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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抬起来,是陈文港靠过来,脑袋枕着他的肩膀。
他把眼睛微微闭着,好像被晒困了,薄薄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抖动着。他呼吸很浅,胸膛不明显地起伏,左手虚虚蜷着放在膝头。他的手腕也很细,主要是太瘦了,好像一折就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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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霍念生握住了他的手,指腹在他指背上摩挲了两下。陈文港回握住他的手。
入冬没多久的时候,陈文港认识的一个病友,住在403的卢教授去世了。
老教授走的那天,儿女都从国外回来,一家人都是高知,表现得非常平静,他们体面地举行了遗体告别,然后把遗体送去太平间。
走廊那头的小孩转院了,好像是去了儿童医院,具体不是很清楚。
病房里病号卡上的名字不停地换,病人进进出出,不停地变换面孔。
陈文港自己都没想到,等他终于再次出院回家,已经又接近年关了。
想想,这一年居然就这样到了尾声。学校里学生要期末考试,公司里员工要写个人述职,所有人都在总结和回望,只有他,闲人一个,虚度时光,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在春节前的一个月,保姆孟阿姨提出了辞职。
她的两个外孙已经出生了,女婿工作繁忙,女儿是新手妈妈,需要帮手。本来她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还是为了照顾陈文港,才多拖了好几个月。
霍念生同意了她的请辞。
家政公司不缺金牌员工,但因为是过年期间,想请到合适的人手,一时也不容易调配。陈文港说算了,他有手有脚,也不是一定需要人照顾。
霍念生现在宝贝他宝贝得紧,就像生病的孩子有特殊照顾的特权。好在物业服务完备,可为业主提供酒店式服务,不像住家保姆那样面面俱到,但家政□是没问题的。
街上买年货的人群乌央乌央,吃穿用戴,干货生鲜,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
霍念生带陈文港去迎春花市,到了现场,一片人山人海。红灯笼一串一串挂下来,摊主不停吆喝,有春联,有古玩,最多的则是各种各样的花,蝴蝶兰、菊花、年桔、桃花,传统的盆栽终归最受欢迎,卖得最火爆,陈文港依然戴着口罩,霍念生在人群中揽着他。
这么高的人群密度,就算狗仔也很难钻出来,专门来拍他们两张照片。
/>霍念生买了两盆金桔盆栽回家。
腊八的时候,云顶大厦上门一位不速之客,陈文港又一次见到他那个堂哥霍振飞。
霍振飞是来探视的——他带来几盒名贵的血燕,堆放在玄关柜上,自己脱了大衣,被邀请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放松地跟陈文港寒暄,明知故问地关心了他的近况。
他观察陈文港,医生终于把他整出了一点模样,比之前好一些,当然,跟正常人比还差得远。这也不奇怪,他听说过其他硫酸毁容的案例,折腾上十几次、几十次手术都是可能的。
他们闲聊起来,霍振飞提起父亲今年过年想去宁安寺上香。
宁安寺建在临市隶属彰城的龙鸣山上,香火旺盛,名声鼓噪,每年开年第一天,来抢头香的善男信女多到打得头破血流。霍念生听了觉得麻烦:能不能请假啊?
霍振飞说:“当然不能。”
霍念生问:“这又是哪来的主意?”
他堂哥说:“宁安寺供奉着爷爷的牌位,爷爷去世正好满三年,爸爸那天还说梦到他。你就当哄老人家高兴,陪他去求个家业兴旺,子孙昌盛,过年嘛,一家人高高兴兴不好么?
霍振飞又说:“烧香拜佛,烧香拜佛,你要有什么心愿,不妨顺道一起去求求啊。”霍念生大笑:“我又不信佛啊!怎么我都人到中年,还像小学生一样被长辈押去烧高香?”霍振飞露出无奈表情:二叔一家加上京生,大家都去,总不好就差你一个,来吧。突然霍念生的胳膊肘被推了一下。陈文港轻声说:“你去吧。”
霍念生听到了,神色仍然是要笑不笑的,他悠然自得,翘着二郎腿,视线在陈文港和霍振飞之间打了个来回,仿佛在审慎地衡量什么,思考什么。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陈文港身上,不知为何,忽然说:行行,去就是。要去几天啊?霍振飞说:“爸想留下吃两天斋饭。你有事,烧完头香你就自己回来。”因此不到年三十,霍念生回了老宅。
春节这种节日,陈文港是真的无所谓,所谓闺家团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把霍念生买回来的金桔盆栽摆上,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擦干净。
冰箱里照旧塞满各种食材,霍念生这里的冰箱像个百宝盒,永远满满当当不会
缺乏。陈文港厨艺不精,霍念生让他自己打边炉,家里有锅,碗不用管,放水槽里等家政收拾。
他煮了碗面,端到茶几来吃,打开电视,屋里也够热闹。电视节目里,专家在讲过年的传统习俗,是每年都要重复的环节,再换个台,两波人在辩论现代社会年味是不是越来越淡。
大
霍念生独身一人,没有成家,因此他自己没带司机,直接挤上了霍振飞一家三口的车。
霍家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落脚点在山脚酒店。这里能运营得起五星级酒店,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名山大寺带动一方经济,许多名流富豪格外青睐。
大年初一,曙光乍破,霍三叔携家里的小辈如愿以偿点燃第一支香。神佛像前,青烟袅袅,向上流淌,肃穆的钟声响彻天际。
嗡——
宁安寺历史悠久,古朴庄严,掩映在一片红墙绿树之间,但并不安静,从除夕夜开始,就人声鼎沸,前来祈愿的人群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霍念生渐渐离群,他混入了游客当中。
两个女孩子上过香,手挽着手,从他身边路过,喊喊喳喳的,声音百灵似的婉转。“都说这里的护身符灵验啊,开光的,你真的不买?回去送人也可以啊。”我就是没有人可送呀,不然帮杨老师看看,有没有招桃花运的?“那就不叫平安福,叫桃花符了吧——咦,寺庙里还卖桃花符吗?”在佛祖面前都可以求姻缘,也不是不行吧!
霍振飞牵着儿子,从月洞门后绕出来,便看到他那位生性不羁的堂弟正无所事事,好似男模凹造型似的,靠在后院一棵盘根错节的松树上。
霍念生悠闲地倚着树干,昂着头,眼神渺远,他的姿态是松弛的,一只手往下垂着。霍振飞看到他手心里握着东西,指缝里露出一截鲜艳的红色丝绦。
霍念生听到脚步声,却没有看他们,他望的是庙宇顶上高耸的飞檐,仿佛他在这深林古刹之中,透过土和木的建筑构造,凝视着佛陀的庄严法相。
入庙要把手机调成静音,直到回到酒店,霍念生看到手机上有条未接来电。屏幕上是陈文港的号码。
他怔了怔,拨回去,第一遍无人应答。拨到第二遍,电话才通了,那边依然没有声音。霍念生站在窗户边上,他喊陈文港的名字,让他别慌,问怎么了。回应他的依然是不
言不语的沉默,唯有一点越发厚重的喘息。霍念生蹙起眉头眉头,他一抬手,碰倒了杯子,咕噜噜滚在地上,将地毯扑湿了一片。
陈文港蜷在玄关,抱着膝盖,他嘴唇翕动,只是没能发出声音而已。他打电话原本是要求助的,听到霍念生的声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喉头像塞了棉花,试了几次都开不了口。
过了半个小时,Ada从父母家里赶到老板的公寓。
她搀扶起陈文港,叫车把他送到医院。
他眼睛不舒服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从霍振飞来的那回就有一点症状,最开始只是若有似无的轻微疼痛,和稍微有点畏光。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大问题,就没有贸然说出来。
直到午觉起来,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不怪他慌了,身边没有一个人,熟悉的家里突然变得寸步难行,他磕磕碰碰摸到门边,就无计可施了,甚至没想起可以打急救电话。
交感性眼炎。
医生解释:“所以我们人体呢,就像一台很精明的仪器,牵一发而动身的,民间有时候说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也会跟着看不见,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单眼受到外伤,刺激眼底产生眼内抗原,诱发自身免疫反应,就有可能连累另一只健康的眼睛组织,受到无差别攻击,受伤的眼叫刺激眼,被连累的眼叫交感眼。眼部创伤不一定会引发交感性眼炎,有的人在眼睛受伤后几周、几个月会发生,有的一年,有的可能过了几十年才会突然出现……
他娴熟地在纸上画了一只眼球的示意图,侃侃而谈。
医生讲完了,停下来,他从医很多年头,富有经验,给患者家属留下理解和反应的时间。
霍念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面沉如水。他还穿着抢头香的那身衣服,黑色柴斯特大衣,哑光天鹅绒翻领,脚上的皮鞋锃光瓦亮,通身出席正式场合的气派。
他的手指隔着衣兜,蹭了蹭里面的金属烟盒,然后移开了。
霍念生换了个姿势,他谦逊温和地提问: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医生宽厚地笑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都是仪器了,我们身上的部件,原厂原配当然还是最好的,能不动就不要动,治疗原则是首先保命,其次保眼球,最后保视力,之前的处理没有问题。只是
有时候,还是要看看老天让不让你好过,实在保不住的话,那就当断则断。
霍念生跟他敲定了进一步会诊的时间。
他进了病房大楼,还是新春时节,但今年留院的人好像比去年要多一些。一辆推车床从他身边推了过去,那病人看不清面目,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粗短的手,输液器连着顶上的吊瓶。护工模样的女人扶着一个老太太缓步挪下楼,她佝偻着腰,干瘪的手抓着墙边的护栏。
有个中年医生带着几个实习医生,边讨论病案边往外走。霍念生沿着步梯上楼,他数着门牌,找到房间。
陈文港已经被妥善地安置在床上,听到推门声和脚步声,他重新慢慢坐起来。霍念生看见他摸索着,向自己的方向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空中举了片刻才得到回应,霍念生犹豫了几秒,终于握上去。
陈文港感觉身边一陷,有人坐到了他的床边。他眼前黑暗,倒是更敏锐地嗅到熟悉的须后水和木质香水的味道,他仿佛找到了归宿,把两条手臂缠上去,紧紧箍住霍念生的腰。
炽热的呼吸喷在霍念生颈侧,霍念生问:吓哭了?
陈文港说:“没有。”
他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为了大过年把所有人闹得鸡飞狗跳道歉。
霍念生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又重新转述了一遍医生的话,又抱怨他是怎么回事,一没人看着就要出这么多情况,又说下次再有什么不舒服就早点说,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陈文港把头贴在他颈窝,也不吭声,任凭数落。
霍念生又换了副安抚的语气,说不会有什么事,他问了,视力又不是不能恢复了。他风尘仆仆赶回来,声音低哑,每说一句话,陈文港就感觉到他胸腔相应的震动。
这把声音陈文港是熟悉的,他闭着眼,却难以想象出霍念生的面孔,尤其是表情。因为听起来简直不是霍念生了,而是一副皮囊里分裂出另一个人格,更温柔,更沉静,但不像他。
他原来是这样的吗?光听说话,谁会觉得这是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吗?霍念生把陈文港放平,仍然躺下,帮他撑开眼皮,滴了眼药水。专家达成的意见一致,还是要做眼摘手术。陈文港进手术室那天,霍念生照例在外面等他。
头顶红灯一直亮着,Ada尽职尽责,也跟着坐在
等候区,但说实话,十分无聊。他们两个无事可做,霍念生把手机横过来,开着外放,低头看一个手术科普视频打发时间。
她瞥了一眼,三维动画正在演示如何将六条外眼肌以及视神经——切断,将眼球分离并摘除出来。不是实景,并不血肉模糊,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有点挑战神经,她很快移开了眼。
但霍念生也不怎么在乎的样子,过了会儿,他还让Ada去楼下买咖啡。她端着杯子回来,发现老板不见了。
Ada四下找了一圈,最后才从窗户里看到目标。
二楼走廊外面有个不小的露台,霍念生大概为了抽烟,换到了这个地方坐着。
他点着支烟,一条腿踩在椅沿,另一条腿支在地上。人高马大的一个人,椅子显得有点小了,这姿势让他像个破产的富商,身上还穿着高定,整个脊背透出说不出的颓败和失意。
Ada印象里他已经很久没吸了,还以为戒了,她找过去,在凉了之前把咖啡给他。霍念生接过来,先放在一边,仍是吞云吐雾。
他突然问:“说起来,你信佛吗?”
Ada茫然一瞬,但说:“我母亲信的。她们有时候初一十五要去庙里放泥鳅。”霍念生扬眉:“封建迷信啊。这头捞了泥鳅,那头给人花钱放生,真是好赚钱的生意。”Ada便道:这就不太清楚了,我没太关注过这些。钱花了,她高兴,也就算了。两人之间落下片刻沉默。
她又说:“大概这种事,讲个心诚则灵,您要是想给陈先生祈福,我可以问问家母,给您介绍个联系方式。初一到元宵,这段时间机会很多的。
霍念生盯着她的脸,其实是在走神,半晌,表情突然一松。他朗声笑道:“我心不诚,也没有用啊!”霍念生把烟掐灭,正了正神色,不再开玩笑了,几口喝完咖啡,起身扣上大衣扣子。
他身形笔挺,西裤裹着两条长腿,一站直,身上那股颓唐感突然部抖落了———扫而空,仿佛刚刚只不过是一场幻觉,他又是那个处之泰然、满不在乎的霍念生了。
Ada后退了半步,让开路,听见他说:不知道出来了没,赶紧走吧,上去看看。霍念生转身路过垃圾桶,把空杯投了进去。
他们又等了两个小时,“手术中”变成绿灯亮起。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人被推出来。
陈文港是局部麻醉,他人还有意识,但又不特别清醒。他能够听到推车床轱辘滚动的声音,灌在耳朵里,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在沙沙沙沙的动静里,推车床一路进了病房。
男护士和护工想把他移动到床上,霍念生摆摆手,示意他们后退,他弯下腰,一个人反而更容易把陈文港打横抱起来,放到病床上。陈文港的病号服垂下来,露出一截腰身。
霍念生扯起被子,给他盖到胸口。
Ada去楼下办手续,护工也暂时出去了,纷纷扰扰一阵混乱,过后,空气沉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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