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往事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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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雪很大。</p>

狂风漫卷大雪，漫漫天地中，破庙几乎要被模糊不见，只隐隐留下一点影。</p>

陆曈匆匆赶到疠所，才走到门口，就听到翠翠撕心裂肺的哭声。</p>

“爹，爹——”</p>

白日里围在疠所欢笑的病者们，此刻全都沉默下来，一张张脸在昏黄灯色下寂然绝望。</p>

陆曈撩开帘子，一进去，顿感一阵浓重血腥气扑鼻而来。</p>

丁勇躺在榻上，脸色变成诡异青色，两只垂在床边的手臂上，大朵大朵紫云斑疹惊人，正往外吐血。</p>

两侧医官正帮他按着手，喷涌的鲜血将他身下床褥染红。</p>

翠翠跪在床边，哭得嗓子都哑了，看见陆曈进来，一下子扑到她身前。</p>

“陆医官，”她大哭着，“我爹他怎么了？他明明都已经好起来了，他的红斑都已经消散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p>

陆曈看向榻上的丁勇，还未说话，下一刻，翠翠忽然往前跪行两步，低下头，“砰”的一下对着她磕了个响头。</p>

“翠翠——”林丹青过来拉她。</p>

翠翠却不肯，执拗地拽着陆曈裙角，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p>

“陆医官，求求你救救他，我、我可以把自己卖给你，我什么都能做，求你救救我爹，我什么都能做——”</p>

她嚎哭着，前额重重砸在疠所湿冷地上，一瞬竟有血花绽出。</p>

陆曈猝然一震，忍不住后退一步。</p>

一瞬间，似乎回到很多年前。</p>

也是这样的大雪，冬日严寒，她在走投无路之下遇到芸娘，对着她下跪磕头，愿以身相易，为家人求得一丝生机。</p>

人生无常，翻云覆雨，命运在这一刻发挥出慑人的奇诡力量，幼时常武县孤弱莽撞的她，与眼前苏南疫病中无助可怜的小女孩骤然重合，而她成了芸娘，成了那个被人依靠的“菩萨”。</p>

眼前依稀浮现起芸娘的脸。</p>

妇人笑着看着她，温柔摸了摸她脸。</p>

“放弃吧，小十七，你救不了任何人。”</p>

翠翠的声音越发悲怆，床榻上昏蒙的丁勇却像是被哭声叫醒过来，他艰难撑起身体，眷恋地望了翠翠一眼，而后喘息着大喊：“带她走——”</p>

“爹——”翠翠大哭着上前。</p>

“别让她看，”他费力转过脸，不让女儿看到他口中不断喷涌的鲜血：“别让她看见……别让她看……”</p>

男人眼睛因为疼痛整个凸出，额上青筋暴露，他已尽力使自己压抑呻吟，然而从口中更多喷涌的鲜血令这隐忍越发悲怆骇然。</p>

翠翠被医官带了出去，瞧见女儿离开，丁勇松了口气，抓着床褥的手松了下来。</p>

“丁勇，丁勇！”常进试图为他施针，然而此刻已无济于事。</p>

陆曈半跪在丁勇榻前，替他清理口鼻不断冒出的血水，那些血水像殷红泉眼，汩汩外冒，止也止不住。</p>

一只手兀地抓住陆曈手腕。</p>

陆曈抬头，丁勇哀求地看着她。</p>

“陆医官，”他断断续续地开口：“我只有翠翠一个女儿……他们说你医术最好，是盛京最好的医官，翠翠最喜欢你，求你治好她……让她活着，让她活下来……”</p>

恍惚之中，陆曈眼眶渐渐温热，她反握住丁勇的手：“她会活着。”</p>

“好……”</p>

得了这一句，丁勇欣慰地笑起来，许是疼痛模糊他神智，他渐渐辨不清楚，拉着陆曈的手道：“丫头，爹要走了……你别、别老想着爹，爹曾经告诉过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着不高兴的事，你将来，要好好念书、好好过日子，出嫁了，爹在天上都瞧着，你要活到一百岁……下辈子，爹还给你编蚂蚱……”</p>

陆曈呆呆望着他。</p>

“爹的好女儿……”</p>

他喃喃道：“一定要……好好活着……”</p>

那只枯瘦的、生满紫云斑的手陡然垂下。她想要去抓，却抓了个空。</p>

“爹——”</p>

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p>

那瞬间似乎变得很长。</p>

挣开了医官手的小姑娘冲到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嚎哭：“爹，爹你起来看看我，爹，爹，你看看我……”</p>

“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p>

悲戚哭音响彻整座疠所，很快被门外风雪淹没。</p>

陆曈想要拉起她，翠翠却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朝她看来。</p>

“你不是说，大夫就是救人的吗？”</p>

“你不是说，我们不会死吗？”</p>

翠翠抓着她衣裙，不甘心地质问，“你不是说，灯芯爆花，是大喜之兆，我和爹都会没事吗？”</p>

“为什么我爹死了？”她哭喊，“为什么他死了？”</p>

女孩猛地一推，陆曈被推得一个踉跄，被身后人一把扶住。</p>

陆曈回头，裴云暎松开扶着她的手，低头蹙眉看着她。他应该是刚赶过来，身上腰刀未佩。</p>

翠翠松开攥着陆曈裙角的手，跌坐在地，痛哭起来。</p>

陆曈心头一酸，再也无法待在此地，猛地背过身，转身大步出了疠所。</p>

“陆妹妹——”林丹青在喊。</p>

裴云暎转身跟了上去。</p>

陆曈走得很快。</p>

门外风狂雪盛，苏南破庙外一片漆黑，她走着走着，渐渐小跑起来，仿佛不敢回头再看背后那处小小的、充满哀戚的破庙，唯恐回头再望。</p>

人世间有很多苦难，很早以前她就意识到这一点。</p>

她一直是个毫无慈悲之心的怪物，只为复仇而来，什么开医馆，做大夫，都不过是复仇手段。什么善泽天下，什么救死扶伤她都不在意，除了复仇，她根本不关心这世上任何别的事。</p>

但是这一刻，但是刚刚那一刻，她多么想救活他。</p>

她多么想救活他们。</p>

就像当年芸娘救活爹娘一般。</p>

小姑娘快乐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p>

“蚂蚱！送给你，陆医官。这几日我和爹爹感觉好多了，爹爹说，再过不了多久，就能离开疠所。等到明年开春时，就能陪我去小河边捉螃蟹。”</p>

声音渐渐飘渺，又变成男人最后的留恋。</p>

“丫头，爹要走了……你别、别老想着爹，爹曾经告诉过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着不开心的事，你将来，要好好念书、好好过日子，若出嫁，爹在天上都瞧着，你要活到一百岁……下辈子，爹还给你编蚂蚱……”</p>

“爹的好女儿……”</p>

“一定要……好好活着……”</p>

嘈杂声响追随着她，在她脑中不断回响，她漫无目的往前跑着，不知将要去往何处，直到身后有人一把拽住她，逼着她停下脚步。</p>

“陆曈。”那人叫她名字。</p>

陆曈恍惚。</p>

“陆曈。”他再叫一次，声音比方才更重，仿佛要将她从浑浑噩噩中彻底叫清醒。</p>

陆曈茫然抬起头。</p>

裴云暎站在她身前，紧盯着她，声音冷沉：“你要去哪？”</p>

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陆曈骤然回神。</p>

这是苏南，不是常武县。</p>

丁勇死了，她没能救活他。</p>

全身上下忽然失去力气，陆曈身子晃了晃，被裴云暎一把扶住。</p>

裴云暎看着她。</p>

她脸色白得要命，嘴唇也没有半丝血色，目色更是空荡，看起来比方才的翠翠更危险，摇摇欲坠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p>

青年垂眸片刻，忽然低头抱住了她。</p>

苏南飞雪飘扬，夜里北风呜咽，雪黯风骄里，怀抱却充满暖意。</p>

陆曈缩在他怀中，对方的手轻轻拍着她后背，一下又一下，仿佛安抚，却让陆曈瞬间红了眼眶。</p>

丁勇那张黝黑的脸忽然变化，变成了父亲的脸，恍惚又变成母亲的声音，兄姊的叮嘱……</p>

她一直在想，如果家人还能见她一面，要对她说什么，叮咛嘱咐些什么，她猜测着无数可能，或许是要她报仇雪恨，或许是要她隐忍求全。如今，却在今夜的死别中，隐隐窥见一点端倪。</p>

离世前的父亲挣扎着想要与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原来只是：好好活着。</p>

如果她的爹娘、兄姊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应当说的就是这句话了吧。</p>

好好活着。</p>

人要往前看。</p>

她闭上眼，眼泪猝不及防掉了下来。</p>

……</p>

苏南的雪一夜未停，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p>

清晨时分，丁勇的尸体被带到刑场。</p>

丁勇死了，死在用新药的数日后，身上桃花斑本已褪去大半，却在这个猝不及防的夜晚倏然加深。</p>

染了疫病的尸体不可在疠所久留，翠翠不顾医官劝阻非要跟至刑场，亲眼看到丁勇被掩埋，在坟冢上放上一只小小的草蚂蚱。</p>

刑场黑土混着白雪，大大小小坟冢混在一处，有家人的，尚愿立个碑，更多的则是随地掩埋，与这片阴湿土地合为一体。</p>

陆曈站在冰天雪地中，望着远处渺渺长峰，忽而有几分恍惚。</p>

仿佛回到多年前，她从落梅峰上下来，在刑场中替芸娘寻找新鲜尸体。</p>

从一开始不适到渐渐麻木，她以为自己对这片土地早已习以为常，未曾想到再一次站在这里时，仍会为世间凄别动容。</p>

世事残酷。</p>

她在刑场站了许久。</p>

直到翠翠被医官们带回疠所，直到其他医官都已回去，漫天霜雪自苍穹洋洋洒洒落下，她独自一人站着，仿佛要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p>

一把伞从头顶撑了过来。</p>

落雪被挡在伞檐之外，她转身，裴云暎站在眼前。</p>

他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仿佛也明白她这一刻的惘然，把伞往她头顶偏了偏。</p>

伞不大，容不下全然两人，那些雪逃离了她，躲到了对方身上，落了他肩头满身。</p>

“你怎么还没走？”陆曈听见自己的声音。</p>

昨夜她在丁勇骤然离世后的失态被他尽收眼底，她一夜未睡，他便也一夜陪着。</p>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吗？”</p>

“我能有什么事？”</p>

“不要嘴硬，陆曈。”他神色沉寂下来，仿佛将她一眼看穿，“你明明很伤心。”</p>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洞悉人心。</p>

陆曈转过身往前走：“殿帅还是不要在这里多逗留了，此地全是疫者尸体，纵然大多被焚烧掩埋，呆久了仍可能对身体有害。早些离开吧。”</p>

身后人抓住她手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