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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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袭击时, 场面十分混乱，没有人知道朱琰拉着谢以云一起走，就算有人看到, 谢以云只要说中途走散了, 她在朱琰身边从没展示过异心，紫烟宫上下都知道她是朱琰的狗，没人会怀疑她。</p>

而这个山洞，或许是维护猎场的宫人开辟的休息地, 刺客刚走过, 搜寻的人没那么快找来, 所以, 只有谢以云知道朱琰在这里。</p>

朱琰还中毒受伤了。</p>

谢以云安静地看着朱琰, 把一个受伤流血、中毒的人留在这里，十死一生。</p>

而且朱琰一死, 他的男儿身会曝光, 引起轰动，淑妃派系更不会有精力调查她。</p>

甚至如果够狠心, 她可以抬起一块大石头, 砸破他的脑袋，再把他推到山崖下，伪装成摔下山崖而死……</p>

天时地利人和，天衣无缝。</p>

谢以云站在朱琰面前。</p>

她已经挑好一块石头了，只是捧着石头的手一直颤抖着，“砰”地石头重重向下砸去, 山洞昏暗的光线下，她额头到脸颊遍布细汗，喉咙轻轻一动, 汗水汇聚到她衣襟处，落在她下凹的锁骨里。</p>

她浑身脱力，靠着墙壁软倒。</p>

那块石头没有砸在朱琰头上，而是掉在她手边。</p>

因为在那一刻，她想起师父曾经说过：“在这深宫里，一个人手上如果完全不沾一点血，那他是大善人；一个人手上如果不沾一点愧对自己良心的血，那他是好人；一个人手上如果沾了血，不管是否愧对于心，那也不算错事，是个寻常人，以云啊，你要做一个什么人？”</p>

谢以云当时才十余岁，一派天真地说：“我要做大善人！”</p>

师父摇摇头：“你要是能成为一个‘好人’，已经很了不起了。”</p>

谢以云又问：“可是，大家都是人，我怎么能杀人呢？”</p>

师父说：“你还小，等以后你遇到不公的事，就明白了。”</p>

七年后，她遇到如此不公的事。</p>

被逼着跪在地上当狗，被逼进深不见底的湖里差点溺死，被逼着差点当众脱下裤子……每天提心吊胆，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熬、熬、熬。</p>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昏迷的男人。</p>

但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仅仅因为身份的天壤之别，她就要咬牙忍受不公。</p>

如今天赐机会，把这个男人杀了，她不会遭受任何怀疑，还能顺利离开紫烟宫，岂不划算？</p>

可是，她会有一瞬间的恶念，但一切都抵不过最后的底线。</p>

谢以云有自己的原则。</p>

她怕朱琰，怨朱琰，但她不恨朱琰，因为她自始至终知道，朱琰不值得让她费这么浓烈的情绪，他只是她的主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p>

一旦自己越过这条线，即使将来有一天她出宫了，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深宫的阴影会一直伴随着她。</p>

在谢以云设想的未来里，她会淡忘朱琰，把深宫这段辛苦的日子埋在记忆深处，或许在数十年后，她还可以把宫廷秘事当成故事说给子孙听，云淡风轻。</p>

她不想让朱琰成为她良心的累赘。</p>

犹豫转瞬即逝，谢以云抹掉脸上的汗水。</p>

想清楚后，她为自己一瞬间的恶念感到后怕，不由眼角湿润。</p>

她半跪下来，解下他的衣服，小心地揭开被血液黏住的布料，暗红的血液濡湿她的手掌，她忍住恶心，屏住呼吸，用力啜一口毒血，往一旁吐走。</p>

每吐一口，她都要扶着墙干呕，但为了春猎，她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所以她吐不出什么东西，倒是把自己逼得眼泪涟涟。</p>

直到伤口能看见正常颜色的血液，她撕下自己中衣的袍角，仔细地缠绕包扎着。</p>

朱琰其实并非完全没意识，只是动不了，感到自己伤口被清理，他恍惚之间睁开眼睛，就看到谢以云哭得小小的鼻尖红通通的，那双幼鹿一样的眼睛水汪汪的，明明呜咽着，这么害怕，还是坚持着为他包扎伤口。</p>

他心中缩了缩。</p>

却没想到小阉人居然为他哭得这样伤心。</p>

刹那触动他心中的心弦，难以言喻的心旌落入胸腔。</p>

这就像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一瞬间，荡开他心里所有的疑虑，包括为什么他会驾着马朝小阉人跑过去。</p>

在那么多刺客包围时，其实他一个人逃跑是游刃有余的，但是看到小阉人扶着马，慌得没有任何动作，他根本无法抛下她不管。</p>

心里一边骂着阉人没见过世面，另一边又纵马跑过去。</p>

因为想到小阉人死了的可能，会让他心中升起暴虐的念头，要是没有这档事，他还会如以前一样以为是因为小阉人脱离他的控制，但其实，他暴虐的缘由，是他的情愫脱离他的控制。</p>

这种情愫被小阉人牵绊，早就超过对一条狗该有的感情，偶尔溢出来，会让他对着手边招招手，呼唤她：“过来。”</p>

他一直不懂这种情愫是什么，也没尝试去想明白，但是这一刻，在这个昏暗的山洞，他突然懂了，或许这就是怜爱。在深宫长大，他以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有怜爱之情，毕竟明枪暗箭之下，这种情绪太过软弱。</p>

他大脑混沌，但还是禁不住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p>

没有理由啊，他居然会对一个太监有这种情愫？但没理由的事多着呢，好像也不缺这一件。</p>

朱琰张嘴喘气：“咳咳。”</p>

谢以云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观察朱琰，晶莹的泪水还挂在她眼角，可怜见的。</p>

谢以云不太习惯，她连忙垂下眼，道：“殿下，感觉人怎么样了？”</p>

朱琰手指轻轻捻着泪珠，气音笑了声：“丑死了。”</p>

谢以云连忙抬袖擦干自己的眼泪。</p>

朱琰闭目养神，但他想听听小阉人说话，对了，他只知道小阉人姓谢，他总是把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却没有真正了解过他。</p>

他呼出一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p>

谢以云顿住，揣测着缓缓说：“奴才小云子。”</p>

朱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大名。”</p>

谢以云跪坐在他身旁，低声说：“奴才谢以云。”</p>

朱琰“唔”了声，好像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说：“这名字不男不女的。”</p>

谢以云噤声，她不知道朱琰又是为何突然想知道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师父给她起的，没有什么寓意，因为大太监识字少，这两个字好写而已。</p>

乍然外面传来“嘚嘚”马蹄声，谢以云正要去看看，衣角却被拽住，朱琰目中幽深：“干什么去？”</p>

谢以云回：“回殿下，奴才去看看是不是宫里的人来了。”</p>

朱琰回了一句：“去吧。”因为中毒，他耳中有些闭塞，并没有听到外面的马蹄声，还以为谢以云要离开，下意识要牢牢抓住她。</p>

谢以云则悄悄抚平自己衣服，她越发庆幸自己没有被一时的诱惑迷了心神，看朱琰这力气，可能昏迷中还保留着警醒，如果她敢拿石头砸他，后果不难想象。</p>

所幸外面真的是宫中救援的人，谢以云用力朝他们挥手，很快引起他们的注意。</p>

待一回到紫烟宫，淑妃呼天抢地扑到朱琰身边：“琰儿，琰儿！”</p>

射中朱琰肩膀的箭矢有毒，朱琰脸色不好，嘴唇有些青紫，太医院来了五个太医，碧云轩内彻夜亮着光，下人来来去去。</p>

谢以云趁机溜到宫外，王剑林和绿柳果然在外面等她。</p>

绿柳甚是担心，上上下下检查着谢以云：“你没事吧？吓死我了！”</p>

谢以云回：“没事没事，我没受伤，”她看向王剑林，不由皱起眉头，“小林子，你一早就知道这次刺客的，是吗？”</p>

王剑林靠在墙上，脸上带着少见的晦色：“是。”</p>

绿柳也低下头。</p>

谢以云看着他和绿柳：“为什么？”</p>

王剑林不快，道：“我倒是想问小云子你，你为什么要救他，他死了，你就自由了，他那样对你，你不恨他吗？他该死！”</p>

谢以云愣住，她第一次看到盛怒的小林子，她印象里，小林子一直是个温柔的人，什么时候把死不死挂在嘴边呢？</p>

她咬咬嘴唇，低声解释：“不说我恨不恨他，恨一个人，就要让他去死吗？”</p>

王剑林看着谢以云，叹一口气，又忽然笑了，好像恢复成她熟悉的小林子：“算了，你本就不该了解这些，对不住，我刚刚对你发火了。”</p>

谢以云摇摇头，但她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那这件事追究下来，不会牵连到你吧？”</p>

王剑林同谢以云解释，其实他不是紫烟宫的人，是宫里一位权阉的眼线，这次刺杀，就是权阉谋划的，要刺激朱琰和朱珉之间的争斗，好让权阉渔翁得利，所以他不会出事。</p>

拨开云雾，谢以云算是明白其中的关系，回到紫烟宫时，她打了个冷战，宫里势力利益盘杂交错，小林子恐怕早不是以前的他了。</p>

也是，在这个大染缸里，只有上等人能掌握别人的命运，下等人只能随波逐流，她自嘲地想，她总是想要独善其身，有点幼稚。</p>

她下定决心，不能再靠小林子和绿柳姐姐，小林子为了她居然去投靠权阉，将他自己置于危险，所以，她要靠自己快点离开紫烟宫。</p>

正当她回到碧云轩时，进出碧云轩的宫女步伐突然匆促起来，碧云轩里淑妃的喊叫隐隐传到外面，好像是朱琰出什么事。</p>

谢以云拦住一个大宫女：“姐姐，屋里头怎么了？”</p>

那宫女脸色不太好：“长公主身体里的毒，不好治。”</p>

原来，此毒并不寻常，初时尚好，但之后会越来越凶险，再拖下去会直接要命，立刻需要尝试解毒办法。</p>

谢以云问：“怎么尝试？”</p>

宫女说：“用活人尝试。”</p>

太医不能把握解药的用量，只能拿那种毒让人试，再一点点调节解药剂量，等试对剂量，才能用到朱琰身上，确保朱琰的安全。</p>

如果仅仅是这样，淑妃早就逼人去试，但是太医还要求，这个试毒的人必须时时刻刻正确讲述自己的感受，那人如果稍有欺瞒，则会影响剂量，错误的剂量要了朱琰的命也不是不可能。</p>

所以，试药的人选，是要心甘情愿为朱琰遭罪。</p>

刚经过刺客一事，淑妃怀疑紫烟宫有叛徒，因此不敢随意挑人，怕下人心怀叵测，害死她的琰儿，也因此在碧云轩发脾气。</p>

宫女语重心长：“小云子你，唉，这可是要命的事，你最好还是别进去了。”</p>

谢以云谢过宫女，心里却另有打算。</p>

她在碧云轩外站着了一会儿，做好准备走进去，对着躁怒的淑妃和瑟瑟发抖的太医们，她郑重跪下，道：“娘娘，奴才愿意试毒。”</p>

淑妃打量着她，她知道这个太监，是儿子一直带在身边的狗。</p>

淑妃浸淫宫中多年，说：“你知道这次试毒会有多少艰险，你无所求？”</p>

谢以云道：“只求到时候，娘娘能答应奴才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个要求绝不会为难娘娘。”</p>

淑妃说：“只要你能帮忙把解药试出来，什么要求本宫都会答应你。”</p>

此时的淑妃不信任简单的主仆情的牵系，谢以云有想要的东西，她才肯放心拿她来试毒。</p>

一排太医围绕着谢以云。</p>

毒是从抓住的刺客带的箭矢刮下来的，太医沾了点毒在银针上，刺入谢以云的身体，没一会儿，谢以云视野里的东西扭曲起来，又过了会儿，极度的困倦袭击她，逼得她闭上眼睛。</p>

可是睡不着，恶心欲呕，浑身乏力，然而脑子却很清醒，能感觉到周围有人窸窸窣窣地绕着她。</p>

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颊，她睁开双眼，眼前有些朦胧，仅凭这一点点清醒，她得告诉他们自己的感觉。</p>

手臂的袖子撸到最上面，银针插满她的手臂，丝丝刺痛沿着手臂传达她身体，有时候疼得整只手都在颤抖，就换另一边手来扎针。</p>

只是，谢以云没想到自己会吞不下解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