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再度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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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园中起了层白露。</p>

白露叫夏末的暑夜多了一丝清寂，再过几日就要立秋。</p>

府中安静，长廊有人提灯走过，隐约灯色在夜里忽明忽暗，若翩飞萤虫，停在一处房门跟前。</p>

崔岷推门走进书房。</p>

屋中灯亮了起来。</p>

四周渐被照亮，长桌上摆着几册医籍，日日打扫被清扫得很干净，墨砚都是上等的，桌角摆着一只绿玉竹盆栽，成色鲜亮，十分古雅。</p>

书房很大，看似简致，实则所摆器物陈设，皆是十分讲究。</p>

崔岷万分焦躁，忍不住舔了一下干涸起皮的嘴唇。忙了一整夜，他甚至不曾坐下喝口水。</p>

这书房是他亲自令人建好的。</p>

“沙沙——”</p>

崔岷微微皱眉。</p>

陆曈——</p>

时候还早，西街大多数商户门户紧闭，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从马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人穿件褐色长袍，下了马车后，打量一下四周，瞧见门前牌匾上写得龙飞凤舞的“仁心医馆”四字，顿了顿，朝铺子走去。</p>

所以身为天才的纪珣可以在医官院无所顾忌，陆曈却要处处受人欺凌。只要别人想，就能轻而易举将她发配南药房，被色鬼侍郎占便宜，对咬伤的恶犬下跪。</p>

柴房，就是他的书房。</p>

崔岷揉了揉额心。</p>

“不是。”</p>

“……我能说服她。”</p>

门房的小厮提着灯小跑到书房门前，跪伏在地：“老爷，太师府来人了！”</p>

粉碎声在夜里分外刺耳。</p>

戚清放下绸帕，看向崔岷，一双浑浊老眼灯色下越发灰淡，如颗死去多时的鱼眼珠，散发一种诡谲的死寂，使人胆寒。</p>

仁心医馆是个破落医馆，东家杜长卿是个纨绔，因陆曈的出现，小医馆起死回生。这医馆里除了杜长卿外，还有一个伙计和陆曈的丫鬟，陆曈进了翰林医官院后，医馆又招了个坐馆的平人老大夫。</p>

崔岷面上也被他抓出一条血印。</p>

毡帘被人掀起，陆曈从后院走了出来。</p>

“请问——”</p>

崔岷心中一紧。</p>

陆曈很聪明，所以在纪珣和裴云暎之间游走，将两位天之骄子耍得团团转。</p>

并无人应。</p>

崔岷伸手，按住眼皮。</p>

一辆马车在李子树下停了下来。</p>

青玉盘铜座烛台里，微晃的火苗照在他脸上，照亮眼角渐生的沟壑，照亮鬓边几星微白，竟多几分从前未有的沧桑。</p>

戚清没有说话。</p>

空了的药碗拿在手上，碗壁有浅浅汤药痕迹，干涸附在白瓷上，如洗不掉的污瑕。</p>

这是……</p>

说来奇怪，他少时睡柴房时，每日吃得粗陋，住得糟糕，偏偏睡得颇好，哪怕夜里漏雨，照样一觉到天明，只恨每日睡的时辰不够多，不能多休憩片刻。</p>

崔岷脑子一懵，一刹间，失声叫了起来。</p>

这人一身粗布麻衣，满头花白头发以布巾束起，杵着根拐杖，行走间一瘸一拐，似只不够灵活的田鼠，脚步都带着丝蹒跚的快活，嘴上直道：“刚才在院里收拾药材，这位——”</p>

屋中传来几声压抑咳嗽。</p>

崔岷出来时，已快要至卯时了。</p>

崔岷低头望着，目色闪过一丝轻蔑。</p>

戚玉台突犯癫疾，近月余时间，他在太师府尽心熬力，夜里在医官院辛苦至清晨。</p>

偏偏得裴云暎和纪珣另眼相待。</p>

他抬手，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掏出丝帕擦拭唇边药汁，忽而想到什么，问：“陆曈近来可有动向？”</p>

“老爷放心。”仆从道：“夫人少爷都睡下了。”</p>

崔岷安静看着四周。</p>

崔岷只觉自己胸腔那颗心被一根细细丝线再次悬紧，面对老者逼问的目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p>

崔岷瞧着戚玉台情状，一颗心如坠冰窖。</p>

戚玉台的婢女将他送至门口，崔岷与她嘱咐几句，才往门前马车走去。</p>

“再过不久，天章台祭典，宫中大礼，皇城百官皆至。”</p>

崔岷点头，伸手接过仆从手中汤药。</p>

一片凝滞里，又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p>

小厮抬起头，焦急开口。</p>

陆曈离开医官院也有些日子了。</p>

明面上，陆曈只得到停职的惩罚，已是他网开一面。</p>

他已许多年不曾这般劳累过度，先前还勉强支撑，戚玉台病愈后，才渐渐显出倦怠乏力之症。</p>

头上视线如一方重石，沉沉压在崔岷肩头，屋中铜炉分明放了冰块，凉爽得分明，他却感觉像是被人扔进炙烤火炉，慢慢地、慢慢地渗出满身冷汗。</p>

比他少时憧憬的更胜百倍。</p>

仁心医馆前，木门早已打开，里铺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面闪闪发亮的锦旗，一盏风灯搁在木柜前，把昏暗清晨装点得越发宁谧。</p>

这几日，隔三差五他眼皮都会跳几下，崔岷总觉不安，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p>

他知道这个医馆。</p>

“仁心医馆？”</p>

书房门发出一声轻响，仆从自外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p>

他与陆曈，都是权贵的玩物，一条狗罢了。</p>

但同样只是平人。</p>

他佝偻着腰，低头道：“大人，公子身微热，先前是遇火受惊，风邪入并于阳所为，风邪入血……”</p>

他语调平静，宛如出事之人并非自己儿子。</p>

院中不时响起人匆匆脚步声，院中昏昧风灯下，有人压抑的低吼和器物摔碎的声音隐隐从窗缝中飘来，其中夹杂细细哭声与厉嚎，暗夜里显出几分可怖。</p>

许久，崔岷开口：“我会说服她。”</p>

如今戚玉台更似脑脉养失、髓海不充。是以无论他用何药，行如何针刺，戚玉台都毫无反应。</p>

崔岷知自己损伤心脾，是以气血乏源，心神失养，是以日日让下人熬煮养心安神的保元养心汤养复。</p>

他看向榻上被拉扯着的戚玉台，目色似怜悯，又似有一丝隐隐的厌恶。</p>

崔岷闭了闭眼。</p>

崔岷松手，车帘垂下。</p>

“砰——”</p>

更何况，还有太师府。</p>

“我知此事为难。”</p>

崔岷一怔，不觉手一松。</p>

这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p>

“崔院使也是有子女之人，应当更能与老夫感同身受。”</p>

岂止是发病，这一次戚玉台的症像，分明比上一次厉害许多。他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使戚玉台平静，若非最后戚玉台力竭困乏，终于睡下，不知还要折腾多久。</p>

车轮噜噜转动，驶过盛京黑暗与白昼交界之处，心腹迟疑：“可陆曈被停职，心中一定对院使生怨，真的会答应给戚公子治病吗？”</p>

戚清摇头：“自丰乐楼大火一案，京中流言四起。直到玉台重归司礼府，谣言方才止息。”</p>

陆曈是苏南人，从外地来盛京投奔亲眷，不知为何流落西街，因有一点医术，遂在西街坐馆。</p>

这些日子，医官院并无他事发生。纪珣和林丹青来问过几次，皆无功而返。</p>

崔岷提高声音：“有人在吗？”</p>

戚清握着绸帕，低头咳嗽几声，雪白绸帕上染上淡红丝迹。</p>

崔岷看了碗中褐色汤药一眼，问：“别吵醒夫人少爷。”</p>

戚玉台被两个仆从按着，发丝蓬乱，满眼血丝，正奋力挣扎，试图挣脱身侧人的桎梏，手足乱挠，称有人逼害自己。</p>

一刹间，只觉遍体生寒。</p>

“崔院使，”他咳嗽几声，才慢慢地道：“你不是说，我儿之疾，已然痊愈了吗？”</p>

他抹了把额上汗：“请大人再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一定竭尽全力为公子医治！”</p>

夜色越来越浓，浓得看不见一粒星。天地好似变成了个巨大窟窿，沉沉要把一切吞没。</p>

他可以给陆曈想要的，有天赋又不甘平凡、自恃才华的平人心中最向往的东西，他再清楚不过。只要陆曈想，他甚至可以帮她坐上副院使之位。</p>

……</p>

无人说话。</p>

他也曾问过戚清，事关戚玉台的病，戚清不可能隐瞒，这些日子，戚玉台出行皆有人跟随，并未出现任何异常。</p>

他抬手，身侧管家忙将他扶着站起身来。</p>

老者眼皮轻抬，昏昧的眼睛总像蒙着白翳，看不清情绪。</p>

他背着医箱，上了门口等候的马车，心腹见他面上血痕，大吃一惊，询问道：“院使，戚公子果然发病了？”</p>

譬如今夜，他又睡不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