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庙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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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死后，会是什么样的庙号？”</p>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隆基感到很可悲。</p>

他这一生都凌驾于万物，自诩为人世间最接近于神的存在。可到头来，不仅丧失了权力，还连自己的谥号都不能决定，需要由旁人定夺。</p>

“若非是你篡位，朕必要废除了这‘子议父、臣议君’的陋习。”</p>

“也许吧。”薛白道：“也许正是因为有我，使你得了一个恶谥。”</p>

“咳咳咳咳。”</p>

李隆基一怒，牵动了伤口，裹布上已溢出血来。</p>

具体给什么样的谥号是官员们的事，薛白懒得去想，此事表达的是一个态度，对李隆基的喜恶。而李隆基想要确定的，正是薛白继承了皇位之后能否继承他的遗志。</p>

他的遗志是什么？</p>

——唯我独尊。</p>

他活着的时候高高在上，死后也不能坠落。</p>

薛白没有上前帮忙按着李隆基的伤口，颇为冷漠地看着血团蔓延开来，渐渐浸满了裹布，开始向下滴。</p>

“嗒。”</p>

血滴的声音，把李隆基从长生美梦中拉了回来，喃喃道：“回想这些年，朕待你不算差吧？”</p>

“是。”薛白对这一点还是承认的。</p>

“朕有很多子孙，你是最像朕的一个。朕早就想过这次会输，但输了无妨。先天之变，朕铲除了太平公主，真正掌握了大权，遂有了大唐盛世。你真的很像朕……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件赏赐。”</p>

李隆基经过唐隆政变而成为太子，再经过先天政变改变了他与太上皇之间的权力结构，恰似薛白一步步登上皇位的过程。</p>

当年的他，也像今日的薛白一样年轻英武。</p>

看起来，确实像是他在传承。</p>

“够了。”薛白受够了李隆基的傲慢，“这从来都不是你的赏赐，你不过是因你的昏聩与倦怠而失去了一切，大可不必再粉饰你的无能。”</p>

“朕无能？”</p>

李隆基气极而笑。</p>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坐起来，这让他本就衰老的脸庞更加没有血色。</p>

“你竟敢否认，你拥有的一切，全都是朕的赏赐。”</p>

“你身上流的血脉来自朕，你能活下来是因朕的宽恕，你爷娘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罪，朕却还把你从奴婢一步一步拉扯为监国太子。”</p>

“你本是刀俎上的一块鱼肉，却忘了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忘了当初是怎么样在朕面前极力讨好，求朕赏赐你一个微末的官职。”</p>

“这一切的恩宠与赏赐来自于朕的昏聩与倦怠？你此言何等忘恩负义、丧尽天良？！”</p>

一番话下来，李隆基如回光返照般，脸上浮起了异样的红晕，他抬起手指着薛白，再一次施加数十年的天子威严。</p>

他站在权力顶点的那些年，国事托付于李林甫，奉天下人之膏血来供奉他，世间最美的杨玉环相伴左右，彼时，薛白还不是与那些佞臣们一样迎奉讨好？</p>

他真的永远无法从那段时光里走出来。</p>

薛白依然不以为然，道：“那不是赏赐，财宝、官爵，都是世人一分一厘的缴纳，你不过是代为分配，但，你不公。你视天下为私财，以世人膏血满足你一己之私欲，你活该。”</p>

李隆基错愕了一下，看向薛白，哑然失笑。</p>

“皇帝不就是这样吗？天下，本就是皇帝的私财！朕的不孝子孙们，包括你，你们争先抢后想要的不就是朕的私产吗？朕是皇帝，坐拥天下，富有四海，这万里疆域上的所有一切，每个人、每块金银，全都是朕的！”</p>

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没想到竟还要他来教薛白。</p>

“你连这都不懂，你竟还敢争朕的皇位？”</p>

“我只知道，天下为公。”薛白道：“民为贵，君为轻，得丘民者而为天子。”</p>

“够了，朕不要听这些无谓之言，你大可等朕死了，与那些个迂腐书生畅聊你招揽人心的权术。”李隆基道：“但你给朕记住，你能成为天子，不是因为得丘民之心，只因为你是朕的孙子。”</p>

“我不是。”</p>

“你敢否认？”</p>

李隆基大为惊讶，甚至忘了自己正处在垂死的状态。</p>

瞪大眼盯着薛白看了一会儿之后，他讥笑一声，道：“是为了气朕，你才这般说啊。”</p>

薛白道：“气你没有意义，相反，是因为你快要死了，我才坦诚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孙子。”</p>

“你不承认也没用，改变不了你身体里流淌的血脉，也改变不了你与祖父的女人阴私和合的事实……哈哈哈，你看，你连所做所为都这么像朕。”</p>

说着，李隆基发疯般地笑了起来，直到笑到气竭才停下来。</p>

说了这么多话之后，他再也无力再支撑身体，颓然倒在榻上。</p>

倘若他现在就死去，倒也算是小小地发泄了一通。</p>

薛白道：“你我都很清楚，我不是李倩，只是个不择手段想要篡夺大唐社稷、无所不用其极的外姓人。”</p>

“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就是李倩。”李隆基躺在那儿，喃喃说道，“虽然朕也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事实。”</p>

“你确实想过复辟会失败，而咬定我就是李倩，这是你应对失败的后路，甚至还下了一步闲棋来让我相信，你是故意在私下里对张汀、高力士说你早就知道我是李倩，还假意要保护我的儿子。”</p>

“咯咯咯咯。”</p>

李隆基发出了一阵怪笑，道：“看来，朕与张汀的谋划，你都知道了。”</p>

他却是不以为耻，仿佛还很得意。</p>

“都是叛徒，他们这么快就向你招认了。”</p>

“可惜，我一个字都不信。”薛白道：“你若真的想保护我的儿子，便不会派李璬去禁苑。你自私到无法把权力交给李亨，又懦弱而不敢豁出一切，妄想自欺欺人以掩饰你的可悲。”</p>

“咳咳咳咳。”</p>

李隆基情绪起伏，也牵扯到了他的伤口，他痛得不停嘶气，呻吟。</p>

一个白发苍苍的伤重老人躺在那挣扎，是一种颇为可怜的形象。</p>

可在薛白眼里，这份苍老不值得他尊重同情。</p>

李隆基年轻时的热血昂扬、英明神武、慷慨义气等等一切美好纯粹的品质，就是在变老的过程中，渐渐被醉生梦死的物欲浸泡、腐蚀，最后消失殆尽。最后只留下了自私、傲慢。</p>

他在权欲里迷失，越老越坏。</p>

“我从来就知道我不是李倩，哪怕连我身边人都信了。但那不过是权力的驱动罢了，权力能改变世间太多事，不仅能让人当孙子，还能让人当猪狗。可我走到今天，是为了掌握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掌控。”</p>

薛白说着，走近了些，看着李隆基挣扎的样子，道：“五十年的皇帝生涯，你最终还是被权力掌控了。”</p>

“有本事，你昭告天下，你不是李倩。”</p>

“好。”</p>

李隆基目露讥嘲，忍着痛苦摇头，笑道：“嘴真硬，你不敢，你今日再怎么在朕面前放肆，出了这道门，你始终还是朕的孙子。”</p>

“放心吧，终有一日我会告诉天下人我的名字，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继承于你。到时，世人会发现我的权力来自于我的贡献。”</p>

“贡献？放屁。”李隆基啐道：“你不必吓朕，你的鬼话朕一个字都不会信。”</p>

“你知道我会这么做。”</p>

“你祭奠谁？告诉朕，你的父祖叫什么名字？薛灵？薛锈？你要把他们追封为皇帝，供奉在太庙，让世世代代的人们颂扬他们的功绩吗？”</p>

说到后来，李隆基甚至有些兴奋。</p>

果然，薛白说不出来到底能祭奠谁，他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p>

在这个最看重出身门第的世上，每一个‘士’开口介绍自己，第一句话就是自己是谁的子孙后代，孤儿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p>

李隆基认为薛白的一切都是他的赏赐，正是这个道理。</p>

“你是朕的孙子，而且是最像朕的那个，你连挑女人的眼光都和朕一样，认命吧，你改变不了的。”</p>

“我与你不一样。”薛白道：“你那引以为傲的所谓功绩，不过是躺在先人的功劳薄上，听从名臣的建议。你一生最了不起的地方，不过是你生来就是天皇贵胄，是兄弟几人里最出色的一个，仅此而已。而我，最引以为傲的，则是我从一介微末，一点点走到这一步，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世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p>

这最后一句话，莫名地激怒了李隆基。</p>

也许是天生的立场导致他就是讨厌这句话，薛白话音未落，李隆基已想要伸出手去掐他的喉咙。</p>

“孽畜！”</p>

薛白淡定地退了两步。</p>

李隆基的上半身摔在了榻下。</p>

薛白也不去扶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你就当我疯了。但我把你们都除掉之后，忽然就浮起了这个心愿。我不想假冒别人的名字而活，哪怕在世间没有父母亲人，我也想当我自己。为了权力，我无所不用其极，做了很多的妥协，但我很想试试能否让权力为我妥协一次。就像我方才说的，我想掌握权力，而不是被它掌握。”</p>

这番话，他说得异常真诚。</p>

该死的是，李隆基感受到了他的真诚，知道他真的会这么做，至少会以此为目标执行下去。</p>

李隆基不敢想像，李氏社稷若在自己手中断送于外姓，自己会被怎么样的评价。</p>

岂不成了亡国之君？</p>

若薛白不再是他的孙子，只怕也不会再遮掩与杨玉环的奸情。</p>

那他岂不是成了连女人都被抢走的亡国之君？</p>

从盛世的明君，一步坠落成唐哀宗皇帝？</p>

“你做不到，你也不会这么做。”</p>

李隆基竟是第一次流露出乞求的可怜神态。</p>

“李倩，不要为了气我而这般说。那些年，你给我骨牌、戏曲，我也一次次地偏袒你，那是我们的天伦之乐啊。”</p>

“不是为了气你。”薛白道：“只是，生来就是李倩这样尊贵之人，概率有多大？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我没那么幸运。”</p>

“可你已经是了，你已经是李倩了。”</p>

“道不同，不相为谋。时间差不多了，今日就侍奉你到这里。”</p>

李隆基愣住了。</p>

他听不进薛白那些无谓的言论，认为对方真的是魔怔了。</p>

眼看着薛白起身要走，他不顾一切地想要上前阻拦，结果翻下了榻，爬了几步，拖出一条血痕。</p>

饶是如此，薛白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出了殿。</p>

殿门打开，明媚的阳光驱散了那股腐朽的气味。</p>

高力士就站在殿外，正在请求探望太上皇，眼看殿门开了，正要对薛白行礼，接着就发现李隆基在地上爬着，不顾一切就冲上前扶着。</p>

“三郎，快起来。”</p>

“你得阻止他。”李隆基道：“告诉他，他是李倩。”</p>

“奴婢知道的，殿下的身世早已经大白于天下，他……”</p>