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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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苏南的冬日很冷。</p>

同北地不同，南地的冷泛着股潮湿，像细细的针刺穿骨髓，冷气直往心里钻。</p>

疠所的人总是拥着潮湿的被褥，睡在阴冷的土地，木然听着门外风声，一夜又一夜，等第二日过去，许多人再不会醒来。</p>

不久，刑场就会燃起灰烟。</p>

死气笼罩着这里，注定被死亡笼罩之地，不值得多花心思。</p>

今日却不同。</p>

所有被褥都被重新换过，原先地铺换成了木板床，虽然狭窄，一床挨着一床，总归比潮湿地上好了许多。</p>

墙角四处堆放燃尽苍术，更有清苦药香渐渐传来，不时有穿灰青棉袍的医官们在疠所中走动，忙碌也使人安心。</p>

“希望”是很神奇的东西，纵然什么都没做，却似救命良方，今夜疠所的呻吟都已少了许多。</p>

门外风声细细，医官们都已歇息，狭窄的木床上，渐渐坐起一个人。</p>

小姑娘先是掀开身上被褥，探身去看睡在身边的父亲，见父亲未曾醒来，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到庙宇中那尊泥塑的神像之前。</p>

供桌空空如也，泥塑神像沉默俯视众生。疠所最拥挤的时候，这尊神佛也未被拆掉。</p>

无人动手，县衙的人也没有开口。</p>

身处绝境之人，神佛是唯一救命稻草。</p>

唯有祈求。</p>

每一个刚进疠所的人都会跪在垫子上祈求，仿佛这样就能更安心一点，但随着被抬出去的尸体越来越多，拜神的人也越来越少。</p>

翠翠在破垫上跪下来，虔诚看向头顶沉默的泥像。</p>

“神仙，求您保佑翠翠和阿爹活下来。”</p>

她在心里这样默默念着。</p>

翠翠今年七岁了。</p>

母亲和爹在富户人家为奴，她是少爷的玩伴，一家三口过得也算顺利。</p>

瘟疫来临时，所有人都不知所措。</p>

翠翠也得了病。</p>

富商将她扫地出门，念着昔日情分，叫她爹娘将翠翠送进疠所，他夫妇二人仍可留在府中。</p>

翠翠娘亲怎么也不肯。</p>

送进疠所，那就是等死，翠翠还那么小，需要人照顾。</p>

爹娘同翠翠一起离开富户家，独自照顾翠翠，可疫病凶猛，再如何提防，日日相处，爹娘也染上了。</p>

再后来，药也吃不上，苏南死了好多人，母亲病死，翠翠和父亲二人回到了疠所。</p>

爹总是说：“翠翠不怕，爹陪着你呢。”</p>

但她每日早晨醒来，都能看见自己身边的、昨日还好端端的人被一卷席子裹了拖出去，再没回来，心中越来越恐慌。</p>

她不想死，也不想阿爹死。</p>

“菩萨，”她心中默念，灯火中重重朝前磕头，“救救我们。”</p>

“求您救救我们。”</p>

夜色沉寂，疠所里的呻吟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北风呼啸着拍打庙门，把庙宇中灯火吹得摇摇将熄。</p>

一双鞋子在她面前停了下来。</p>

翠翠身子一僵。</p>

那是双踩满泥泞的棉鞋，往上，灰青裙角上有淡淡血痕并药材的污渍，翠翠抬头，灯烛下，女子眉眼秀致，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盯着她。</p>

翠翠瑟缩一下，嗫嚅着开口。</p>

“……陆医官。”</p>

这是翰林医官院的医官。</p>

翠翠记得这位女医官。</p>

从盛京来的医官们，其中年纪与爹爹差不多，只有三位年轻医官。</p>

那位姓林的女医官开朗爱笑，颇得病者喜爱，这位姓陆的医官却性情冷淡，不爱说话，翠翠有些怕她。</p>

“你在做什么？”陆曈问。</p>

“我在、在求神保佑。”</p>

女医官看着她，没说话。</p>

翠翠无端觉得有些心虚，医者在前，却拜的是神，或许有些冒犯。她抬头偷偷觑一眼陆曈，却见对方并没有生气的意思。</p>

她胆子大了些，问对方：“医官，神仙会来救我们吗？”</p>

“不会。”</p>

她回答得如此冷静无情，一瞬浇灭翠翠所有期翼，翠翠眼眶一红。</p>

“那我们会死吗？”</p>

女医官看着她：“不会。”</p>

翠翠一怔。</p>

“神仙不会救你，但我会救你，所有医官都会救你。”女医官的声音仍然平淡，但那平淡却无端让人安心了一些。</p>

“大夫就是救人的。”她说。</p>

翠翠望着她，眼眶渐渐有泪积蓄。</p>

“可是我怕。”</p>

她说：“爹爹手肘上红斑越来越深了，我娘死前，也是这样的。”</p>

小姑娘怯怯的，忍泪道：“最近，我也开始长了。”</p>

她伸手挽起袖子，白嫩的手臂上，生着大片大片红色斑块，像潋滟桃花。</p>

陆曈一愣。</p>

翠翠低下头，眼泪一滴滴砸落下来。</p>

她还记得娘快死的那几日，每日夜里躺在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竭力压着病痛呻吟。苏南城的药铺里，药草早被有钱人哄抢一空，疠所的那些稀薄汤药救不了任何人。她在夜里瞪大眼睛，注意着娘亲一举一动，可有一日没忍住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娘亲已被一卷席子盖住了，只露出一截垂下来的手臂，红斑深艳若紫。</p>

翠翠哭了起来，哭也不敢大声哭，低声啜泣着。</p>

“我娘就是死在疠所的，我怕死，也不想爹死……”</p>

疠所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病者翻身的窸窣声，不知是听见了，亦或是听见了却没有打断，拥挤的庙宇，仍维持一种沉闷的缄默。</p>

“别怕。”</p>

突然间，翠翠感到有人拉起了自己的手。</p>

女医官的手冰凉柔软，将她从垫子上拉了起来，对她道：“你看。”</p>

翠翠顺着医官的目光看去，供桌上，供果早已被饥饿的民众抢食一空，只有一盏烛火摆在台上。</p>

烛火幽微，昏黄微光成了寒夜里唯一暖意，燃烧灯烬爆开，结成一朵小小灯花。</p>

“昔日陆贾说，灯花爆而百事喜。古有占灯花法，灯花连连逐出爆者，主大喜。”</p>

仍是那副平淡的语气，翠翠抬眼，女大夫那双稍显漠然的眼在灯色下若宝石发亮。</p>

“无需忧心，此乃大喜之兆。”她说。</p>

像是陡然得了一束依靠，翠翠惶惑的心一瞬似有支柱，她用力点了点头，望着供桌上那盏烛火，眼泪和灯花一同落了下来。</p>

爹爹一定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p>

她抬头，看向面前那个女医官。</p>

女医官站在泥塑神像下，沉沉光焰照在她面巾上，那双稍显冷淡的眼眸似掠过一丝浅浅悲悯。</p>

像是神仙故事里，陡然出现救苦救难的女菩萨。</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