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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了,不记得。”
“你不记得我,不论五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后。”
月姑依旧没有看他,凝神观望泡影,仿佛一只想捞水中月的顽猴,正在静待时机。她一动不动,侧脸像冰雪所铸,落叶行水,打破一方灵境。
“在猫狗眼中,你也是长生不死的神。”
她扫过来,目光古井无波。
葛白眉等到答案,却难掩失望,“在你眼中,我也是猫狗吗?”
“你贱视猫狗?”
葛白眉摇头道:“天地不仁,不贵万物,却也一视同仁,不贱万物。”
“一年花,七年金鱼,十三年蝉,人已经是它们的神。何必以人之身,做人的神?”
她身法倏忽,掠水掬起落叶,没等葛白眉反应便飞上桥头。
月姑摊手,掌中露出银杏叶,躺着一只凄凉丧家的竹蜜蜂。
老树响起厚壮的风声,泡影碎成金波。
绿蜂趴在她手指上,断了一片翅膀。月姑一拂,过了没多久,绿蜂毛茸茸的屁股下,悠闲地晃动起了两条纤细的后腿。
“你是我老了之后,最不愿见的人。”
缥缈峰沉默得像神佛指掌,对它而言,葛白眉这句话实在无足轻重。
他拾阶而上,回到乘鱼桥,自顾自地说:“小道五十年无梦,神君大会前夜,屡屡在梦中惊醒。今夜见你形貌未改,了却小道一番孤忧。我先知先觉,也不算坏事。”
竹蜜蜂抖翅飞走,月姑拍拍手,跳下桥头。
她淡然道:“求神拜佛也要买香火,你以斋醮为生,想必很清楚。如今空口无凭,就要托求于我?”
“我深知你的脾性,当然不会烦你。”
葛白眉开怀地笑出声,又缓缓收笑,心事重重,“只不过,龙虎山上,伏魔殿的封印已破,天下必将大乱。我下山修道五十年,早已厌倦分分合合。”
他瞄一眼月姑,竹影如藻荇交横,闪在她背上又很快扫去,像是五十年前玄都观的重重经幡。
葛白眉跟她徐行在无边竹海,似是自言自语:“乱世与否,不看打没打仗。妖魔横行,那离乱世也不远了。”
缥缈峰别馆的飞檐,隐隐高出竹梢,月姑冷清地说:“西洞庭是吴越国投龙简的地方,我亲眼看见他们声势浩大地做法事,但水田依然大旱。百姓搬出龙王牌位,晒到暴裂,以示惩罚。直到把龙王神像毁于烈火,仍旧无济于事。”
霜竹成百上千,幽幽簌簌,一点也不浓,像是得道成仙的玄妙梦境。
她停下脚步,面前是一道红墙飞檐的三清门。霜竹绿林中,孤零零的陈旧泛白。
月姑玩味道:“供奉神像是你,打碎神像也是你。前后判若两人,葛白眉,我信谁好?”
山脚下,神君大会连绵的鱼灯,点染起起落落的楼台民居,像一张喜气洋洋的珍珠网。葛白眉跟她站在这竹海的一豁之地,仿佛一只从深山窥望人间的小妖怪,一时难吐人言。
“凡有所爱,必有所求。凡有所求,必有所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是最后一面。”
月姑沉沉吐一口息,穿过三清门,一人飘然独往缥缈峰顶。
葛白眉驻足片刻,自觉沧海一粟,心想:“可我见过人间奇胜,还是想与你说。”
……
……
缥缈峰别馆前掠过两个人影,小刀揉了揉眼,疑心中秋月夜见鬼。
他刚从山脚的三圣庙烧香回来,迈进馆里,又一道人影匆匆出门。
“姑娘去哪?”
“你能看见我?”
小刀一愣,登登登后退。
南柯穿着粉白衣裳,风飘裙角,如梦似魅。她张开五指,在小刀眼前一晃,愤然道:“五百年,我等了五百年!”
七十二峰堂摔桌子的动静传过来,南柯捂住了耳朵,想下山又不敢,“你,讲点笑话。”
小刀咳一声,“三圣庙有三尊神像,一个老君,一个佛祖,一个孔子。道士把老君搬到中间,和尚挤开他,让佛祖取而代之。书生踹倒两具神像,将孔子留在当中。他们大打出手,搬弄是非,秃驴和牛鼻子忽然联手,破口大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古至今,分明是你烧我们最多!’”
“好笑吗?”
小刀窘迫道:“我在山脚下亲眼所见……”
“好笑。”南柯面色肃然,“我得亲眼看。”
她跟小刀左右周旋,正迎上一行人酒足饭饱回馆歇息。
徐覆罗对谢皎低声絮语:“盐帮入室恫吓,会在桌上留一把三股叉。叉柄的骨朵拆下来,可以散成四瓣,代替石莲子。”
“石莲子有何用?”
“盐帮晒盐嘛。石莲子投进卤水,能浮起来的就是好卤水。卤水越浓,出盐越多。”
谢皎若有所思,比划道:“两股叉做大,像刨地的钉耙,就能叉住人的腰。生迦罗恶名日盛,我担心有人借他的名头生事,把两股叉送给学宫生徒和慈幼局,能防恶人挥刀……”
她一抬眼,南柯站在灯笼下,含怨望人,扭头就走。
小团主气赳赳地拐进桔香厅,怒喝一杯冷茶。
一行人悠悠入厅,灯火通明,毗邻七十二峰堂。高丽和日本的客商各聚一桌,问丸拿笔比划:“我很忧郁,‘憂欝’的‘欝’字怎么写?”
“你不是写出来了吗?”许斐诚瞟他一眼,“哈哈,林四郎不学无术,讹繁为简。”
问丸竖着写成一排“林四郎”,一把夺回笺纸,讪讪道:“常用的东西,必定简单。”
谢皎探过头,眼睛闪亮发光,接话道:“那越简单的字,应当造得越早。既然越早,就越重要,势必不可或缺,远胜画蛇添足的后生之物。”
“是哇……”
姜仁镜话没说完,拓纯一脚踹向他的椅子脚,叫人噤声。
问丸撂下毛笔,剑拔弩张。徐覆罗旱地拔葱,十分热衷主持公道:“两位自重,自重!”
“贵国地盘阔大,东边不活西边活,极尽转圜的余地,自然多有和事好人。高丽山丘之地,挟在数朋之间,折冲樽俎,自然多有饮血狂徒。”
拓纯冷冷开口,姜仁镜欲言又止,忍气吞声。
就在此时,绿腰大驾光临,抱着绿蜂巢,咣当一声撞开长门:“这里美轮美奂,门口还缺石狮子吗!”
她连人带琴转了一圈,徐覆罗嚷道:“你们都会吹弹唱打,我学个什么,才能与众不同?”
“木鱼。”绿腰正陶醉,势要往谢皎身上一坐,谢皎往她蜂腰一拍,将人轻轻赶走。
绿腰眼疾手快,从南柯的点心碟里,捻起饼饵就咬,“红豆!呸,枣泥。”
这人痴仙下凡,随心所欲突如其来,硬把肝火衬得十分滑稽。拓纯负气离席,姜仁镜吁一口息,对徐覆罗低语:“来的船上,他霸占我的床位。老子一睁开眼,脸上趴只螃蟹!”
绿腰解琴一扫,“别吵了,猜这尾音是往上,还是往下?”
“往下。”姜仁镜笃定,问丸反驳:“分明往上。”
谢皎略一思忖:“上下都有。”
绿腰嘲笑道:“我弹出高低两个宫音,只不过跨了整个五音。和弦听不明白,吵架还能吵明白?你们都在盲人摸象,就她一个耳聪目明。”
……
……
“十几年前,高丽和女真都是辽国的藩国。高丽贸然兴兵曷懒甸,辽国上京也意图借高丽消耗女真诸部,最后女真人杀出重围,建立金国。如果不是这一仗,天下没有人会对女真刮目相待。”
桔香厅二楼,沈晦站在暗处,一手扶栏,凝视着厅下诸人的欢声笑语。
南充华说:“钱的用处很大,但对你我而言,并不大。”
“将人之人和将钱之人,谁更重要?”
“将人之人。”
“将人之人,为钱所将。”沈晦睨一眼明花团主,“南团主,买地贵么?”
“是贵是贱,凭交易双方所定,不由看客的指指点点所定。酸眉醋眼的闲汉,说那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只值一摔,这是不作数的。”
“是啊,”沈晦沉吟,“买回燕云十六州,不知要经谁的手,花多少钱交易?”
“两浙好在富饶,家蓄百金,仍不在富人之列。坏在财力有恙,立刻就没了朋友。”
南充华叹息,话锋一转:“大儿不成气候,虽念几天闲书,座上交朋一概大字不识,只看重别人待他那猫儿挠痒似的好处,良言苦口断不肯听。”
“我姑妄言之,他只在软骨头面前才能呼风唤雨。心性自卑,不能追随强贤。”
南充华面露苦色,像在说一件丑事:“我何苦说这些呢?正妻走得早,妾室出身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老夫待这母子仁至义尽。我算是想明白啦,这一代成不了士族,只有靠小女儿了。到时要请芥舟小友,为我亲孙取名定字啊。”
沈晦微笑颔首,“那是自然,我喜欢取名。”
他摸住左臂衣袖下的伤势,“不过,恕芥舟无能,扰了邵护法白云庄的清净。”
“你诛杀伯劳门流匪,为民除害,功过相抵,小邵不会怪罪你。”
南充华举步要走,疲倦道:“乏了,我去七十二峰堂看看,百丈宗和摩尼教分出高下没有?”
“南老。”
沈晦喊住人,南充华停下脚步,他说:“明日就化龙,你回明州,安危应当无虞。”
南充华的背影,在暗处显出一丝上了年纪的佝偻。他摆了摆手,不发一言地离去,消失在通往七十二峰堂的空中廊桥。
沈晦望回灯火通明的大厅,谢皎拿着一本宝相花书皮的簿子,跟姜仁镜聊得正投缘。
南柯在角落瞟她,一只绿袖子像青蛇伸过来,南柯掸开了手,绿腰讪笑。
“玫瑰桃胶汤,我没喝,冷了。你不嫌冷就喝吧。”
南柯推过粉荷盏子盛的甜汤,绿腰笑靥自然开,夸道:“我早就看你眉清目秀了!”
徐覆罗有样学样,南柯呵斥道:“手伸得还挺长,我帮你找个接骨大夫?”
他干笑两声,径自转去问丸和许斐诚背后,伸手倒茶喝了。南柯本想曲线救国,让徐覆罗把谢皎赖过来,哎的一声张望,却没如愿。
问丸板板正正写下一个“飯”字,念道:“麻麻。”
“莽莽?”谢皎又探头,“巴蜀话也有,饭。”
姜仁镜获赠她默写的苏黄诗集,兴高采烈地回房去了。徐覆罗点头道:“有妈在就有饭吃,吃饭找妈,确实有道理。”
谢皎思索道:“这不就像喝奶声么?只不过长大了,换奶为饭,想吃饭的动静变成了妈妈的称呼。我猜,‘啾啾’肯定是幼鸟对母鸟的称呼。”
许斐诚谈笑风生:“风俗殊异,却有相通之处,真有意思。”
“人之本性。”她拍徐覆罗手臂,炫耀一番,“伊坂!”
“什么?”
“牛。”她用刚学的高丽话夸他,“好一头蛮牛!”
徐覆罗心下不以为然,谢皎大方道:“高丽人会高丽话,也会汉话。日本人会日本话,也会汉话。我只会说汉话,这不就输了先机?”
“你又不是使臣。”
“我会开封官话,还会明州乡言,再学了高丽话和日本话,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问丸赞道:“艺高人胆大。”
徐覆罗吐舌头揶揄:“我会说梦话。”
“对了,谢教主,东海航道如今是谁掌管?”
“怎么了,难道不是官府?”
许斐诚心事重重,“我来的路上,东海有两拨强人,彼此呼啸撞船。小生要护送醍醐寺的座主,回返平安京,担忧归期安危……”
南柯偷望谢皎一眼,心下狐疑,她没想到商团之人相聚却不言商,交朋友只谈此外的阔大天地。万卷书不如万里路,小团主拍着桂花扇,她初出闺阁,很为险恶的万里路发愁。
方窗之外,凌霄花荡荡悠悠垂下来,南柯头上像戴了一顶花冠。
谢皎收回目光,往楼上一扫,二楼安静无人。
她起身掸衣,催道:“走,赏月。”
问丸打开手边一只锦盒,“谢教主,留步。”
那盒里有一柄华丽的团扇,扇面镂空,是由竹丝为骨,贴了三两红叶成画。
“平安京的红叶团扇,定海座主所赠。”
谢皎扬眉,“他不是在躲人么,你们找到他了?”
许斐诚一怔,随即神色如常,说道:“明日僧团要为神君大会化龙做法事,之后座主便不再逗留。我们谈好生意,就尽早回去。”
“多谢,”她不客气,捻起扇柄一转,“后会有期。”
谢皎将跨出门,南柯原本背对她,忽然手臂被人一拽,登登登倒退着走出桔香厅。她揪下凌霄花,朝谢皎丢去,后者一闪,嘿嘿道:“哎,没打中。”
南柯恼怒道:“我跟你有过节,绝交了,谁也不想见谁。”
“去峰顶,赏月,钓鱼。”
谢皎拽人走到凉爽的庭院中,枫树剪影飒飒,巨大的满月正在爬山。
“夜来鱼,”她故作神秘,“长在树梢。”
南柯眼里发亮,跳起来道:“我去拿风衣。”
“真好哄。”
待人跑走,绿腰嗤笑谢皎的伎俩。
隔壁七十二峰堂的正门霍然洞开,谢皎往树荫一闪,方浓和方仲永肃然走出来。
在那两人身后,却踏枝面色不善,邵甘棠也罕见地露出阴郁神态。
方浓回头抱拳,耿直道:“碎碑我已交付,剩下的事,就劳烦百丈宗公开账目。用已故之人云宝保宗主的名号,募集解天饷,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邵甘棠冷冷道:“方圣使,你能担保,有朝一日不用自己的名头募集饷钱么?”
方浓莫名其妙,“我是活人,年纪轻轻,能募就能还。香会连日辛劳,每有人手,便处处要钱,我自然明白解天饷何等重要。但钱不能有去无回,贵派宗主早已仙逝,为何不用邵护法的名义,名正言顺,募集解天饷?”
却踏枝怒哼:“你前脚去找云宝相先宗主的墓,白云庄后脚就遭了暗算,还能怎么狡辩?”
方浓皱眉追诘:“摩尼教一帮妇孺老幼,没有欠人血债的本事。神君大会期间,是由百丈宗守卫西洞庭,却护法不如想想,自己放过什么人进岛?”
邵甘棠沉沉说:“我会给方圣使一个答复,待到水落石出,万望摩尼教不吝赔罪。”
“水落石出,我亲自吊唁云宝相,方浓叩首赔罪。”
她走得昂然,方仲永瞄向百丈宗两人,连作两揖:“告辞,告辞。”
邵甘棠眉头紧锁,目光倏忽往桂树一扫。梅花窗下,谢皎捂着绿腰的嘴,绿腰反手压住琵琶弦,一墙之隔,连影子也屏息不动。
一炷香后,二人挪出此院。
绿腰噗的一声喘气,如鱼上岸,跟谢皎穿行在时明时暗的抄手游廊。
“我听徐覆罗说,你有个超轶凡尘的同伴?”
绿腰思忆前尘,忽然闷笑道:“一年前,路歧人许诺,要引荐我给太守献艺,赏赐十分丰厚。那天不巧下雨,我们萍水相逢,就在破庙歇脚。一个陌路女子坐在一角闭目养神,听他说得天花乱坠,突然语出惊人:
“‘你说的太守,莫非是惯好剥皮为鼓的沙太守?’”
窗影斜罩人身,谢皎摇的红叶团扇一停,只见手腕一片白净。
她说:“有杀心总会露马脚,你察觉太晚。”
绿腰自哂道:“死到临头,一语惊雷,直从阎王殿夺路而逃。和尚嘴里有句话,叫‘不退转’,是说善缘不再退失。我再也不想回到孤苦伶仃的过去。”
谢皎心想:“希望我‘不退转’的时机,不会太晚。”
水廊下的波光闪烁,绿腰笑出了声:“依赖别人真好,我再也不想一个人浪迹天涯了。”
她想了想,忽然话锋一转:“方才那昂首挺胸的女子是谁?不卑不亢,叫人好生羡慕。”
“她非等闲之辈。我自忖生在井底,未必能看到多大一片天。方浓能跳出来,已非俗人。”
“看到这片天,是福是祸?”
月晖如水,别馆大门像生路一样,传来施半仙叽里呱啦的活人叫嚷。
谢皎低声道:“是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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