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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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长安变乱，隋唐旧都被蛮族一把火烧了之后，东都洛阳的南市就成了大梁最繁华之地，虽然不像前朝时候有那么多的胡商，也是南北杂货一应俱全，南吴糖、西蜀锦、北疆棉、东海珠……只要有银钱在手，无所不有。除了货品之外，食肆酒垆、胡姬雅乐也满布于街市，热气蒸腾，酒香迎面，还有阵阵乐声掺在讨价还价的杂音中，货多热闹多，人也多，穿麻的平民、穿袍的文士，穿绸的世家管事，穿锦的贵人摩肩擦踵，骡马蹄子与踩着破草鞋的泥脚相交错。</p>

吏部侍郎裴道真坐在一家食肆的二楼，楼下蒸笼一起，他在上面呼吸之间尽是荤香，香气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他今天独自来此，连个仆从也没有，有心喝碗茶静心也没人张罗。</p>

他出身世家，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可有人偏要在这卖蒸猪头的食肆里与他商谈，他又能如何呢？</p>

看了一眼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裴道真叹了一口气，转头道：</p>

“店家，给我上碗热水。”</p>

那店家应了一声，转身要下楼却被人在手里拍了一串钱。</p>

“不用你家热水，劳你找个小童去林家货行给我提一坛鹅黄酒，多了的钱就先寄在柜上。”</p>

给钱之人又对裴道真笑着说说：</p>

“裴侍郎少在这等市井之地走动，怕是不知这店家卖的是蒸猪头，给客人的热水也与猪头一锅而出，浑浊不堪，难以入口。”</p>

这人穿了一身青色袍衫，笑得很是可亲，仔细一看，不仅身高臂长，步履矫健，更是眉目如画，一副好样貌硬是看呆了那店家。</p>

裴道真也不由笑了：“定远公一身青袍，颇有潘安宋玉之姿。”</p>

此时，卫蔷已经端坐案前，与裴道真相对。</p>

“得裴侍郎谬赞，我不靠我这容貌多引两个妙女子回北疆，怕是说不过去了。”</p>

裴道真微微一笑，眼睛周围起了一层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是被称作“裴郎”的风流人物，虽然是身处卖蒸猪头的食肆，凭一笑也能让人忘俗。</p>

他说：“国公大人，北疆是真心想用女子为官？”</p>

“裴侍郎经手了北疆官员入册一事，难道没有查过北疆官册？光是麟州一州之地，叶刺史以下，女官三十余，占一州在册官员六成，另有七十余女吏，占总数七成有余。”</p>

裴道真低着头叹了一声，道：“国公大人，实不相瞒，初看那官册，我还以为是北疆为了多跟朝廷要些俸禄，不仅擅加官职，还把一众官吏的妻子皆算了进去，若非崔世兄提点，下官实在想不到国公大人竟然真让女子掌一州政务。是下官短浅，国公之功业，下官未见过，也未想过。”</p>

卫蔷笑着说：“这实在不算什么功业，被蛮族踩踏了多年，北疆多地能找到人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再拘泥男女？偏偏又落到了我这个不通政务的人手中，只想着让北疆百姓多吃一口饭，少流几滴血，又得先皇恩准，才摸索着自建了一套班底。”</p>

冀州裴氏自前唐便世代入朝，是真正仕宦之家，论对官制的了解，远非其他世家可比，听见卫蔷自称是“摸索自建”了班底，他沉吟了片刻，才说：</p>

“财、民、建、农、教、商、工、医，有这八部管百姓诸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在下官看来，这八部之设不为权如何用，而为民如何活，国公这番‘摸索’，自秦至此，下官竟未曾见过。”</p>

卫蔷哈哈一笑，摸了一下腰间大刀，才道：“大概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千古未有的女国公的吧。”</p>

恰好蒸猪头与鹅黄酒一齐到了，两人暂停言语，看着店家布菜倒酒。</p>

蒸猪头就是取了煮过后去骨的猪头切块上锅蒸到酥烂，端来案上肥瘦相间，溢油流香，旁边另放了一小碟，装了蒜酱。</p>

鹅黄酒乃是越地米酒，色黄澄澈，犹如琥珀。</p>

佐猪头吃的主食就是撒了胡麻的胡饼。</p>

这肉块颇大，裴道真看了一眼，再看看左右，只见不少人弃箸举刀将肉切而食之。</p>

正犹豫间，他面前被人递来一把短刀。</p>

“裴侍郎不如用这刀切肉。”</p>

“那国公大人你……”</p>

裴道真抬头，只见卫蔷另一手上拿出了一团白线，他便接过了那刀。</p>

短刀出鞘，见多识广的裴侍郎心中一惊。</p>

这貌不惊人的短刀，内里竟然是精钢所造。</p>

一刀划在肥烂猪肉上，所到之处汁水横溢，肉极轻巧地就成了两片。</p>

裴道真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定远公，又见她手中白线坚韧，来回几下，就将肉割开，竟然连肉汤都没沾多少。</p>

再低头看看手中短刀，裴道真深吸一口气，端起酒一饮而下。</p>

“国公大人，您不是请我吃着蒸猪头，而是给我看这刀与线吧？”</p>

卫蔷咽下口中香肉，抬头笑着说：“那裴侍郎可满意眼中所见？我今日便是想告诉裴侍郎，北疆虽然贫寒，也有钢刀，可护裴家姑娘安稳，也有这棉，可保裴家姑娘衣食无忧，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p>

话入正题，裴道真微微低头，压着心中酸涩道：“国公大人，我家阿盈刚过十二岁，在家时也不过做些绣花扑蝶之事，我想了几日也想不出这般小女儿如何能为官吏，去了北疆，您想让她做何事？”</p>

他对面，卫蔷又切了一块肉，口中道：“裴家姑娘，自然精通诗书，财教医三部从整理书籍的书吏开始做起，经年累月，做到一州部司长官自然不在话下。”</p>

手中一顿，卫蔷笑着说：“裴大人，你若是想让她女承父业，北疆除了有监察司之外，也有定远军胜邪部协同监察文武官员，兼代官吏选拔之责……”</p>

“不！下官并无此意。”</p>

裴道真抬起头，直视着定远公。</p>

“还请国公大人体恤下官与拙荆的思女之情，我并非不愿女儿去北疆，只是……只是，下官从未想过。”</p>

裴道真是个真性情之人，不然在于家他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儿子骂郑裘作红花猪，可越是真性情，面对养在膝下的小女儿要去北疆之事便越是伤心无措。</p>

见他这般情状，卫蔷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将棉线放在了案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