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针 沈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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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金阊门外桃花坞。</p>

五百年前，北宋名士章质夫作《水龙吟》，苏东坡称绝，而后筑别墅于此。三十年前，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在此建桃花庵，种三百桃树，作《桃花庵歌》，而成千古绝唱。</p>

如今章家别墅已成废圃，而唐伯虎所建桃花庵却住进了一个新的主人。</p>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桃花当酒钱……”</p>

屋外的小童欢快地唱着桃花诗，歌声传入屋内，靠窗而坐的一个女子不禁失声轻笑，这女子身材小巧纤细，人已经不算很年轻，风韵却仍在眉目间流转，一双明眸里更是闪动着经历过沧桑后的明澈。</p>

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绣娘问：“师父，笑什么呢？”</p>

“唐解元作此诗时历尽失意，妻离弟分、大病几死，而后乃作此愤世嫉俗之歌，这些孩子却将这歌唱得天真无邪，真是好笑。”</p>

旁边另外一个十七八岁的绣娘道：“天真无邪不好么？”她的年龄，还未能体会师父的言中之意。</p>

女子愕了一愕，随即笑道：“对！对！天真无邪好，天真无邪才好！人世苦痛本来就太多，天真喜乐，才是真好，才是难得。”</p>

她的目光连同拿着绣花针的手一起回到眼前的绣架上，一幅《西洲话旧图》刺绣已经完成一半，绣地的旁边，展开的是唐伯虎的真迹、《西洲话旧图》的原画。</p>

而绣架前的这个女子，便是当今苏绣第一人、十二年前就名动天下的刺绣大宗师沈女红。</p>

十二年前御前一场大斗绣，川湘苏粤各展奇能，最后竟是陈子艳夺得了大内首席绣师的座席，沈女红黯然南归，对于这个结局，江左绣行是没有一个服气的，反倒是沈女红自己，此刻似乎已经放下了，经过岁月洗练的脸上云淡风轻，而绣花针上的动作也变得轻缓舒柔、返璞归真。</p>

她一边下针，一边指导身周的弟子们：“文人之书画，变成绣师之绣品，不可全然照搬：一者，其‘地’不同，书画之地是纸张，刺绣之地是布帛，纸张对墨水走势几乎没有限制，布帛却有经纬，究至细微其理路其实只有纵横，只是在纵横之中变化出圆转曲折；二者，其‘天’不同，书画用笔墨，刺绣用针线，前者软柔变化无方、后者硬直需依经照纬。若是全然照搬，技艺下者线条扭曲失真，技艺中者图构别扭令观者失兴，技艺上者也是存形失韵。</p>

“比如这幅《话旧图》，上为题诗、下为景物，唐解元诗、书、画三绝，于此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诗则言志抒情、书则肆尽其意，吾等刺绣非是刻匠，不能也无法完全模绣其字，而画以小斧劈皴为之，刺绣之中本无此法，因此尤难。”</p>

首徒是个三十多岁的绣娘了，年纪比沈女红还大，却一脸的小心恭敬：“然则当如何是好？”</p>

沈女红微笑道：“自然是要进入画者的内心，将原画印入囟海，在心中转为一幅绣品，然后以刺绣自有之针法运针，如此才能存形存韵。”</p>

首徒慨叹道：“这个境界，弟子等怕是难以达到，寻常画作也就罢了，如唐解元这等大才子，要进窥其心志，则本身境界需高，再要化为绣幅，则针法之能需不在唐解元画功之下，普天之下，除了师父之外，恐无第二人能办到了。”</p>

虽然如今的大内首席是陈子艳，但苏绣中人心目中无不认为沈女红才是“天下第一”！</p>

这句话触动了沈女红，却不是因为陈子艳，而是因为另一个人。</p>

她的绣花针停了下来，目光移到《话旧图》上的诗句上。</p>

这《西洲话旧图》上面是唐伯虎的自题诗，景物位于画幅下端，画中有树石交错掩映着一茅屋，屋内有二人对坐叙话，这便是“话旧”了。</p>

画作中原本是两个男子，但这时沈女红一个恍惚，却仿佛看到茅屋之中变成两个女子，再一抬眼看到画幅上方的题诗，一句句窜入心中来：“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p>

“漫劳海内传名字，漫劳海内传名字……”</p>

虽然沈女红也是海内传名，但她从小个性就平淡，这等狷狂却与她本性不合，想到此处，不由得失神慨叹道：“要复绣这等狂意，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啊，若是她在就好了。”</p>

既存了这个念头，忽然就看到了绣幅上的两三处不足之处，她轻叹一声，提起绣花针，从上到下就划了下来。</p>

众弟子大惊，眼前这幅绣品已经完成过半，以苏绣第一人复刺江南第一才子之名作，流传出去便是千金之价！</p>

谁知沈女红竟亲手毁了！</p>

众人骇异之时，一个跑腿的来到门外，小弟子出去接了书信回来，由首徒呈给沈女红。看书信封面，乃是徐博古寄来的。</p>

“徐老不是去广东了么？竟然千里迢迢寄书信来？”</p>

打开一看，沈女红整个人竟呆在了那里。</p>

首徒问道：“师父，出什么大事了吗？”</p>

沈女红恍若没听到一般，忽然竟流下两行眼泪来，也没留意徒弟们的惊惶，口中只是喃喃：“以线藏线、百花隐蝶……秀秀，难道你还在人世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