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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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p>

屋内滚滚浓烟。</p>

戚玉台捂着口鼻，慌忙看向四周。</p>

火势刚起的时候，他没有察觉，只顾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觉时，火苗已经很大了。</p>

丰乐楼客房里四处悬挂樱桃色布幔纱帐，所谓“流苏斗帐香烟起，云木屏风烛影深”，然而此刻纱帐被火光一舔，轰然一阵巨响，只使人心中更加绝望。</p>

与他扭打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他被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偏偏窗户打不开，门前火势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开。</p>

服用寒食散的热意与激荡早已从身上尽数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p>

申奉应精神一振，夜里出差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光。</p>

火势不算小，木阁楼也易燃难灭，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两个军巡铺屋，水囊人手都备得充足。整座楼里所有人都救了出来，如果再晚半个时辰，再想救阁楼上的人恐怕就没这么容易。</p>

楼下火势渐小。</p>

不过这么大官，应当不会有人敢冒充。</p>

戚玉台呆了一下，慢慢低下头。</p>

莽明乡处处是茶园，茶是新摘茶叶，然而到底廉价，盛在土碗里，显得粗糙寡淡。</p>

戚玉台只觉不可思议。</p>

戚玉台魂飞魄散。</p>

那分明是个傻子！</p>

屋中温煦的气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丝烦躁，戚玉台忍住不耐，竭力维持温和语气，道：“多点银子不是坏事。”</p>

买卖的人跑了好几趟，皆是无功而返，若是寻常，戚玉台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诱，对付这样的贱民，总是轻而易举。</p>

申奉应一愣。</p>

不行，他不想死！</p>

戚玉台扭头看向门口，紧闭的大门前一根横梁砸下，恰好燃起一堵火墙，短短几步，犹如天堑，将他与出路隔开。</p>

他都没见过太师呢！</p>

戚玉台站起身。</p>

那幅取代了他喜欢的美人垂泪图、看起来不怎么令人舒适的惊蛰春雷画被火燎了一半，绢页卷曲，却似梨园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头另一番景象来。</p>

戚玉台脑子一炸。</p>

那段日子，戚玉台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崔岷每日来为他行诊，深夜才归。妹妹以泪洗面，父亲神色郁郁。</p>

……</p>

他有心想与父亲重修于好，于是决定为父亲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礼物。</p>

莽明乡是个小乡，庄户与庄户一户一户离得很远，杨翁家贫更在最荒芜的一块土地，四面都无人烟。他本不在意，奈何这妇人声声凄厉，屋中老汉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凉意，戚玉台一脚踢开对方，冲护卫使了个眼色。</p>

这样一来，有杨大郎作证帮忙，杨家的事了结起来也会很简单，不至于惊动父亲。他总不想让父亲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人。</p>

他凄声喊道。</p>

“我和邻家茶园的主人说好，将来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园里帮忙干活，不需几个钱，管他吃喝，生了病给买药就是。”</p>

只听“咚”的一声响。</p>

没想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农人，竟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p>

是只很漂亮的画眉，藏在檐下挂着的铜鸟笼里，正声声欢唱，啼声是与别处画眉截然不同的清亮。</p>

戚玉台站在窗前，嘲笑地看着这一家人。</p>

杨家那一场大火烧得异常猛烈，将屋内一切烧得几如灰烬。</p>

无人喂养，画眉早已饿死了，羽翅暗淡凌乱，僵硬干瘪成一团。</p>

这对老夫妇，一个女儿已经死了，另一个儿子是个傻子，他二人都已年迈，陪不了儿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笔银钱。</p>

他今日来到此地，不是为了看这一家人演这出可笑的、令人作呕的父慈子孝戏码，他是来买画眉的。</p>

老翁看着他，那双写满了与自己父亲截然不同沧桑劳碌的眼睛望着他，闪烁着智慧的光芒。</p>

老汉被推得往后一摔，一声没吭，桌上茶盏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着，再没了声息。</p>

地上人颤了颤，慢慢松开抱头的手，一点一点抬起脸来。</p>

戚玉台倏然僵住。</p>

“杨翁……”</p>

杨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变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样。</p>

护卫上前，拔刀而过，银光闪过，屋中尖叫顿时止息。</p>

他被护卫狠狠一推。</p>

戚玉台反手握住对方手，恶狠狠一推——</p>

“戚公子……”</p>

老翁与画眉画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几乎与真人并无二致，一人一鸟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画外人，而在这四周，则散落无数展翅画眉，一眼看去，铺天盖地袭来，尖吻朝着人眼睛啄下——</p>

当今朝中就一个太师，太师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p>

那只苍老的手抓住戚玉台的胳膊，粗糙老茧磨得人不适，方才蔼然的脸此刻全是惊怒，因老迈而越发显得这张脸可厌。</p>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画眉图就在他面前，老汉与雀鸟都是同样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鲜茶叶的奇异芬芳钻进他鼻尖，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乡的茶园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p>

戚玉台撩开袍角，迈步从妇人尸体上跨过，谁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只认真玩着手中树枝的傻儿子像是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一下子从屋中跑出来。</p>

桌下，鲜红的血渐渐流淌过来。</p>

戚玉台让护卫围着杨大郎，提出要给他一笔银子。</p>

门外，几个护卫跟着站起，牢牢守住院门。</p>

鸟笼中，一只画眉百啭千声，活泼灵俏，鸟笼前则站着个须发全白的老翁，他做农人打扮，一只手指屈着，正逗玩鸟笼中的画眉。</p>

父亲令崔岷为他诊治。</p>

当时莽明乡乡民们都在茶园干活，一片屋舍并无人来，后来纵然也觉出几分不对，仍无一人敢开口置疑。</p>

戚玉台正要再说话，听见面前老头儿道：“再者，画眉是我闺女阿瑶生前最喜欢的鸟儿，我不能卖了它。”</p>

“爹、娘、娘！”</p>

既甩掉了这群累赘，又能拿着丰厚银两逍遥。那些银两足够杨大郎买下一整个茶园、不，足够他在盛京城里买一处新宅，再娶一个年轻新妇，戚玉台想不出来对方不答应的理由。</p>

戚玉台心中轻蔑，方才一瞬的复杂转瞬逝去，重新变得冷漠。</p>

申奉应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师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对方一命，也算卖了个好，不说连升三级，升个一级应当不为过吧！</p>

他一路小跑到凉棚下，轻咳一声，端出一个严肃而不失亲切的笑容，问：“戚公子在哪？”</p>

杨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p>

戚玉台睁大眼睛，下意识后退两步，嘴唇翕动间似微弱呻吟。</p>

戚玉台惨叫一声，抱头蹲了下来。</p>

……</p>

只有更浓重的血腥气慢慢袭来。</p>

姓杨的老头不识好歹，拒绝了他一片好意，这个与杨家非亲非故的男人应该会聪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银两。</p>

老汉原本欣然的笑渐渐变得凝重，望着走向门外的戚玉台：“公子这是想干什么？”</p>

他的父亲，当今太师从小到大，不曾真心夸过他，更勿用提用这样肯定的目光看过自己。</p>

戚玉台有片刻慌乱。</p>

“我本来想用五百金来买你这只画眉。”他说，“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一个铜板都不想给了。”</p>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见不得画眉。</p>

戚玉台叫护卫留在院子里，自己进了屋，不多时，一名老妪从后院出来，倒了几杯茶给他几人。</p>

春雷图之下，竟然还藏着另一幅图！</p>

一个傻子，不给他多留点银子，凭什么养活他？就凭在地里刨泥吗？</p>

老汉道：“阿呆——”他叫自己儿子这名字，却叫得并无揶揄讽刺，望着儿子的目光温和慈爱，“阿呆不傻，阿呆只是有些呆罢了。”</p>

父亲干脆驱走府邸中所有鸟雀，太师府上上下下再也寻不到一只鸟。</p>

哪来的声音？</p>

这里怎么会有画眉！</p>

杨翁家的那只画眉当日被他带走，仍锁在鸟笼中，后来他回府后，伤重、心悸、调养……府中上下都忘了那只画眉，等过了月余记起时才在花房里找到。</p>

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幽怨的，像是隔着很远传来。</p>

男人的哭号听起来虚伪又可笑。</p>

戚玉台没喝那杯茶，只抬头环顾四周。</p>

戚玉台“噗”的笑了一声，漠然走出屋舍。</p>

至于那只画眉……</p>

申奉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眼前人兀地惊悸跳起来，一把抓住申奉应袍角，疯疯癫癫地开口：“画眉，你有没有看到画眉？好多好多画眉！”</p>

自他脑后，渐渐氤氲出一团嫣红的血，在地上渐渐蔓延开来。</p>

戚公子怎么会来丰乐楼，以他家资，应当去城南清河街吧？</p>

如看一出热闹杂戏。</p>

他看着眼前的聪明人，感到舒心极了，先前对这屋中夫妇、傻儿子的介怀顿时一扫而光，仿佛打了胜仗，又或是证明了自己。</p>

这根本就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p>

“阿呆”虽心智似孩童，人却生得高大，杨翁夫妇将他照料得很好，衣着干净，面色也红润。那双澄澈懵懂的眸愤然盯着他，焦急地、怒立地挥动手中树枝。</p>

杨翁家除了六十岁的杨翁，还有他同样年迈的妻子，他儿子生来脑子有些问题，只能做些简单活计，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还有一女儿，前两年也病故了。</p>

申奉应拨开人群，低头一看。</p>

戚玉台心中轻蔑，这些低贱平人，或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p>

护卫一脚将他踢了回去。</p>

那是一副极漂亮的画眉图。</p>

像是被吓着了。</p>

不过临死前能当个富裕鬼，这辈子也算划得来了。</p>

画眉在笼中凄厉欢唱，欢唱或是哀泣，总归都是同一种清脆歌声。</p>

狭小茅舍里，三人零散着并在一处，被血河淹没。</p>

火是从最上头一层起来的，因此顶阁的火也最难扑灭，且木梁被大火一烧极易坍塌，他没再让巡铺们上去，已经烧了这么久，再灭火无甚意义，总归人都没事，就不必让巡铺再冒无谓风险。</p>

像个笑话。</p>

老妇哭喊着：“不许走，你这个杀人凶手！救命——来人啊——”</p>

老汉血淋淋的脸对着他，在火海里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叫他：“阿呆——”</p>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转身，忽然听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护卫叫了一声“公子小心——”</p>

戚玉台也没料到对方如此虚弱，不由呆了一呆。</p>

盛京人皆知太师爱鸟，府中豢养白鹤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欢的，是画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