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针 悲喜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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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艳这一生最憎恶的就是做别人的扯线木偶。而她这辈子做得最多的就是扯线木偶。从孩童时期被安排着学刺绣，到少女时期被安排去跟高秀秀，再到后来被安排入宫——这一生她都被安排得妥妥帖帖，唯独没有自己作主的时候。</p>

而现在，当她终于可以作主了，不但做自己的主，而且是整个广茂源都等着她做主，结果她却忽然恐慌地想回到被人安排的日子。</p>

短短几天的功夫，广茂源就像要散架了一般，而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梁惠师要走她阻止不了，她走的同时带走一帮大师傅她阻拦不了，广茂源因为接连的失败与分崩而导致人心惶惶她也解决不了，陈子艳根本就不是一根栋梁，却让她如何去撑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华屋？</p>

“姑姑……”贴身丫鬟叫回神她：“老太太醒了……”</p>

陈子艳就像得到救星一样奔向陈梁氏屋内，这一刻她不是因为祖母苏醒而惊喜，而是觉得终于可以不承担这见鬼的责任了。</p>

病榻上，陈老夫人的身子骨也像这个绣庄一般随时要散架，看着只会哭的孙女儿，本来该继续静养的她只能勉强提起心力，问：“峰儿呢？”</p>

“他还疯着呢！祖母，我们指不上他了！”</p>

陈梁氏虚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道：“去叫那个绣房崽……”这里只有祖孙两人，但意识到目前的困境后，她还是下意识地改口：“去请林叔夜来。”</p>

林叔夜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p>

自接掌黄埔绣坊、遇到高眉娘之后，困难的事是一桩接一桩地来，但每次克服之后，财富、地位与喜悦都是更上一个台阶。如今他行走在西关道上，见着的人个个都要堆着笑脸称呼一声“林庄主”，去一趟广绣行，里头更是个个都点头哈腰。</p>

广茂源要完了！</p>

眼看着要接替茂源的，无疑就是凰浦——那林叔夜就是下一个陈子峰！</p>

“哎哟！三少爷来了。”门房巴结而兴奋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传入一重院子，跟着有守值的丫鬟小厮将消息传进来。</p>

不一会林叔夜跨步入内，今天起风转冷，他换下了夏布衣，穿着一身青色的襕衫，腰上围着一条蓝色绦儿，绦上连着个穗，头上戴着一顶儒巾，若是不认识的人，多半会当自己见着的是一个秀才公。</p>

进了门后，他恭恭敬敬地给躺在床上的陈梁氏磕了头，跟着跟陈子艳见礼：“长姊。”见他如此恭谨，陈子艳心里头松了几分，看他这样子，事情多半有得商量。尽管她心里头仍然看不起这个野种，可是形势比人强，也只能低一低头了。</p>

陈梁氏艰难地向林叔夜伸出手，林叔夜却仿佛没看到一样，陈子艳提醒道：“上去握祖母的手。”</p>

林叔夜就像聋了。</p>

陈梁氏脸色就黯淡了下去，不过她还是强提了提精神，说道：“斗绣结束后，凰浦一切都好吧。”</p>

“托祖母的福。”没了。</p>

陈梁氏的眼神又黯了几分，抬目示意，陈子艳极不乐意，却还是按照先前的嘱托，将一个盒子捧了过来。</p>

“这是荔湾、龙溪、滘口、城东四座绣坊的契书。你拿着吧。”</p>

陈子艳等着林叔夜推辞，然后自己就劝的把戏。</p>

没想到林叔夜直接就接过去了，跟着磕头：“多谢祖母。”然后继续一言不发。</p>

这气氛，尴尬地陈子艳都要无法忍受了。</p>

陈梁氏叹了一口气，道：“当初老身与你说过，若你能打理好绣坊、参加广潮斗绣，我就代你父亲纳你娘为妾，让你认祖归宗，改姓陈。现在你做到了，老身自是不能反口，从今儿起你可以改姓陈了，改天选个良辰吉日，就让你娘进门吧。”</p>

期待中林叔夜的惊喜没有出现，屋里头仍然沉默着，陈子艳没忍住，说道：“还不快替你娘谢谢祖母！”</p>

林叔夜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襕衫，忽然将儒巾摘下了，说道：“按照太祖皇帝制度，衣服是不能乱穿的，孙儿不是儒生，是个连户籍都没有的野种，按制是不能穿这样的衣服的。得亏是现在民间松懈了，如果是在皇明之初期，若孙儿敢这样穿出去，说不定会被拉到官府门前打死。”</p>

“户籍，名分……”陈子艳急道：“现在不是要给你了吗？”</p>

林叔夜就像没听见她说的话，继续道：“广潮斗绣最后一场时，林状元对我说：‘你这般天赋这般才学，怎能不走举业！竟尔沉沦末业，胡闹！胡闹！’——禀祖母，这是林状元的原话。”</p>

陈子艳不悦道：“你东拉西扯这些做什么！”</p>

陈梁氏道：“你这是还在怨我了？”</p>

“不敢。”林叔夜磕了一个头，不让自己在礼法上落人话柄：“这是孙儿自己没福。逝者如斯夫，时间这条河里，有些码头错过了就错过了，就像我如今已不可能再去考科举。至于户籍、身份，这些东西现在我自己能弄到手了，就不劳祖母操心。现在我倒是觉得，姓林其实也挺好的。”</p>

“你……你！”陈梁氏如何不知道他兜这么大一个大圈子，就是拒绝和解：“我是你祖母！若你违逆我的意思，你不孝！若你气死了我，你当如何！”</p>

在这个时代，“不孝”要面临的不是谴责，而是犯法，气死祖母，按律是要杀头的。</p>

“孙儿不敢违逆祖母，但孙儿更不敢违逆母亲。”林叔夜道：“家母说这些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了，所以不准备改变什么了。”</p>

“她也只是我的儿媳妇，她也不能违逆我！”</p>

“家母不是。”林叔夜冷冷道：“家母与陈家没有任何关系，有当年县衙的判书为证。”</p>

“你！”</p>

陈梁氏挣扎着要起来，却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手一软躺倒，头重重跌在了枕上。</p>

林叔夜却缓缓站了起来：“若依此判书，其实你也不是我的祖母，你我没有关系。”</p>

陈梁氏剧烈咳嗽起来，因为平躺咳，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抖动。</p>

陈子艳急叫：“你看你，你真想把祖母给气死吗？你……”</p>

她的言语骤然断了，因为一抬眼就看见了林叔夜冷漠到地点的眼神，眼前这个男人看着在病榻上挣扎的老妪，连看一个陌生人都不算，而像是在看着一条垂死挣扎的老狗，这一瞬间，陈子艳浑身冰冷。</p>

“好！好！”勉强停止了咳嗽的陈梁氏，忽然惨笑了起来：“你的确是我的血脉，这心够冷，也够硬。”</p>

林叔夜不搭腔。</p>

陈梁氏扯着陈子艳的手腕借力，半起身挣扎到了床边，问道：“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陈家！”</p>

“老夫人言重了！”</p>

“林庄主！”陈梁氏重重说道：“我叫得你这一声林庄主，往后你就可以不受孝道所限了。”</p>

“多谢老夫人成全。”</p>

“所以！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陈家？”</p>

林叔夜低眼看了看手中的匣子：“其实该拿到的，我已经拿到了。往后你我两庄再无恩怨，但陈家若自己破落，也与我无关。”</p>

说到这里，他再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转身走了。</p>

看着他的背影，陈梁氏的泪水流了下来。</p>

“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p>

“可他刚才不是说……”</p>

陈梁氏颤抖，声音若断若续：“这广绣行中，并无一个雪中送炭之人，尽是落井下石之辈！若他肯认祖归宗，别人忌惮着他，茂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他这时候与我们一刀两断，那些个饿狼饿犬就会扑上来，将茂源吃得皮骨不剩！完了，完了！”</p>

陈子艳听了这话，颤抖不已，忽然跳了起来奔出去，临出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然后在林叔夜走出大门之前，叫住了他。</p>

“林……阿夜！”</p>

林叔夜停步，回头，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陈子艳，眼神中带着一种怪异的神色，也带着疑惑。眼前这位长姊，是陈家上下对他来说最特殊的一个人。</p>

“你跟我来。”陈子艳说。</p>

林叔夜却摇头：“有什么话，尚衣但说就是。”长姊也不肯叫了。</p>

陈子艳抿了抿嘴唇。梁惠师曾告诉她一段过往，并建议她用这段过往去要挟林叔夜，以左右广潮斗绣的胜负，只是出于身为“尚衣”的最后一点骄傲，她没有做，现在已到绝路，或许只能拿出来用了。</p>

“你可还记得你七八岁时的事情么？”</p>

林叔夜身子微微一震。</p>

那一段过往，终于被拎出来了。那是他心路的转折，是他立志的开始，在他内心深处，也是他欠陈家最大的一笔情。</p>

“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