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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云暎从门外走了进来。</p>

他今日换了件红地瓣窠对鸟纹窄袖锦衣,来苏南这么久,多是穿着禁卫骑服,乍然换件鲜亮些衣裳,夜色朦胧间,衬得格外丰神俊朗。</p>

医官们静了一瞬,常进先回过神,起身道:“裴殿帅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日同李县尉他们一道……”</p>

回京之行将启程,李文虎和蔡方打算趁着除夕为众人饯别。只是常进推辞,今日裴云暎在县衙安排留守苏南的人马,理应和县衙的人一道吃饭。</p>

裴云暎走到桌前,道:“席散了。”</p>

“这么早?”常进惊讶,“我以为蔡县丞他们要留至守岁。”</p>

裴云暎笑而不语。</p>

常进便没多想,自己提起酒壶给裴云暎斟酒:“裴殿帅来的正好,苏南治疫,若没有您帮忙,断无这样顺利,今夜趁着同乐,我敬您一杯。”</p>

裴云暎原本在岐水平乱,后来临时赶赴苏南送来药粮,再后来,又向盛京朝中请令,求得圣诏,外头的赤木藤和黄金覃才能及时送达苏南。</p>

裴云暎笑了笑,低头把酒喝了。</p>

这一下可不得了,宛如开了个头,医官院众医官都围了上来。</p>

“我也来敬裴大人一杯,裴大人可真是救了老夫一条老命了!苏南怎么能冷成这样,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得亏裴殿帅送来的明炭,要不是这东西,老夫铁定活不到回盛京!”</p>

“我来我来,”老医官被挤走,又有人朝他作揖,“城里那狼心狗肺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心想着抢药抢粮,裴大人来的好哇,你那兵马在街上一走,苏南的混子都收了迹。”</p>

“裴大人……”</p>

“我敬你……”</p>

“年少有为重情重义啊……”</p>

“回到盛京将来前程无量,届时别忘提拔帮忙……”</p>

这是个扯远了的。</p>

被诸人簇拥在中间的年轻人一身绯衣,面容含笑,并无半分不耐,好脾气拿酒盅接众人相敬,倒成了视线中心,人人赶来追捧。</p>

只是偶尔饮酒时,目光越过席上众人,若无其事朝这头看来。</p>

陆曈别开目光。</p>

医官们平日里谨言慎行,好瞧着使病人信服,个个温和儒雅模样,大概之前又极少饮酒,酒量似乎都不怎么样,没喝多少就醉态百出。</p>

有登上桌子唱歌的,有哭着对墙思过的,还有说医官院差事太多病人刁钻要寻麻绳上吊的。也不知是这坛屠苏酒酿得太烈,还是医官院诸人不胜酒力,亦或是太多人借酒装疯,总之如妖魔现形,可谓群魔乱舞。</p>

陆曈正被吵得有些听不清,就见那被人簇拥着的年轻人看向她,二人视线交接处,裴云暎对她微微侧首使了个眼色,自己先往门口走。</p>

她心知肚明,放下杯盏起身。</p>

纪珣问:“陆医官去哪?快要放烟火了。”</p>

“随意逛逛。”陆曈说着,捉裙转身出了门。</p>

待出了门,果然见裴云暎在门口等她,她上前,问:“做什么?”</p>

“里面那么多人,不嫌吵吗?”他笑着看一眼院落中熏然交错的人影,“带你去个地方。”</p>

陆曈还未开口,就被他拉着往前走。</p>

此刻已是除夕深夜,街上一人也无,苏南城中户户阖家团圆,偶尔能听到街巷深处一两声爆竹声。</p>

越过长廊进了院落,陆曈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不是你们禁卫的宿处吗?”</p>

医官院与禁卫们的宿处挨邻,以便临时突发情况。</p>

“是啊。”裴云暎道:“你不是来过?”</p>

陆曈无言片刻,她上次来这里时,还是裴云暎受伤,她给裴云暎包扎的那回。</p>

想到当时情景,面上不免带了几分不自然。</p>

“你那是什么表情?”裴云暎抱胸看着她,“一副心虚模样。”</p>

“哪有心虚?”陆曈推门走了进去,“你们宿院的其他人呢?”</p>

“蔡方安排庆宴,都在吃席,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我的院子,他们进不来。”裴云暎跟在她身后,顺手掩上门。</p>

陆曈进了屋,不由一怔。</p>

靠窗的小几上,放着一只酒壶,两盏玉盅,几碟糖酥点心,最中间放着一串用彩线穿着的铜钱,上面刻着二十四福寿。</p>

百十钱穿彩线长,分来再枕自收藏。</p>

从前在陆家时,每年除夕夜里,母亲会偷偷将用红线串起来的铜钱塞到她枕头下。</p>

陆曈拿起铜钱,看向对面人:“压岁钱?”</p>

“你不是很遗憾今夜没吃到钱币?”裴云暎在小几前坐下,“现在你有了。”</p>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到钱币?”</p>

他睨陆曈一眼,悠悠道:“我进来你们院子时,你那位同僚正向你献殷勤。一看就知道了。”</p>

陆曈:“……”</p>

这人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毒辣。</p>

陆曈把那串铜钱收好:“所以,你让我过来,就是给我发压岁钱?”</p>

“当然不是。”裴云暎看向窗外:“和一群酒鬼看烟花,未免太吵,我这院子清净,借你。”</p>

老实说,他这地方选得的确很好,又清净又简致,一开窗就能看到院外,想来子时放烟火时,这里应当是最好的观景之地。</p>

“那我还应该感谢殿帅了?”</p>

“行啊,”他托腮看着陆曈,微微勾唇,“你要怎么谢我?”</p>

“你希望我怎么谢你?”</p>

裴云暎撩起眼皮看她,过了一会儿,笑了一声:“那就先将你的伤养好再说吧。”</p>

“听起来你想讹人。”陆曈端起酒壶,斟了一满杯凑到唇边,一入口,满齿甜香,不由愣了一下,看向裴云暎:“不是酒?”</p>

他看她一眼,眼神似有责备,一面提壶给自己斟满一面开口:“你还吃着药,想喝酒,不要命了?”</p>

“我特意找来的梅花饮子,我看你那些同僚们,都没给你准备甜浆。”</p>

他一口一个“同僚”,总觉意有所指,陆曈无言以对,仰头把杯子里的饮子喝光了。</p>

抬手时,衣袖滑下,露出带伤痕的手腕,那伤痕和往日不同,泛着点红,裴云暎见状,眉头一皱,抓住她手,问:“怎么回事?”</p>

陆曈顿了顿。</p>

近来身体渐渐对药物重新产生反应后,纪珣重新为她先前黄茅岗的旧伤调理。有些药对她有用有些无用,落在身上时,难免会有些意外反应。</p>

她同裴云暎解释完,裴云暎才松开手,只是眉头仍拧着:“要一直这样试下去?”</p>

“没关系。”陆曈道:“又不疼。”</p>

闻言,裴云暎抬起眼,看向陆曈。</p>

陆曈:“怎么?”</p>

“疼的时候说不疼,想的时候说不想,喜欢的时候说不喜欢。”他淡道,“陆大夫,你非要这么口是心非?”</p>

这话说得竟有几分冷意,陆曈抬眸,他盯着她,神色像是有点生气。</p>

默了默,陆曈道:“纪医官用了药,伤口总会愈合的。”</p>

裴云暎静静看着她,眼神复杂,过了一会儿,像是终于妥协,温声开口。</p>

“那是大夫的说法。”</p>

“对于生病的人来说,不必忍耐。疼了就喊,不舒服要说,才是病人该做的。”</p>

“陆大夫做大夫做得太久,有时候,不妨也试试将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病人。”他低头,将斟满甜水的杯子塞到陆曈手中,指尖相触间,有微淡的暖意渡来。</p>

陆曈望着面前人。</p>

苏南略显寒冷的夜色下,青年眉眼褪去平日锋利,看着她的目光温润如丝雨恬和。</p>

“下一次你疼的时候,告诉我一声,虽然没什么用,但至少有人知道。”</p>

陆曈呆了一下。</p>

像是有船行至沉静寒江,渐渐划开一江春水,涟漪摇晃间,心念微动。</p>

“轰——”</p>

隔着宿院,隐隐传来隔壁医官宿处的笑闹尖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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