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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梁朝伟……”有乐在廊间摇扇张望道,“啊,不对。应该是梁朝钟。先前听谁提过其乃广东名士,留发不留头。”
蚊样家伙红着眼圈,一迳长嘘短叹。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句苏轼的词,随着信包吞烟吐雾,从后院飘萦而出。檐外薄雨葱濛,宗麟在树影里郁闷道,“饭不重要饭很重要。让我在这儿干等了半天,饭在哪里”
伴以爆葱之声,有个圆头圆脑之人搁勺出厨,以圆浑和润的语音说道:“葱花炒面饼。大家快趁热吃……”
宗麟端坐在那里,瞥了一眼,微哼道:“怎么不是葱花炒蛋面饼有什么好吃的……”
“拜托,给个面子。”圆头圆脑之人捧盘置席,在香气氤氲间语声温润地说道,“我是和尚。做个炒饼就好,蛋这个东西它有可能划入‘荤’的范畴,想想就算了。我们这里的出家人跟你们那边不一样,你们什么都不讲究,杀生还结婚,四处泡妞,毫无佛门规矩……”
宗麟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看看你,才五十来岁就模样衰老成这样。那都是不讲究的后果……”
其畔几个更老的老僧不顾口齿漏风,拿着筷子朝宗麟那边纷声嗤笑。宗麟恼哼道:“口齿漏风就不要学人说那么多废话,看看你们,多少岁了,牙没长齐,省点口舌,吃你们的炒饼。自幼出家,在庙里从小沙弥当到老和尚,没见过世面就像你们这样只会傻笑,泡过妞没有”老僧们纷用筷子指着他,取笑道:“你是假和尚。”
“没错,他就是冒充的假和尚,”有乐摇扇入席,在老僧环绕之间坐下来说道,“而且还是个叛徒。半路改投了耶稣门下……”
“南直隶教案前后,”有个圆浑和润之语在席间叹道,“耶稣会在我们这里渐已混不开了。有些狂热的传教士们,认为利玛窦过于迁就中原的文人士大夫,在利玛窦去世之后,开始改变利氏的传道习惯,采取激进方式,坚决排斥儒家思想,严禁教民祭天、祭祖、拜孔子,激起了人们的反感与怀疑,酿成‘教案’,传教士们被驱逐,在中原之域几乎无立足之地。教案由当时南直隶的礼部侍郎沈榷发起,连上三张奏书给万历皇帝,指责传教士向国人示好,是为了收买人心,以图在适当时候加以倾覆。他还说传教士与白莲教有染,图谋不轨,徐光启上疏辩护不果。王丰肃、谢务禄亦即曾德昭等传教士被逮捕,庞迪我、熊三拔等传教士被押解出境。其实沈榷最初的两次尝试并没有成功,第三次他联合了皇帝的一位亲信和其他几位高官共同攻击耶稣教,终告得逞。教案持续了三年,朝廷最后下令‘禁教’,勒令将传教士驱逐出境。于是传教士有些被杀,有些下在监里,日后又被驱逐出境。当时传教士大多撤退到澳门,有些则躲在信徒家中,不能再公开传道。直到崇祯年间,因推算日、月蚀的士大夫屡屡出错,使崇祯皇帝十分不满,于是又准许传教士进入,不久又再度活跃起来了。随着耶稣徒徐光启入阁,成为内阁次辅,官至崇祯朝廷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沈榷被撤职,耶稣会又重新恢复了活动。”
“物极必反,凡事皆然。”宗麟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我们这边还是讲究中庸之道的,不像你们那样爱走极端。后来你们那边发生的事情,朝着把耶稣教徒赶尽杀绝的方向折腾,不给人留一点余地,就玩得太过份了。所以我常说你们做事不讲究,容易偏执过激,死板又爱走极端。看看你,才五十来岁就衰颓成这样……”
“我们那边后来发生什么了”宗麟在老僧们拿筷子指指点点之间郁闷道,“我穿越过来的时候,耶稣会在我们那里很吃香呀。不过你别再拿筷子朝我指指戳戳,我之所以长得急了,那是因为出道太早。毕竟未满三岁就做官,虚龄四岁便被幕府委以一方守护的重任,自幼操劳国事,我忙到没有童年,你知道吗听说过‘鞠躬尽瘁’没有诸葛亮其实也长得很急,尤其是日后操劳过度,所以他死得早。才五十来岁就殒落……”
小珠子忍不住嘀咕:“你比诸葛亮多活了三年。他享年五十四岁,恰如其言,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忠臣与智者的代表人物。”
宗麟懊恼转觑道:“谁在后边窃窃私语我看戏最烦‘剧透’知道吗告诉你们这些老和尚,不要自以为是。我跟你们说个最终极的‘剧透’,在你们拿筷子指指戳戳我的五百年后,人类世界完蛋了。”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我也给你说个‘剧透’,后来你家被幸侃和义弘他们‘完虐’了……”见其边说边咧嘴大笑,宗麟忿欲掐之,圆头圆脑之人忙加劝阻,语声浑润的说道:“嗨呀,别这样互掐。道独师父,拜托你老人家也少说一句!”
“他就是世称空隐宗宝的道独禅师”蚊样家伙讶望道,“据记载,其圆寂的时候才不过六十一岁,想不到现下就过早衰颓成这样了。咦,他怎么识得宗麟大人的来历”
“人家毕竟是高僧,”信孝捧着小鱼在廊檐下说道,“说不定也有穿越过。你没看他外形摧颓成那样么就跟蚊样家伙差不多……”
有乐闻言不安,转望道:“摧颓那我们以后还是少穿越一点为妙,以免我‘颜值’下降太快……”宗麟冷哼道:“这点你们倒无须担心,我看你们越来越幼稚了。尤其是你家信雄,再不赶快找回来,只怕他真要变成婴儿,以甜美的啼声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我难抑困惑道:“这是什么时候啊刚才那个白面微须之人看着好眼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信孝捧着小鱼在檐下说道:“我也觉得似乎脸熟,他长相有点像‘博浪沙’露过面的张良,以及竹林七贤的稽康,或许还包括‘成都之乱’提灯出场过的皇甫闿,以及医院骑士团的老白。甚而至于,隐约也有几分神似我们那边的丹羽长秀。”
有乐抬扇遮嘴,小声问道:“你们觉不觉得席间那个圆头圆脑、说话好听之人有点像精致浓缩版式的幸侃”信包歪靠在藤椅上吞烟吐雾的转觑道:“那是谁呀”
“天然和尚,”旁边一人沿廊踩蚁而近,朗声说道,“俗姓曾,名起莘,字宅师,又号瞎堂。世为邑中望族,三十三岁落发,嗣法长庆空隐道独。天然和尚盛年出家为僧,从在俗到出家其间实际经历了一番转折……”
“人生充满了转折,”圆头圆脑之人语声温润的说道,“然而有些人只走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凡事都得留一线,不能太绝对了。尽管如此,战略关乎选择。明廷走到这一步,庙堂高处的决策者刚愎自用,把整手好牌打烂。小熊大人已经做出了他此生的抉择,毅然奉召赴汤蹈火。好在念念不忘,终有回响。故人不意光降玉临,给他一个告慰。没想到他当年邂逅于花间流水断桥的涤足姑娘还这样年轻,果然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小熊是名将,”踩蚁之人在我旁边叹道,“姑娘有如名将脖子上一把刀。我看他活着离开,其实已经死了。情深不寿,爱杀人。男人一动情就愚蠢,命运的船早已载着你们两人各自荡远,谁也不在谁身边。又何必回来使他心乱既临大敌当前,内忧外患,主帅心乱就要死很多人。”
“粱朝伟……”有乐以扇遮嘴,悄转到我身后不安地低言道,“啊,不对。梁朝钟为什么用厌弃的眼神这样看你呀”
“自古以来,不乏有人显得‘厌女’。”圆头圆脑之人语声浑润的说道,“但那未必真是讨厌而已。有些女人感情太丰富,加上长得好看,所以纠缠的事情就多。因此,总有人觉得女人是红颜祸水。老二先生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五千年来如此,五万年后也是这般模样。吃完饭你们就赶紧走罢,到我老师父那里避一避,上庐山住去一些熟人家里。我看梁朝钟变得目光不善,恐怕两广将士不会容留你们在此……”
我蹙眉瞅着那踩蚁之人沿廊走开,自去廊角同几个面色难看之人交头接耳,我困惑不解地转问:“为什么这样啊”
“你来得不是时候。”圆头圆脑之人不知何时悄至我身旁,仰望檐外雨帘,手拈念珠自叹,“眼下既临大明生死关头,恐怕熊总理已是朝廷所能打出的最后一张好牌。快没别的牌了,只剩这寥寥几张可出。打一张毁一张,谁也不好使。我后悔让你们住在这里,昨晚你们一来,便后悔让你们留下。但看一个个疲颓已极,其中有的同伴还带伤至此,究出不忍……”
“谁知道怎么会突然撞过来这里”有乐不禁犹有余悸的说道,“会稽观潮那边太危险了。都怪宗滴乱拿人家东西,引得秦兵纷纷追涌而至,我还看见其中有一个形迹蹊跷之人,动作僵硬地混杂在里面,袖下悄攥一根尖芒莹闪的锐器,越众而行,趁乱向咱们逼近。若不是蚊样家伙及时带领我们撞东西穿越走,恐怕当场就要猝遭突袭,化为一沱沱脓水消失……”
“那是秦始皇最后一趟出游,”信孝捧着小鱼凑过来说道,“沿长江东至会稽,射杀一鱼巨大。又沿海北巡山东莱州,西返咸阳途中驾崩于沙丘。本来应该由蒙氏兄弟辅佐公子扶苏继位,可包藏祸心的赵高对秦始皇的死秘而不宣,采用‘鱼分龙臭’的伎俩,把发臭的鱼放在秦始皇的灵车上,以防别人疑心,瞒天过海,矫诏遗嘱。宦官赵高胁迫左相李斯发动‘沙丘之变’,他们合谋篡改了始皇的传位诏书,使少子胡亥取长子扶苏而代之,成为秦二世。赵高先后逼死蒙氏兄弟,腰斩李斯,把秦二世玩弄于股掌之中,骄横专权,指鹿为马,使秦国迅速踏上灭亡之路。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吴广以扶苏、项燕为名发动大泽乡起义,战火席卷四方,六国也纷纷复辟,秦王朝风雨飘摇,两年后就灭亡了。幸好我们跑得快,不然难免亦遭毒手……”
有乐摇扇转问:“后来信雄怎么会出现在‘指鹿为马’那里,难道他又回去过”小珠子忍不住嘀咕:“搞不好你们也回去过,陪李斯和赵高一起战战兢兢地坐在发臭的鱼车上,冒着炎热天气,簇拥着秦始皇遗体,与之交谈,装作他还没死,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巡游,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暑期……”
信澄着地一滚,不知从哪处角落冒出来,以巾掩面,挨近探问:“什么鱼呀”小珠子告诉:“就是秦始皇射死的那条大鱼,他要一路拉回去给人看,可是天热,很快就臭了。不知你们坐在臭鱼上面是什么滋味”
信孝一听,忙把鱼碗搁下,苦着脸说道:“我鼻子很灵敏的,不想这样一路被臭味熏来熏去。”
我坐到廊栏那儿,提裾抬足,转身向他悄问:“有没闻到什么味道”有乐伸扇拍打,在旁说道:“脚味谁没有,或多或少而已。有些人爱闻,有的人不怎么喜欢。我属于后者,你立马收回……”
圆头圆脑之人唏嘘感叹:“难怪小熊喜欢,你们那边的姑娘跟我们这里不一样。果然大大咧咧惯了,就像纯朴村姑差不多。但在我们这儿,罕见天足。多是三寸金莲,从小缠足,紧裹得变成畸形,加上不常洗脚,气味奇臭,而且还不太容易给人看到。妇女们深受礼教束缚之苦,哪有这么多浑出天然之足小熊常跟我言及当年见闻,说他留下这方面美好的印象,记忆犹深。我早年游历你们那边,曾随师门长辈前往交流洞宗禅法心得,对此亦有不一般的体会,深知天然之好。那年我还去过香洲先生舅姥爷联手池田家新开的‘涤足园’……”
恒兴在树影掩映之间探头探脑,朝这边目光严肃而觑,低声询问:“挡在脚前那人是谁来着先前似乎看见他在前庭陪人烹茶闲扯,怎么有客不陪,却晃进来这里杵着……”信包歪靠在藤椅上,叼烟回答:“天然和尚。他们曹洞宗常年有人到咱们那边传法。其实从古到今,各方面的人往来很多。有些心胸狭隘之辈不喜欢这样,人为制造隔阂,不承认事实,甚至挑拨离间。还愣要以鉴真和尚数次东渡为例,胡扯什么‘渡海不便,交流很难’,这么容易都渡不过,那是笨。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蠢即坏。自古以来多少人都渡来渡去,你看看正史所载,光在秦汉期间就有多少五胡十六国时期,为逃避战乱,一次就渡过了好几万户,当时关门海峡多热闹这还不算百济复国运动失败后更大规模的移民潮,尤其是两晋、五代、两宋的迁徙潮,帆影蔽天,船群穿流如鲫。当然遇溺的应该也有不少……”
“我不喜欢陪权贵瞎混,”圆头圆脑之人拈着念珠在我旁边语声温润的说道,“多数权奸往往鼠肚鸡肠。高居庙堂之上,心术不正,爱动歪脑筋。盘算个没完没了,一本帐还总是没算对。整天玩权谋却说要‘拼經濟’,然而經濟是能拼得出来的吗哪儿的前景充满不确定,那里的生意就做不下。因为人们没信心,老百姓的一点钱财也快被糊弄没了。还怎么忽悠谁敢往充满不确定的环境里乱投钱,权奸把世道搞乱,正经人怎敢跟他们做买卖甚或一打起仗来,砸上家当还丢了命儿。然而小熊不一样,此前他把两广治理得很好,怎奈大环境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篮子掉了,蛋总是要破……”
恒兴在树影掩遮的间隙恼觑道:“他挡住我视野了。话还这么多,真是闲得蛋疼……”我放下裙裾,蹙眉转问:“昨天我们是怎么过来这里的呀我只记得好像摔到海滨有很多大船的地方,转眼似又被人追着跑,当时我累坏了,就像一下子扛过好多袋大米,身子骨快要压垮掉……”小珠子在耳后嘀咕:“你突然弄出那个球状屏障,及时罩住大伙儿,自己可能因而难免玩脱了,全身虚乏无力。”
有乐伸扇往旁一拍,说道:“当时我只顾拉着你跑避秦兵追逐,连想也没想就跟着蚊样家伙撞过来了,突然两眼一抹黑,不知撞到了哪里的雨夜庭园,摸黑觅不着出处,好在此间主人还算热情好客,爽快地留咱们睡下歇脚……”蚊样家伙瑟缩道:“我也莫明所以,不过天然和尚说他认识跟咱们一起的姑娘,而且他那位睡不着就提灯守夜的驼背老师伯声称年轻时见过宗麟公。”
“我那位龙山师伯早年去过丰州,”圆头圆脑之人攥捏念珠说道,“其称曾是道雪公的座上宾。至于此位小姑娘,后来我随师叔伯到‘涤足园’接小熊离开,那时我们见过面。不知她为何忘记”
有乐摇了摇扇,朝我这边挤挤眼睛,说道:“谁晓得其中有何瓜葛,或许撞到脑子犯迷糊也说不定,是以一时没想起来。前次我跟她阔别重逢的时候,她也是一脸懵圈……”宗麟捧着碗吃鱼,在旁说道:“她看到我也是这样。其实不足为奇,很多女人都没脑子。甚至没心没肺,她还算好了,就是易犯迷糊……”
我转面惑问:“这样是哪样”宗麟拈鱼就口,含糊道:“其实你以前见过我啊,记不记得曾经跟你爸爸到我家里去做客你这只小蝴蝶一扇翅膀,结果引起我后来一连串家庭风暴,甚至发生领地战争,以及九州各种意想不到的动亂。祸起于你来我家之时,我老婆阿多这个坏蛋一眼看到就喜欢,缠着我说要把你这小姑娘留下,有意许给大儿子作为侧室。但我自从结交了沙勿略他们这班番教士之后,受其信仰影响,早就坚决反对‘一夫多妻’这种陋习。因而我不赞成儿子纳妾,自亦不想要多个老婆,因为一个就够烦了,想离婚还很难……”
“反对归反对,可他儿子后来似仍偷偷纳过侧室。”有乐在旁摇扇说道,“宗滴家里也有女子当过别人的侧室。先前他吹嘘说一条房冬是亲戚,其实一条房冬跟著父亲一条房家一步步升上高位之后,迎娶伏见宫玉姬为正室,岳丈邦高亲王表他为权中纳言,并迎大内义兴之女为侧室。有迹象表明这个期间一条氏和大内氏一起对明朝开展贸易,宗滴这厮也借着攀亲插入一腿,硬来分一杯羹,却自己霸着朝鲜贸易和西番关系不肯分享。我哥说他从来自私,果然如此。”
宗麟拈着小鱼,伸蘸信包旁边那碗白切鸡料,来回调拭,啧然道:“你哥就会乱说,不是我不肯分享世界贸易。一条房冬后来死掉了,谁叫他死得太快,没来得及享受我取得的世贸成果,又能怪谁其在当上家督两年後去世,死后由儿子一条房基继位。房基之子一条兼定被我看上,因为他是公家出身,生母是我亲姊妹,并乃天主信徒。所以我让他离婚,一条兼定舍弃原配丰纲之女而迎娶了我的次女,导致他与伊予诸侯的关系恶化,军队数次惨败,终因枉杀忠臣而被家臣追杀,跟老婆跑来躲在我家,我让其改名宗惟。然后硬按他受洗,教名保禄。有人说他早就接受耶稣教洗礼而取名paulo,并不准确,因为他未失败时还在犹豫不决,信念不坚定,自称‘一条大神文武双全’。战阵中即使一条兼定连斩数十人,可是好铁能捻几根钉,没有阿土伯之后,一条家败亡之势已成。他对不起家族先辈,只爱日夜酒宴游兴耽于酒色,不论男女皆要。其祖父一条房冬善守的本领丝毫没学会,房冬在父亲和异母弟房通上洛时,曾留守看家两年之久,这个期间发生了惠良沼之战,房冬应对出色,谁料孙儿辈却看不住家业……”
长利从屋里揉眼走出,憨问:“你在吃什么呀”宗麟让他张口,拈起小鱼放入,问道:“有料的生鱼,好不好味”长利皱起脸咽下,说道:“辣!”
“真是辣眼,”几个儒者从假山石后探眼而觑,纷纷皱眉不已,摇头叹气的说道,“这帮男女一来,就把此间搞得乌烟瘴气。天然和尚干嘛收留他们,却要置咱们这样作派正经、肃穆庄严的缙绅儒士于何地难道今后我们要学着跟那些红男绿女相处言欢了吗这班小男小女,简直莫名其妙之至。尤其是那个妞儿,自恃长得帅,竟然素足不着袜,光脚穿屐,在走廊里浑不为意地晃悠,毫无讲究妇道礼教操守,你看她竟然不缠足,白花花之腿脚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太碍眼了。我一瞅便心跳加快,想想就吃不消。总理大人怎么受得了这种……”
“听说那小妞儿一来就把总理迷得魂不守舍,”其中一个白发儒者挤到最前面唉声叹气地朝我裙脚下边投目遥瞅道,“熊大人整晚在屋外小凉亭里长吁短叹,似已神魂颠倒。天还没亮就急着叫人去买鸡……”
“胡说,”另一位文士拿出圆镜框儿搁眼睛上,隔着清莲碧池向我瞅来瞅去的说道,“总督大人从不杀生,怎么会舍得买鸡来杀谁不知道他事佛多年,吃素已久,又不好酒色,索性常年住进各刹寺院里……”
“他真的买鸡了,”白发儒者爬在高处朝我投觑,随手指着廊外绿荫里说道,“不信你问郑一官的弟弟石井五郎……”
“我不喜欢郑家兄弟,”眼嵌圆镜框儿的文士攀上假山眺望道,“郑一官改名叫郑芝龙,领着他兄弟郑鸿逵等诸人受熊大人招抚,投归麾下为游击将军,并被熊大人保举,官至总兵。熊大人仍让他率领原部三万余人,船千余艘,为明廷守备沿海以防海盗倭寇和荷兰人进攻。但他其实是耶稣信徒,早在十七岁时,便赴澳门依附舅父黄程,到过马尼拉,并学会了卢西塔语和葡萄牙文,在与葡萄牙人打交道中,受其影响,接受耶稣教洗礼,取教名贾斯帕(gaspard),另有洗礼名尼古拉,番邦人称他为尼古拉一官(nichosiquan)。郑芝龙精通很多语言,不仅是闽南语甚至连域外的东瀛语、荷兰语、西班牙语都颇为谙通,这和他长期跟海上国家打交道分不开,其舅黄程营商置舶,兴贩东洋,见外甥郑一官能干,便遣其跟随东瀛平户豪商李旦这伙泉州人远赴扶桑侨居。郑一官成为巨富,常往来于中原、扶桑、越南等地做生意。他还热心学习剑术,与宗严之子柳生宗矩及宗矩之子柳生三严常有交流切磋,得而晋谒已退隐的大将军德川秀忠于骏府,奉献药品。秀忠命宗矩招待于长崎宾馆,赐赉优渥。郑一官受幕府召见,当地人视为光荣显赫人物,地方豪贵从此常随交游,尊称为‘老一官’。荣获初召之后,他屡访藩士家,受到当地诸侯优遇,赐宅地建新居,并介绍平户藩家臣田川昱皇之女田川松缔婚。他娶妻子田川氏,年方十七,性端淑,生长子郑森,幼名福松,自小出众。郑芝龙视此为最大的成功,甚至比他为李旦取得荷兰通航许可,一跃成为‘七海龙王’,得以纵横七海四洋的成就更喜形于色。李旦死后没有留下妻室子女,他的巨大资产和事业都赠给了郑芝龙。此后由于郑氏故乡闽南发生严重旱灾,赤地千里,许多村落连草根树皮都被吃尽。郑芝龙招抚了泉州饥民数万人赴台岛拓垦,郑家至此年已有船七百艘,由于明朝实行海禁,视其不法,心胸狭窄之辈更诬蔑其为海盗。海商对手许心素建议荷兰东印度公司联手明廷打击郑芝龙,但东印度公司未允。大明水师出战告负,郑芝龙打败副总兵俞咨皋,杀死许心素,取得海上霸权。郑芝龙对百姓很仁慈,不但不杀人,还救济贫苦,威望比官家还高。荷兰人不能统治这一带海域,其原因是此时的东方海洋上并不是权力的空白。虽然明朝官方从海洋退缩,但民间海上力量的日益扩张强盛,荷兰船一在海上露面,就被郑芝龙截获,天启七年还发生一场驻台荷军与郑军的战争,结果荷兰军败北。时称‘世界史上的第一船王’郑芝龙在熊文灿大人支持下,官至都督同知。从此两人交往密切,以‘剪除夷寇、剿平诸盗’为己任,坐镇闽台,拱卫海防。但我还是不喜欢他,因为郑芝龙的次子田川七左卫门,我去教儒学时,这个顽皮小孩屙东西在我脚上,其本名‘郑宗明’,小名二官,郑芝龙将他过继给妻子娘家……”
“我买的是现成整只已宰的生鸡,”绿荫丛里有个坐席品茗之人取勺自拭,脸没转的说道,“总理大人说他当年曾跟相遇的姑娘大谈白斩鸡之好,如今似是故人来,天还没亮总理就急着要我去找最好的三黄鸡回来做给她吃。其实不只广府菜中存在这道款式,我们福建也有热食型白切鸡,即鸡身擦盐入味隔水蒸,自然凉透后斩盘再热一热,配上与众不同的金不换佐料。根据《郑氏族谱》明确记载,郑家祖辈于五胡之乱后的东晋永嘉年间,避中原战乱到闽,后代客居南安,从来会做魏晋的清流鸡,这就是白斩鸡的源头……”
“擦盐入味再蒸就不是白斩鸡了,”眼嵌圆镜框儿的文士爬山登高俯视道,“你懂个劳什子的白切鸡。我们家乡也有绍兴白斩鸡,做法还是不一样,但也不至于随便拿盐水煮它。别小看我们绍兴,常出师爷。我看过你们《石井本宗族谱》之类,多少年代以前你们家族就跟扶桑人贸易,跑去东瀛厮混太久不会做家乡鸡了是吧”
“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啊”我听得如坠云雾里,不禁转面惑问,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僧提着桶颤巍巍地路过廊下,喃喃说道,“拿了东西就赶紧走罢,了结生前事即可,身后的事情不要问太多。我不想说出来吓到你,也不希望你们吓到别人。你们不该在这里,走了就不要回头。”
“尘归尘,土归土。”我闻言更增纳闷之际,忽见院门那边冒出几个道士模样的鬼鬼祟祟家伙,抛撒纸符,在园里煞有介事地做法,口中念叨。“一路走好,何必回来……”
有乐凑过来瞅着踩蚁之人转到月门后不安窥望的身影,摇扇惑觑道:“说话间怎又画风忽似有变”
“别理他们,”有个躬背老僧捧着碗清粥在旁啜饮道,“一般人毫无见识,只会大惊小怪。我师叔早就说过,你们还要回来拿那个东西。昨晚我一看到就明白了……”
“这面镜子吗”我掏出古镜来瞅,回想着说道,“或因昨晚太困倦,不知谁提灯领着我,迷迷糊糊一进屋就躺下睡着了。醒转之后,便闹不明白这一切……”
“将来你就明白了,”躬背老僧捧粥唏嘘道,“人活一生,浑浑噩噩。有粥喝粥,得过且过。然而真正梦醒之时,难免心痛不已,甚或更已破碎。后来我看开了,如入睡梦中,所历种种事,虽然亿万岁,一夜终未尽。”
我琢磨不透其语何意,凝眸怔思片刻,移目从镜边一瞧,其已不在,面前搁有空碗。
“禅,”宗麟仰观前边墙上大字,抚须自叹。“禅中玄机无限,或许穷尽生生世世也难以明白,谁又能从中一眼洞悉天机”
信孝拿着葱饼啃食而返,看到空碗,纳闷道:“鱼呢”包括长利在内,众人抬手指了指宗麟悄立壁下的背影。我转头觅觑道:“驼背的老和尚转眼走去哪里了”
有乐忽有所见,拉我忙溜,颤拿扇指着说道:“想起来了,我认得亭子里洗盅坐望的家伙,似在加拉塔废园那边出现过,就是撞到‘凶神恶煞’并且‘一看就死’的时候。其又如何竟在这里露面搞不好是冲着咱们来的,闪族那边没一股势力咱能招惹得起,快闪为妙……”
蚊样家伙也惴奔过来,后边赫然有个披罩床单之影在追他。没等我瞅清楚,便被拽去墙下,有乐把我往前一推,顿时眼冒金星,叫了声苦,懵然撞翻倒地,栽在泥里。
长利爬起身,在旁甩着淤沾粘土之手,憨问:“这是哪里的田呀”有乐不顾手脏,忙掩他嘴巴。我随其目光所示,瞧见一个乱髻大汉醉醺醺持剑走来,在雨泥中摇晃欲倒,却又没倒,踉跄而近,不待信孝张口提醒,其先提指贴唇,嘘了一下,悄言道:“你们这些过路之人先别往前,没看见那边有一条可怕的大蛇”
信澄着地一滚,泥水淋漓地惊缩到我后边,悚问:“在哪”
我也害怕,就跟有乐避到乱髻大汉宽厚的背后。长利亦随信孝躲过来,大家一齐伸头张望,如花盛开。
乱髻大汉举瓮仰脖自饮,醉眼迷离的转觑道:“见龙在田,似是好兆”有乐颤摇扇子说道:“可是田里有条蛇挡路,看上去真的很大。不如绕道而行,我喊一二三,咱们一起跑避为妙……”
“没路可走了,”乱髻大汉点头称然,随即又摇头说道,“后面好多人在瞅着我,就连家里也抱怨不休,说我活了几十岁还没出息,年过四旬有余。看来不拼一下不行,让我借着醉意勇敢地去斩那条挡路的大蛇,以示决心,毅然率领乡亲们冲出去打天下,创立一番伟业……”
有乐转头使眼色道:“一……二……闪!”乱髻大汉跟我们争先恐后,撒开脚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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