,我受之无愧。”</p>
“须弥剑心法以定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慕容光庭将赵定方扶起道:“裴翦这家伙心性疏懒,连个剑谱也不留,适才我传你的口诀讲的是须弥剑意,用的却是恕剑心法口诀所用体例,只能应付一时,真正的须弥剑堂奥,非实战不能领悟,你须在十日之内将这套心法领悟透彻,否则这套心法便要失传了。”</p>
赵定方惊诧道;“师父,您的意思是……”</p>
“为师窥得古神之境时即得长生之印,此印有草木之性,纵有雷击火焚,风吹雨打,春风来时,依旧可以欣欣向荣。此印本可助我长生不死,可惜刚得此印便为云笈雷剑所毁,这幅残躯强撑了这许多年,很快要化作尘泥啦”慕容光庭道:“我与小玉于千年之前相识,一见钟情,相爱不过瞬间的事,而相守却也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与这千年的分别比起来,简直不及一瞬。”</p>
“千年之隔,简直犹如生死之别”赵定方心知慕容光庭口中的小玉定然是玉尘夫人,遂道:“这千年之中,难道师父与夫人一次面都未曾见么?”</p>
“我与她在锦官城的玉尘楼中相识”慕容光庭道:“当时我还不是神宵宗主,只是个游侠天下的少年。我虽与她一见钟情,心中却放不下对术法的执迷,只在玉尘楼盘桓了十日,便毅然让了赤霄山,想不到一别竟成永诀。”</p>
“我苏醒之后一心复仇,又返回赤霄山。谁知到了山下才发现,云笈天师在山上下了极强的禁制,奈何我身体残碎,功力尽失,连入山的禁制都打不开,更遑论找云笈复仇。我这幅模样,人族定然视我为鬼怪,既然是鬼,便该赴黄泉”慕容光庭道:“我一路北上,跨过长流河和西箭极原,进入黄泉森林之中。黄泉林为神族所种,高可参天,乃是长生之木,我本以为在此林中身上的长生印与神木呼应,必有朽木回春之能,便在黄泉林中冥想、沉睡。谁知这一睡,便有数百年之久。带我醒来,残躯如旧,长生印并未恢复,反倒是将军印更加巩固,这幅残躯可以刀枪不入。不过,仅凭一个将军印远非云笈对手,这数百年的光阴便被白白浪费了。”</p>
“当我心灰意懒之时忽见一头莽虎在嗅一朵淡粉色的小花”慕容光庭道:“那是忘忧果的花朵,生在黄泉之树的四周,花瓣细小,花色黯淡,犹如一个未曾长开的丑姑娘,但那头莽虎嗅得十分专注,竟似对那朵丑花有无限温情。”</p>
“那莽虎看到我,并未吼叫扑击,而是缓步消失在林间”慕容光庭顿了一下,那如钢铁般铿锵的嗓音忽然透出一抹温柔道:“在与莽虎对视的一刻,我在那双吊睛之中看到一个女人的脸,虽然历经千年,我却仍然记得那个名字、那张笑靥,如九霄之玉散落红尘。”</p>
“她是神女,数百年的光阴对她来说不过人族数年时光。即便如此,我也不敢断定她是否记得我”慕容光庭道:“我在这个名字的牵引之下,走出黄泉森林,在箭极原上遇到了秋猎的昭王。”</p>
赵定方道:“师父这幅面孔为昭王撞见,恐怕又是一番苦战吧”</p>
慕容光庭道:“昭王一代天骄,见识自非常人能及。他见我非但没有把我当成怪物,只当我是个奇人而已,非但没有动刀兵,反而对我礼遇有加。”</p>
“为报答昭王礼遇,我将在黄泉林中所见倾囊相告。昭王所虑者,无非黄泉林中的鬼兵。依我所见,鬼兵虽样貌与猛兽迥异而近似人族,也可以木石为兵,但性情举止无一处与人类相同,倒与狼群相似”慕容光庭顿了一下道:“恐怕比狼群还要愚蠢些。只是鬼兵不畏风雷火焰,也无痛感,传说鬼兵是神族留在黄泉林中抵挡人族铁骑北上的爪牙,恐怕也是真的。”</p>
“除黄泉林中所见之事,我还点拨了昭王几式雷法,昭王对我行师徒之礼”慕容光庭道:“我本想传过昭王雷法之后便南下到锦官城,奈何锦官城乃戚国交通枢纽,驰道交汇,天策牌遍布。这些天策牌于我来说便如铜墙铁壁一般,无法逾越。”</p>
“嘿嘿”慕容光庭笑道:“原来云笈老贼惧我未死,防了我千年之久。想到他这一千年来寝食难安,我也有少许安慰。”</p>
赵定方听慕容光庭此语之中含有无限怨毒,才知原来有些仇恨并非时间所能消解。</p>
“夫人说她也有数百年无法北上,大概也与云笈所下禁制有关”赵定方不解道:“只是为何如今却可以安然北上天府原呢?”</p>
“小玉也说,北上时一路畅通无阻,天策牌悉数失效”慕容光庭道:“大概是克伽龙王之役让云笈元气大伤,他转世不久,功力还未恢复,此时只能龟缩在赤霄山中。”</p>
“小玉本要我将剩下的时间统统交给她”,慕容光庭道:“她能北上见我,我已经别无他求。不过,当我说避世之前传剑于你时,她居然宽限了十日。”</p>
……</p>
赵定方成为慕容光庭的弟子,顺理成章进入霖骑一卫。赵定方虽是霖骑军,却并未立即便如各营,而是在慕容光庭处修习须弥剑心法。</p>
慕容光庭所住的营帐本是昭王的大帐,为了让玉尘夫人住得舒服,昭王连自己的大帐都让了出来。</p>
昭王对慕容光庭礼遇有加,言听计从,赵定方虽未被编入营中效力,昭王未过问,自然无人敢问。</p>
慕容光庭所言不错,须弥剑心法虽然号称“以不变应万变”,但是达到此种境界之前,却须谙熟诸般变化,方能返璞归真。</p>
慕容光庭在武功术法方面的学识虽不及许空炎那般驳杂,但在赤霄术法一脉却是极为精深,连许空炎也有不及之处。赵定方求知若渴,十日之限倏忽而过。</p>
第十日夜,赵定方到得大帐时,只见帐中烛火通明,数百只白色蜡烛星星点点散落帐中各处。</p>
慕容光庭一袭黑袍,站在大帐正中,正用一根三四村长的银针挑着烛火。</p>
平日慕容光庭指点赵定方剑法时,玉尘人便在一旁弹琴。琴声悠扬渺远,潇洒空灵,毫无风尘之气,令赵定方每每想起杜甫的那首《赠花卿》:“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p>
今日只有慕容光庭一人,却未见玉尘夫人弹琴。</p>
赵定方心中道:这是玉尘夫人宽限的最后一日,不知师父今日会传什么招式。</p>
“定方”慕容光庭道:“你看着蜡烛可有异样之处?”</p>
赵定方略一沉思道:“这….莫非是一种阵法?”</p>
“火列星陈之阵”慕容光庭道:“这是绞杀天神的阵法。”</p>
“师父…..”赵定方有些支吾道:“是想传我这套阵法,还是想用这套阵法试我剑术?”</p>
“此阵是我托慕容将军率枭骑营中的火术高手所布,为师并不会这套阵法,没法传你”慕容光庭道:“这套阵法乃集火术大成之作,穷极火术变化,正好用来试你这十日所学。你若能抵挡此阵一击,便算学成了。”</p>
赵定方本以为慕容光庭会给他至少一炷香的时限,哪知慕容光庭只要他挡住一击,心道:这阵法果真如此厉害么,连须弥剑也难当其一击。</p>
赵定方心中不服,嘴上却恭敬道:“这阵法如何发动?”</p>
“这里有九百九十九根蜡烛,你要在一招之内挡住九百九十九支火箭”慕容光庭指着赵定方脚下道:“你踏着这个地方,便触动了阵法。”</p>
慕容光庭话音刚落,满屋烛火忽如群星鹊起,火光从蜡烛之上剥离,悬浮在半空,幻作箭镞之形。</p>
那九百九十九支火焰箭镞在半空滞了一瞬,忽如暴雨般打向赵定方!</p>
赵定方闭上眼睛,心中只剩一个念头:火。</p>
一条火蛇自赵定方右手飞出,绕在赵定方身周,吞噬火雨,四尺长的火蛇瞬间暴涨成一条丈余长的火龙。</p>
火龙盘旋飞舞,将九百九十九支火焰箭镞悉数吞噬,化为身上的鳞片。</p>
巨大的火龙在赵定方头顶盘旋,狂躁不安。</p>
赵定方双手齐出,依照《明王经》中所载图谱,手印数变,火龙渐渐驯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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