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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中丞悄悄把帕子往座下藏,服软道:“可叫你逮着一回。”
殊料被一把攥住手腕,檀婴从他掌心抽出揉成团的咯血巾帕,细细展开收好,从头至尾沉静如渊,他便慌张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张嘴喝药。
“今天没有蜜煎果子?”喝罢,章援眼巴巴瞅着食盒底,檀婴冷哼,解下腰间绣囊,又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裹糖山楂。
“人老了,见一面都要鼓足士气才敢去。”
章援嚼着果子,含糊不清道:“当年我怨恨李介然袖手旁观,交情一断至今,他倔,我也倔,整整七年没说一句话,绝未曾想……再见时竟要为他送葬!”
檀婴终于和颜缓色,把他散落的鬓发掖回耳后,又正了正御史中丞脑袋上的漆纱直脚幞头,“你现在成孤家寡人了?”
“元祐三年同榜进士登第,食同席,酒同杯,那么得意……”章援慨叹,抬头问她道,“到头来怎会剩我一个?怎会如此!”
檀婴替他抚背,免得又咳起来,柔声安慰道:“谢李命苦,你可不能学他们。我把你照顾好,你就不会是一个人。”
……
……
谢皎独自在京城游荡,无家可归者不比孤魂野鬼。
政和三年正月初一,开封府大雪,白漭漭琉璃世界,纯净如初生。
天外撒起雹沫子,藏在朔风里隐秘砭人。
景明坊中勾栏瓦舍奇多,莲花棚新戏将排,围观者里三匝外三匝,她自动凑上前去,分一口暖气。
花边锣一抖,伶工连忙敲起鼓点,紧密如雷渐近,众人望向戏台深处,不由屏息以待。
天子崇道,上下抑佛,目连救母不能演,于看戏者而言其实无足挂碍。
谢皎来得晚,便从半途看起。
嚯喇喇一阵鼓噪,戏子翻出戏房,经鬼门道过场就地一滚,腾身来到台前,众人定睛,见是个涂了皂白粉彩的花脸怪。
那老怪披麻衣哭丧道:“天老爷,你睁睁眼,夺人田地享荣华,吃糠喝稀等饿杀。天老爷,你睁睁眼,莫不是耳又聋来眼又瞎?”
“喝!”诸人山呼叫好。
“木顶宝盖叶蓬蓬,外头花花里头空。”
花脸怪手舞足蹈,歌不成调,高下开阖间竟有几分捉鬼的架势。
谢皎随看客拍手叫好,冷不防被人挤倒。
晏洵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也不伸手拉她,拿白本,舔枯笔,边看边画,谢皎起身拍拍破衣裳,主动凑过去,好奇道:“画什么呢?”
“鬼。”
“鬼还长人脸?”
“人长鬼脸,鬼自然就长人脸了。你见过鬼脸人么?”
谢皎被他绕糊涂了,只能默默摇头,晏洵冷嗤道:“那就对了,谁也没见过,怎么画都不会错。你是哪家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一副叫花子打扮?”
她低头见自己一身焦衣烂布,不挡寒也不暖和,疑惑小半刻,恍然大悟道:“我爹被人抓了,我家被人烧了,我死了!”
尺八绵绵,红牙板一叠声脆亮,晏洵闻言谑笑,嘴角墨痕似胎记浓重。
他从笔兜里抽出一支细毫,在她眉间点下小小一枚朱砂痣,谢皎伸手去蹭,被他阻止道:“留个记号。”
“什么?”她歪头。
“鬼脸人的记号,免得我以后找不到你。”
“不得了啦,皇城司来了!”神楼上有人高声示警,看客骤然作鸟兽散,花脸怪哎哟一声摔下戏台,莲花棚乌烟瘴气。
晏洵匆匆收好纸笔,忍不住念叨:“人人既有些鬼形,又取了些鬼号,横竖都要往地府走,怎么还不敢睁眼认清自己的鬼心呢?”
黄昏时分,皇城司红亭中,谢皎霍然睁眼,从梦里醒来。
她挣扎坐起身,踉踉跄跄仆到莲花池边,迟疑片刻,猛地对水一顾,幸好筋脉已不再蛇绷,于是长舒一口气。
思从昨夜至今只靠耐力坚持,侥幸苦熬得胜,不禁颇为自许,甚至还想要喝点小酒作庆,反正红亭无人打扰,索性抽刀掘地,要喝干华无咎的家底。
春泥微腥,谢皎不惮虫蚁,果然挖出来两坛杜康。
她抱回亭中拍开泥封,先洗净手脸,再含了三两口春酒喷洒腿脚,以驱周身寒臭。
衣裳泥泞,湿了又干,边角还缠绕着水草青荇,谢皎迫不及待想出宫,找家一等一的香水行,好好除垢泡个澡。
泥封边沿蜷了条僵虫,一掌来长,假死如睡,晚春烘软和之后便簌簌遁去,唯恐被她拿来下酒。
阳间不留,阴司不收,纵使相逢应不识,谢皎默念回想,暗自好笑,至于方才梦见了什么,早已从脑中流走,没能留下半点印象。
命再大也经不住这么穷折腾。
她暗道,是药三分毒,即使黑沉香饮鸩止渴,但好歹要搞清楚华无咎将药仓藏在何处,免得以后受制于人,累于牵挂。
谢皎抬手,见红线将断未断,桃木葫芦悠悠打了个旋,遂把线裂处抽丝绑紧。
“冤冤相报何时了?”她站起来活动手脚,心道,“待我杀完,恩怨自然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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